第3章
上條當麻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應該是幼稚園或者國小的時候吧。
班級裏有個被人排擠的小孩子。
或許是生下來就罹患了可怖的怪病,那孩子的眼睛是紅色的、頭發是白色的,盡管那張臉像極了他擁有姣好面容的母親,但配上不會哭也不會笑、永遠有些空洞的表情,就像故事裏描繪的惡鬼一樣。
人們說他的父母都是潛在犯,他也會是,因為烏鴉的雛鳥注定有黑色的羽毛,因為野獸的後代不被人教授也會啖人血肉,因為罪犯的兒女也會是罪犯。
不管是出于無意還是有意,人們總在用人性中最壞的一面去揣測一切他們無法得出正确結論的事物。
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世界上有一部分悲劇,恰恰是人們親手導演的。
上條當麻記得那是他剛轉到那家學校的時候,開學已經半個月的班級內每個孩子都有了固定的玩耍夥伴,新加入的轉學生顯然與這些小團體有點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他天生的不幸體質作怪還是本身就有些笨手笨腳,總是無法讨別人的歡心。
失去娛樂他人興趣的上條當麻卻很快被更加奇特的事物吸引了。
一個有些特殊的孩子。
整潔的垂至肩頭的白色短發,稀奇的紅色眼睛,的确是足夠吸引人眼球的外貌,但真正吸引到上條當麻的還是那外表之下的一些東西。
全然不像個天真質樸的小孩子的、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疏離感,當時的上條當麻想不出任何詞語來形容那種空無一物的眼神,周遭的同齡人、甚至更加成熟的大人們都不曾帶給他那樣的感覺,就像個幽靈似的,總是游蕩在歡鬧喧嚣的人群之外。
不是高傲、不是空靈,而像是突然會讓人覺得震悚的別的什麽生物。
如果真的要現在的上條當麻用什麽東西去形容那個人,他只會想起迫近夜晚,只剩下一點點陽光的、陰郁的黃昏海岸,雖然令人壓抑到無法呼吸,但卻蘊藏着可以說是妖異的美感。
“你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裏啊?”
也許是對于“孤獨的同類”這一身份有着親近感,上條當麻鼓起勇氣對他說道。
但是沒有得到回答,對方似乎懶得開口一樣,只是掃了他一眼就又垂下了眼睛,安靜的坐在秋千上看着追逐跑跳的同齡人玩耍。
“唔……我叫上條當麻,那個、你願意和我做朋友嗎?”開頭就吃了個閉門羹,上條當麻仍盡最大努力做了自我介紹,并揚起一個笑臉。
那雙始終沒什麽感情波動的紅色眼睛裏第一次有了疑惑和驚訝。
“一方通行。”他說。
就這樣,他們相遇了。
這個時代的小孩從很小的時候就被教育“變成潛在犯是可恥的”、“潛在犯是被社會抛棄的人”,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性格比較天然的緣故,上條當麻卻并沒有這方面的擔憂。
對于他來說,一方通行只是個性格有些特殊的普通人而已。
上條當麻的父母當然也知道兒子有這樣的一個朋友,不過——
“小孩子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選擇吧。”
上條刀夜是這麽說的。
就像很多人會忘記上個周末自己的早飯吃了些什麽一樣,人們的童年總會像被不知名的怪物吞吃掉一樣突然消失不見,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不久以前還在用塑料桶堆沙堡的小孩們都變成了少年少女。
上條當麻對這些倒沒有過多感慨,只是在拿到新的立領制服時有些新奇。
更令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惡意這種東西似乎也會随着年齡的增加而成長,與懵懂時期同學們無意識的排斥不同,國中魚龍混雜的環境使得一方通行的生存環境也有些糟糕起來,如果只是背地裏的諷刺和謾罵也就罷了,更有以欺負人為樂的不良們會用無法輕易擦掉的記號筆在一方通行的書桌上寫上下流侮辱的句子,暴力性質的欺淩事件盡管還沒發生但已經隐隐有了苗頭,而一方通行本人倒是對于這些社會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沒人能猜透那個人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也沒有人能阻止他日複一日在被塗鴉的一片狼藉的桌子上睡一整天,仍舊在期末拿到學年第一的好成績。
上條當麻偶爾會為一方通行打抱不平,但當事人興致缺缺的反應總讓他很快就洩氣起來。
仔細的回想一下,那應該是國二的一節手工課上。
向來以動手能力見長的上條當麻正苦惱于老師布置的雕刻作業,一方通行像以往一樣趴在桌子上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冥思苦想。
上課鈴敲響了十分鐘有餘,姍姍來遲的幾個不良少年大搖大擺的走進教室,為首的那人臉上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走過來,一拳砸在了一方通行面前的桌子上。
“喂,你小子不知道這裏是大爺我的位置嗎?!啊?!”
肆無忌憚的聲音讓教室安靜了片刻,上條當麻本來還想據理力争一下位置的所屬權,但身邊的人已經像溫順的羔羊一樣起身讓座了。
不管是懦弱還是不願引發争執,這樣的行為都讓上條當麻大為光火。
很多事情不是順從就可以輕易解決的。
只是逼迫別人讓出座位還不夠,為首的少年嬉皮笑臉的擋住了一方通行離開的路,寸步不讓。
上條當麻無比後悔那一天為什麽沒能出手阻止一切,心中對同類最後一點善意都被消磨殆盡的少年仿佛嘆息一樣呼出一口氣,從手邊的桌子上拿起一把美工刀。
刺了過去。
要怎麽形容那個時候的一方通行呢?
上條當麻唯一能想出來的詞語就是:冷漠。
沒有至人于死地的迫切殺意、沒有歉疚、沒有興奮、沒有無措,甚至可能連充分的動機都沒有。
正因為他的表情太過平淡,才讓人覺得驚悚。
在進入大學之後,上條當麻才知道一方通行可能患有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情感冷淡、人際疏離,與普通反社會型人格障礙不同的是他具有相當高的智商。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一方通行引發的事情非常惡劣,以至于整個班級的心理指數劇烈波動不得不接受輔導,但傷人者的色相卻趨近于白色,犯罪指數低于三十。
因為無法對色相清澈的人進行逮捕,這件事僅僅以玩鬧中的過失傷人處理。
這個世代的人們從小就堅信着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傷害他們,因為人類是不可能傷害人類的,在傷人之前兇手就會因為思想的渾濁被關入矯正設置。
但一方通行是個例外。
“天生的犯罪者。”
不管是學生們還是教師們都悄悄對一方通行下了這樣的評語,仿佛躲避災難一樣的對他敬而遠之。
那些成日裏胡攪蠻纏的家夥不見了,書桌和櫃子也不會像過去一樣被翻得亂七八糟。
人們恐懼着被傷害,從而再也不敢輕易的傷害他。
從那個時候開始,足以毀滅一切的意識開始在一方通行的腦海裏萌生——暴力比任何手段都能更快更簡單的達成目的,從來不會吸取教訓的人類唯獨在死亡面前最乖巧馴服。
孤獨和惡意并不會輕易置人于死地,它們要麽會讓本應鮮活的生命變成行屍走肉,要麽會讓人類變成真正的怪物。
盡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上條當麻也并沒有斷絕和一方通行的交往,或許是其中帶着對校園暴力加害者終于受到懲罰的報複心理,也或許是天生的責任感使然,他總認為那天之所以會發生那樣的事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咎于自己的不作為。
希望那種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關心、虛無缥缈的仿佛會突然消失的一方通行能夠活得像個人類,上條當麻幾乎是用上了全部力氣,可以說得上是殷勤的在一方通行身邊轉來轉去。
但世事往往并不會盡遂人意,上條當麻還未來得及叩開那扇已經放棄對任何人敞開的心扉,突然闖入校園的安全局刑事們就将原本平靜的生活徹底擊碎。
仿佛面對着的是會傷人的野獸,十幾名手持支配者的執行官将自始至終沒有任何過激反應的一方通行圍在中央,上條當麻想制止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在周圍的幾名老師仿佛早有準備一樣将他半強迫式的拉到了警戒線外圍。
從周圍同學嘈雜的議論聲中,上條當麻終于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一方通行的犯罪指數超過了既定範圍,已經有危害社會治安的危險,也就是說他變成了潛在犯。
但刑事們手中的支配者分明處于鎖定狀态,指示燈也是醒目的鮮紅色,他們口中的“潛在犯”根本就是誣陷!
上條當麻大聲的呼喊着試圖讓其他人也注意到這個事實,但所有的人都像在那一瞬間突然盲了雙目,只是譏笑着、猜測着,視而不見着。
似乎早就知道抵抗沒有一點作用,就算雙手被粗魯的反剪到背後铐上手铐,一方通行也始終沒有任何動作,順從的走向那臺連窗子都沒有的黑色箱型車。
上條當麻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将面前維持秩序的老師推開,沖了過去。
此時的一方通行仿佛終于對外圍的騷亂産生了反應,在身體即将沒入廂型車內噬人的暗影之前,他說:
“別過來。”
話語中的決絕就像個魔咒,一瞬間讓上條當麻動彈不得。
那年他們都是十九歲,卻從此邁向了截然相反的人生。
一方通行徹底從上條當麻的世界消失了,直到他進入安全局刑事科兩年後被調入新組建的一系。
整整六年。
在這個漆黑冰冷的雨夜裏,他們再次相遇,當年親手斬斷了一切羁絆的男人笑着對他說: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