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

“師兄!師兄,快來!”

夏林蔥郁,午後耀眼的太陽将漫山樹葉曬得油亮,轟隆隆的蟬鳴乍起乍歇,短暫靜寂中,傳來少年清脆的呼喊。

只見兩名少年一高一矮,皆身穿墨藍短打,踩着荒草半淹的山石,在樹叢中輕快穿梭。

伏雪入門兩年,日日磨練體魄,身板已鍛煉得十分結實,炎夏悶熱,他把束袖解下,好将袖子挽至手肘,只像一只野猴子,在早就翻透的山路裏上蹿下跳。

而跟在身後的李清夷,哪怕身在午歇時刻,仍板板正正穿着衍派門服,雖踩着師弟的腳印淨往林叢密處鑽,衣袍亦是片葉不沾。

“你看——”

跟随着師弟的指引撥開層疊樹枝,有微弱的撲簌聲從草叢後傳來,卻是一只羽毛稀疏的小鳥,正抻着粉紅脖頸倒在泥土裏掙紮,骨頭嶙峋的翅膀怪異地歪扭着,只是站不起來。

“師兄,我不敢動它,它是不是從樹上摔下來了?”

小少年蹲在鳥兒跟前,眉宇皺成絨絨一團,眼中流露出黯然的擔憂。

李清夷遂也俯下身細看,道:“翅膀許是摔斷了。”

伏雪焦急道:“咱們能把它帶回去救治嗎?”

“你若想救,可以帶去給馮師叔看看,他擅養鳥雀,或許有辦法救治。”

師兄平靜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小少年困惑地擡起頭,見他面容淡淡,卻沒有多餘表情。

“師兄……”少年心最是敏感,只眨一眨眼,神情便躊躇起來,“我不該救嗎?”

“嗯?救治鳥獸,本是善舉,怎麽會不該呢。”

“可是師兄你看起來,好像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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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什麽呢?伏雪張張嘴,話卻卡住,并不擔憂?并不焦急?或者說……并不對他的行為表示出贊許與認同?

——師兄,并不想救它嗎?

少年未覺心中疑問在糾結間已喃喃出口,李清夷蹲下身,撕下一片衣角,輔以樹枝幫助小鳥固定好受傷的翅膀,他動作輕柔,口中卻道。

“我只是覺得,并無所謂。天地演化自有規律,适者則生,這樣的幹預,沒有意義。”

“可——”

伏雪睜大眼睛想要搶辯,師兄那番話卻只叫他似懂非懂,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掙動漸微的幼鳥,掌心傳來活物奇妙的柔軟與溫熱,而師兄的言語仿佛帶有某種寒冷,令他夾在中間,一時愈發茫然起來。

下午的課業不得耽擱,二人不在山中久留,當即踏上回程。

帶着受傷的鳥兒,滿山瘋跑的野猴子也穩重起來,深一腳淺一腳老老實實踩着草走。李清夷走在前面,替他将橫垂的樹枝、刺人的灌木都撥開,無言行進中,又聽到身後小少年遲疑地發問。

“師兄,若是同門不小心摔下山崖,若是——若是我不小心摔下山崖,你會想救我嗎?”

不是受世間道德良俗規束的“該不該”,而是由你本心發出的“想不想”。

救你,我當然會救你——李清夷幾乎就要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卻忽然思及自己方才的回話。

天地演化,自有規律,置于曠遠天地之間,一個人的性命與一只鳥的性命有何不同?他認為那種幹預毫無意義,那麽這種幹預又意義何在?

他忍不住回過頭看向手捧幼鳥的小少年,看他雙眼漆黑明亮,頭頂兩片落葉,手臂沾着泥灰,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苗,向着高天生機勃勃地生長着。

天底下的泥土裏到處都是這樣的幼苗,有的生長、老去,有的半途而斷折——便似這只摔下巢穴的不幸幼鳥——生與死的輪替,就如日與月的更疊,乃是自然亘古行走的法則。

他為什麽要獨獨保護這一棵?

對……對了,是師父叫他好好照顧他的。他向來謹遵師父的吩咐,但如此,能算做是他在“想”嗎?

“我……”李清夷澄淨的眼眸泛起微波,他道,“我不知道,阿雪。這個問題,等我找到答案,再回答你吧。”

下午,伏雪在庭中練習揮劍,日光熾烈,小少年不一會兒便汗流浃背,動作卻始終堅定有力,木劍反複劃過的軌跡之上,殘留着已幾乎成型的破風聲。

一枚石子兒倏地飛來,正打在他肩膀上。伏雪吃痛,低呼一聲,木劍登時脫手,轉眼看去,是師父百裏橫秋同樣站在烈陽底下,濃眉下壓着一雙炎夏也化不開的冷厲眼眸。

“心不在焉?”

百裏橫秋掂着手裏的石子兒,邁步走過來。

“師父,我……”伏雪拾起掉落的木劍,神情卻有些沮喪。

“怎麽了?”百裏橫秋莫名其妙地瞧着徒弟,或許是看出這少年今日狀态确實不大對勁,難得寬容地說,“先去歇會兒。”

師徒二人坐在樹蔭下,伏雪将盛水葫蘆猛灌一氣,向後仰倒身子,枕在古樹隆起的虬根上,忽然問道:“師父,你與孤芳師伯,為什麽關系那麽好?”

師父整日冷着臉,活閻羅似的,貓狗看見他都跑,孤芳師伯仿佛也不愛熱鬧,平時少見到他與其他同門說話,可卻獨獨常與師父呆在一處。

百裏橫秋的表情更莫名其妙了,把手中石子兒丢在小少年晾出的肚皮上,哼了聲道:“你孤芳師伯是我的掌劍,不跟我好,還能跟誰好?”

伏雪“哎喲”一聲,捂着肚子翻過身來,像只蝦子把腦袋湊到師父身邊:“師父,掌劍到底是什麽啊,做了掌劍,就必須得跟掌門呆在一起嗎?”

百裏橫秋想了想,拍拍手站起來道:“來,小子,師父帶你去看看咱們的鎮派之劍。”

供奉定蒼劍的懸霄殿建在宿璧山高處的歸刃崖下——那處相傳正是五百年前老祖與劍魔交戰之所——因地處偏僻,山勢陡峭,往日極少有弟子經過,總是分外清靜。百裏橫秋眼見四下無人,大搖大擺地帶着小徒弟推門而入。

門扉開啓,一股清涼之氣攜着幽幽檀香撲面而來,殿內光線昏暗,青石地板因着時時打掃纖塵不染,随日照灑入流淌出如水的清光。

寶殿內百年沉澱的肅穆與威嚴令小小少年不由屏住呼吸,睜大雙眼,只見一把寶劍置在高臺之上,散發出古樸而沉重的寒意。

他幾乎要被湧上心頭的敬畏之感懾住,一只大手卻忽然蓋上頭頂,令他頓然回過神來。

——此間古劍之主百裏橫秋正垂眸看他,這當世無二的絕代劍者眉如刀刻,聲亦沉渾如鐘,在大殿之中激起回音重重,肅然的大殿、幽清的古劍,竟皆不能蓋過他一語之氣勢。

“徒兒,回神了。”

百裏橫秋領他上前細看,淡淡道:“你可知定蒼劍何以能夠成為我衍派的鎮派之寶?只因這定蒼,乃是一把道劍,道劍有靈,故而能發揮出過人的威力。”

伏雪睜圓一雙烏溜溜的眼,聽到師父的聲音在耳畔回響。

“但劍本金鐵,自身自然無法生出靈韻,這靈,只能從持劍之人而來。”

“就像鐵劍陳置會生鏽,這道劍若長久汲取不到人氣,也會變得鏽鈍,故而掌劍者,便是用自身心神時時養護劍靈,好叫這把金貴的道劍在動用時免于鏽得拔不出鞘。”

“危亂之時,由掌門執劍定蒼,如今這和平年歲間,掌劍之責卻更重。現下明白了嗎,定蒼雖為我的佩劍,卻也不單是我的佩劍,掌門與掌劍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我與你孤芳師伯便是如此,師父可缺不了他。”

“嗯……”小少年臉上的表情只似仍在神游,呆呆問道,“師父,我也能當掌門嗎?”

百裏橫秋“嗤”地笑出聲來,拿腰間常用的另一把凡劍劍鞘敲他腦袋。

“想得還挺遠,你打得過你大師兄嗎?”

“打不過……”

“那不就得了,歷代掌門唯有最強者可以擔任。好好練劍吧,小子。”

……

這天晚上,伏雪輾轉反側。

李清夷迷迷糊糊聽見他還在翻身,以為屋內有蚊子,便起身點驅蟲香。

他動作已十分輕微,小少年卻忽然出聲,問道:“師兄,你有答案了嗎?”

李清夷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二人白日的問答,笑道:“哪裏能這麽快就找到。”

伏雪趴在涼席上哼哼唧唧的,李清夷心道果然是被蚊子咬了嗎,點起蠟燭過去查看,卻被一只小手将他寝衣的衣角拉住了。

只見師弟兩眼在燭光下亮盈盈的,竟像是偷偷掉淚了,可憐巴巴地說:“師兄,救救我吧。”

李清夷握着他的手拿出衣角,溫聲哄道:“有師兄在,原就不會讓你出事的。”

小少年只是不依不饒:“那你說,你會想要救我的。”

李清夷不解問道:“這個答案很重要嗎?”

伏雪兩手抱着他的腰,還似小時候那般将腦袋紮進他懷裏,只仰起一雙烏油油的眼,滿滿當當全裝着他。

“師兄不能待我與小鳥一般……”少年懵懂地站在界限前,像只支着翅膀的幼雛,想要向前摸索,卻又怕跌落樹梢,“我還想要師兄對我……更好一點……”

他仿佛忽然找到靈光,急迫地說:“師兄,你這麽厲害,一定會當掌門的,到時候,讓我給你掌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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