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只道無常
青暝堂中人聲鼎沸,五長老齊聚一堂,争論聲一浪高過一浪。
伏雪站在堂外,耳畔嗡嗡作響,他知道自己在做夢,并且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夢,難言的悲傷如冰涼水流,将心浸得麻木,他緩緩轉過頭去,卻不忍目視堂中站立的那道孤峭背影。
此際壓過衆聲的,是蘇師叔在苦苦相勸:“你從前常用的那把無名劍收到哪裏去了?也不一定非要請出定蒼呀……”
姜師叔的聲音尖亮:“掌門不願再用無名劍,也尚有其他寶劍可佩,定蒼久失掌劍,只怕絕不易請,掌門三思!”
百裏橫秋的聲音冷硬,擲字如切,絲毫不留餘地,他說:“定蒼之所以以此為名,便是為舉世動蕩,鎮守一方。如今我請定蒼,亦只因到了該它出世的時候,此事無須再議。”
自從當年大地動後世道失序,數年間群雄并起,占山奪地,而集英門正是其時風頭最盛的一支,橫掃雲蜀之後,又将矛頭直指位于南北樞紐之處的宿璧山,竟糾聚起上千人馬,雲壓而來。
衍派清庭隐世經久,門下弟子不過幾百人,即便傾巢而出,卻如何能抵擋千數之勢?
時隔一年,伏雪再夢見那場拼殺,血色仍然歷歷在目。百裏掌門一劍橫秋,百人莫當,伏雪看到師父袍發烈烈飛舞,定蒼古劍在他手中煥發出蒼潤的流亮,宛若一條蘇生巨蟒,寒芒銳意無匹,蜿蜒過處敵人便似風壓草般成片倒下。
可縱然他能以一敵百,集英門卻即刻便能再補上百人,而久無潤養的道劍渴飲着執劍者的精神,使他勇武無雙的同時,也使他迅速地感到了疲憊。
喊殺、奔跑、争奪,刃埋入肉,血色将碧草染成遍野丹紅,伏雪終于竭力喊出一聲:“——師父!”
百裏橫秋駐劍而立,染血背影比劍更孤,而身周身唯有哭叫哀嚎之聲此起彼伏,再無一人能夠起身。
伏雪在拼鬥中左肩挨了極重的一刀,也将近不能站穩,跌跌撞撞撲過去時,淚水沖開面上血痂,竟比肩傷更痛。
百裏橫秋聽聞他喊,微微側過頭來,低喚了聲:“徒兒啊。”
伏雪腳下踉跄,幾乎是摔到師父跟前,他倉皇爬起來要扶住師父,顫抖的手卻被百裏橫秋撥開。
“徒兒,為師沒什麽可囑咐你的了。”百裏橫秋輕輕說,聲音中透着濃重的倦,“只一件事,早就想同你說……”
“你師兄啊,跟我師兄一樣,阿雪,若他要走,莫要留他。”
Advertisement
“師父快凝神調息,這些話待傷勢穩定了,我再聽你慢慢說……”
“阿雪。”百裏橫秋只說,“師父扶不住了,你拿着定蒼劍,別把咱的鎮派之寶……摔到地上。”
伏雪雙眼蒙着摻血的淚水,慘紅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摸索着向前伸手将劍抱在懷裏,再待去攙師父,手捉了個空,卻聽到沉悶一聲。
伏雪眼中血淚驟然震落,他低下頭,只看到懷中定蒼劍身煥起幽幽流光,竟如師父手執之時一般。
……
伏雪睜開眼,看着破曉前昏暗的床帳。
他揉揉發脹的眼,翻身起床,桌上還擺着那兩只酒壇子——李清夷昨夜留下的。伏雪低眸一瞥,将其提起,收進櫃子裏,掩上櫃門時,有片刻出神。
梳洗完畢,衍派的小掌門取出自己從前所佩的松君劍,開始例行早練,寶劍破開春寒,凜凜然有飒沓之聲,劍風劃過處,庭松落下青針如雪。
一套演畢,他長吐一口氣,收勢立定,院門吱呀一聲,卻有不速之客畏縮地自籬牆後探出頭來。
伏雪轉眼望去,眸中寒意尚未盡收,叫那院外人又瑟縮一下,戰戰兢兢現出身來,卻是昨日讓他問過話的那名外門弟子。
“阿季?怎麽了?”伏雪蹙眉問道。
未料那外門弟子面色驚惶,竟就撲通一聲拜在地上,兩肩顫抖不止。
“掌門,昨、昨日你問我,關于先掌門的那些傳言,我發誓,當時是只有我們幾個采買弟子從山下聽來,并且絕對沒有再說與其他人!可、可是……”
“無妨,你慢慢說。”
“可是今日弟子間都傳開了,”阿季哭喪着臉,豁出去道,“說五百年前那劍魔已轉生成長樂門的魔刀豺狗,就要前來尋仇,除非已故的百裏掌門,無人打得過他,還說……還說先掌門是被先掌劍害死的,大師兄既是先掌劍的弟子,又是現任掌劍,只要他還在,衍派這遭必有滅門之災!”
伏雪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氣血沖頭,身形竟微微搖晃了一下,阿季忙起身來扶,叫聲急至破音:“掌門!”
“荒謬……至極。”只聞年輕掌門自齒縫中狠狠吐字,只飛快擺手示意無礙,便手提尚未收鞘的寶劍,疾步向外而去。
此刻時辰尚早,武堂值守弟子正在灑掃庭院,忽聽一聲門響,詫異望去,竟見掌門提着把青光寶劍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頓時大驚失色。
“掌、掌掌……”
未等他結巴出一句“掌門”,伏雪已沉聲搶道:“承鈞呢?”
“五、五五師兄一早便領着一隊弟子下山去了,說是要巡查周邊村落……”
伏雪緊繃的肩頭微懈,在值守弟子驚恐的注視中緩緩點頭,只說:“好。”
掌門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直待微風掩上門扉,值守弟子才呆呆眨了下眼,手中掃帚“啪”地掉落在地。
伏雪離開武堂,頭頂日色漸高,他擡起頭,兩眼茫茫望着灰藍天空駐足片刻,忽想起還有弟子早課要監,便又拾步向劍坪走去。
今日監課來遲,劍坪上鬧哄哄的,往常早已回蕩着喊號與對練的聲響,現下卻只有一片混亂。
“哎,你聽說了嗎,就大師兄那事兒……”
“什麽什麽?”
“就是說啊,大師兄之所以武功高強,是因為他那個做掌劍的師父把咱們定蒼劍的百年劍運加到他身上,才為他鍛得一身劍骨!”
“真的假的,百裏掌門那樣的劍骨?哪有這麽玄的事兒?”
“娘的,你別不信,百裏掌門殉道,八成也跟這手腳有關!不過我猜他那個肯定沒天生的厲害,不然長老們怎麽會藏着掖着,還讓旁的人做了掌門?”
“先掌劍李孤芳不是好多年前就走了,他這麽做圖什麽啊?”
“誰知道他圖什麽,說不定他就是劍魔的手下,看衍派根基深厚,動搖不了,就竊取氣運,把自己一夥人都養得肥肥壯壯——然後先害死百裏掌門,再叫他弟子勾結外匪,好把咱們全滅了!”
“是了!我還想呢,怎麽李清夷在外頭雲游六年,回來沒兩天,那長樂豺狗也跟着北上了……”
“他們師徒可真是禍害不淺,要是真的跟長樂門打起來,你說會贏還是會輸?”
“若是百裏掌門還在……哇啊!”
一夥弟子談得入迷,聞言有異,紛紛回過頭來,才發覺現掌門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一向衣冠嚴謹的青年竟沒束冠,只拿一根布帶潦草系着頭發,手中提把寶劍,面色陰郁好似山雨欲來。
“先掌門對抗集英門的侵略,為保衍派弟子周全,一力當先,最終耗盡心血……”伏雪緩慢而清晰地咬着字,“那場戰鬥在此的各位大多經歷過,他身死,是為了你們每個人如今還能站在這裏,你們便是如此編排他的性命,辱沒他的苦心。”
他聲音極是嚴厲,已顯出十分真怒,衆弟子登時大駭,紛紛告罪道:“弟子不敢!”
一旁卻傳來少年桀骜聲音:“弟子們哪敢編排先掌門的性命,只怕此言并非空穴來風啊。”
伏雪目光冷冷一斜:“方招,你何時歸來,仿佛還未回禀過本掌吧。”
高挑少年身着親傳弟子的墨藍常服,在灰壓壓一片埋頭縮頸的外門弟子中傲然獨立,并不應伏雪問話,反而接着說:“若不是當年李師伯無故離開,致使定蒼蒙塵,掌劍之位空懸,當時集英門攻來,長老們的天衍劍陣缺一而不成,百裏掌門也不至于獨力難支,便說是他害死的,又有什麽錯?”
伏雪厲聲喝道:“李師伯離山之前,已獲得我師父百裏橫秋應允,長老們的行跡何須告由爾等晚輩知曉,縱使不在山門,也自是在為衍派奔走,豈容你們在身後胡言亂語!”
“如今長樂門在外虎視眈眈,大師兄歸山,是為與大家共同守護衍派安穩,若先叫流言蜚語離了心,那才是自取滅亡!”他深吸一口氣,将手中寶劍“咄”一聲搠入青石地面,沉穩聲音道,“……再讓我知曉誰在傳播這些無稽之談,伏某決不輕饒。”
“呵……”方招蔑笑一聲,待要開口,叫他淩厲眼風逼退,撇了撇嘴,轉身踏踏離去。
弟子們仍瑟縮地低着頭,劍坪之上鴉雀無聲,伏雪冷眼環顧,只覺心頭郁氣難舒,劍坪位置高闊,山風陣陣,吹得肺腑之中盡是寒意。
他當然知曉方招最後那一聲笑是想要反駁什麽——若大師兄真那麽在意衍派安穩,為什麽早不回來,直待到集英門之亂已過去一年有餘,這才姍姍來遲?
他當然也知曉——
李清夷看似溫柔多情,實則只如這無拘長風,循着天地演化的自然之道随心而行,他目中是桑田滄海,卻無朝生暮死的蜉蝣。李孤芳走後,他再不被“該做什麽”而規束,誰還能讓風停留,讓風回顧?
他為何姍姍來遲啊。
他只是,并無所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