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美玉有瑕

李清夷又感覺到自己在飄浮。

他的魂魄離體而去,在半空悠悠地晃蕩着,向下能看到伏雪正滿是依賴地挨在自己身邊說話,雙眸粲粲如星,并能看到自己微笑附和,神情溫柔專注,仿佛真的在認真傾聽一般。

師弟在說什麽呢?被抽出身體的他無法聽見,但觀其笑貌,想必是今日遇到的趣事,諸如承鈞又掉牙啦,玄兔師妹會喊師兄啦,和師弟們比武又全勝啦……

他其實一直不懂這些事為什麽能帶來快樂,在他眼中,幼兒生長乃屬自然,傾注心血磨練武技,肌肉力量與反應速度超越同輩亦是理所應當,一切都有規律可循,一切都不過是造化演變中自然而然的結果,一眼便能洞穿的因果中,什麽值得喜悅,什麽又值得悲哀呢?

他是一個觀測者,澄澈無瑕的雙眼映照着世間運行,眼中無愛惡,亦無分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而萬物埋因造果,自得命數,為之動心全無意義,喜怒哀樂從何而來,愛怨嗔癡又當歸往何處?

然而伏雪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與他分享,無數沒道理的情緒像流淌不盡的甘泉浸泡着他,困惑久了漸漸也變成一種認定。

——原來這是會喜悅的啊,原來這是會悲哀的啊。

當模仿而來的情緒熟悉到成為習慣,他不須思索就能作出正确的反應,卻也因此愈發看不清自己真正的心情。

于是有那麽一段時間,李清夷覺得自己變成了和伏雪一樣的人。

他好像真的能夠感受,并且擁有一些渴求,他嘗試在觀察中理解,讓那些情緒內化為身體的一部分,陌生的悸動讓他心中出奇充實,自來他的生命除了劍再未被師父賦予過其他意義,然而現在他可以自己尋找了。

——承鈞缺牙的傻樣兒,玄兔學語時含混的嘟囔聲,阿雪澄星般的目光、看見他便綻放出來的笑容……

他試着将伏雪講述過的一樣樣都擱進心裏,好尋找一個形狀适宜的長久留下,然而摻雜進這些的心卻在不知不覺間濁重起來,自打開始學習掌劍心法,他愈發頻繁地感受到魂魄離體般的飄浮,這具癡拙凡胎已然追不上他于劍道一途日行千裏的頓悟,但沒有關系……

只要他還留有那些意義,因着反複抽離而疼痛無比的頭腦總會止痛,失去五感而麻木不堪的心腔總會複蘇,忍耐下去,他會成為叫師父滿意的強大劍者,也能夠與師弟一同歡笑,與師父、阿雪,與一切重要的人天長日久地相伴。

可他的魂魄越飄越高、越飄越冷,終于連腳尖也脫離身體,那一日他在懸霄殿中運功已畢,習慣性地想握住心中那處歸錨,好令其帶領浮游的意識回歸身體,卻陡然抓了個空。

一瞬之間,他似乎猛然睜開眼睛,又似乎已徹底墜入太古的幽眠,恍惚中全然失去自己、忘記目的,只是漫無目的地逡巡在飄渺太空。

他似乎化身成為天地之間的一部分,比如是風,比如是雲,來之去之,了無挂礙……然而心中又似有什麽在确切地牽絆着,冥冥中無端有一種千萬不得丢失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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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着劍,茫然回首。

放眼唯有無邊無際的黑,天地歸于太初,萬物劫灰化作永恒的混沌,黑暗茫茫一無所有,可遙遠處果然發出一星光亮,那是什麽……是什麽來着?

某個夜晚有溫暖的手臂環抱着他,有哭聲急急地喚着“師兄!”……不,許許多多的夜晚他們都曾相伴而眠,分享過的喜怒哀樂,也随同年輪一圈圈刻入彼此的骨骼,世上再沒有誰如此癡漫地歡喜他、天真魯莽地牽挂他,乃至于他已走得這樣遠了,還能聽見一個聲音糾纏不休地呼喚着。

那是……

他忽然想起來了,那是一粒雪。

一念既起,黑暗中霎時大雪紛飛。

他猛地轉過身,向着大雪深處踉跄奔跑,寒冷漫上膝腿,腳下虛空鋪作粗糙的石板,他跪在那個隆冬漫天大雪的劍坪上,一道劍光驟然降落,劈開雪也分開黑暗,那把屬于師父的佩劍深深嵌入膝前石中,他向上看,看見李孤芳充滿失望的冰冷眼眸。

第三劍。

蕩破雨雲,天地變色。

一聲清越劍吟刺破萬籁絕寂,七苦铿然出鞘,咫尺之間抵住迫近的電芒,氣勁相沖,狂風席卷開來,漫山林葉飒地一響。

最後一把劍在他手中亦久駐鞘中,漫長游歷間人世不見七苦,如他不敢直視那顆凡心,然當此時孤注一擲,斂銳經年的寶劍終于在這一招下推開一線絕世寒鋒。

電光爆裂,盡數被擋在七苦鐵刃之外,李清夷從容擡眸,齒縫迸血,目中卻冷亮懾人,大道五十歸于一掌之中,竟将這悍勇無匹的一記直擊生生抗下。

“這才像樣!”

劍魔縱聲呼嘯,撤身後躍,寬容地留予他片刻喘息之機,以作這全力一搏的獎賞。

天若啼眼,風引悲號,人世間無窮長恨脫鞘而出,拔劍之勢竟不能止,七苦纏身,五蘊熾盛,李清夷不退反進,亦一躍而起,足踏虛空,步步緊逼而上。

風流狂亂,靈絲暗湧,凡人肉眼只見劍者憑虛疾升,實則每每落足都伴出一道割風勁響——他竟以無形飛劍鋪作登天之階,一往無前地向劍魔迎去!

第四劍。

半空中短兵相接,獨劍難擋的餘勢自青年削薄肩側沖擊而下,山岩裂口轟然加深,半片搖搖欲墜的崖頭終于徹底崩塌,懸空抗衡的二人足下,已全然是萬丈深淵。

無形飛劍由靈息凝作,只堪沾足即便潰散,又怎能抵抗劍魔劈山的巨力。雙劍甫接,兩道糾纏身影便似流星,與碎石岩塊一道沉重下墜。

然而交鋒至此仍未停止,這第四劍極富變化,後着無窮,一把紫電幾乎舞成幻影,二人足踏落石,在極速墜落中換招,李清夷一改守勢,劍在掌中,自幼修習的高深劍法輕盈純熟地施展開來,二人身在半空,呼山喚海之能亦受壓制,唯有純粹的武技互相碰撞,劍魔出招大開大合,而天衍劍訣極盡精微,此間紛亂落石妨礙揮展,竟叫一人一魔鬥得難分高下。

頃刻之間過得百招,崖頂相距愈發遙遠,眼看将要無法攀回,劍魔不耐糾纏,蹬石借力猛地前沖,竟不顧加速墜勢,快然壓下一記重擊。李清夷人軀的力量怎堪與魔較量,先前尚能憑借巧勁周旋,當此硬攻,卻登時便被掀得橫飛出去,重重撞在削斷的山岩上。

劍魔“哈”地一喝,抓住破綻,腳踩亂石不斷拔升身軀,一劍重逾一劍,叫李清夷只能橫劍抵擋,背後巨石迸裂,竟被擊打得深深陷入岩壁之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放慢,狂魔手握雷火重劍,緩緩畫下這變化無端的一劍最後一筆蘊藏巨力的尾招,時間又仿佛在這一刻加快,他筋絡鼓脹的手臂分明剛剛揮起,下一瞬兩把劍便已死死咬住,迸出光亮灼人的火星。

李清夷連指縫都在溢血,若說前幾劍劍魔念他凡人之軀尚有留手,此時全心應戰,愈顯狂态,除卻盡情揮擲武力卻已分毫不能顧忌其他,那施壓下來的悍力恐怖如同山海加身,足以将任何肉體凡胎壓成血泥,然而劍者面無表情,雙眸深處隐現金光,不知從何生出與這非人能為相抵抗的力量,竟使那開天之劍不能再進半寸。

看來這一劍,還能接住……

見此情狀,遙遙觀戰的衆人無不暗捏一把冷汗,然而人已非凡人,劍卻終究仍是凡鐵,經得一番險惡交戰,斑駁劍身終于不堪重負,崩開一條細細裂縫。

“嚓。”

寂寞中,恍若穿越亘古的風聲。

李清夷在花枝下睜開眼睛。

“诶诶——阿爹,他醒啦!”

清風徐來,鳥語花香,身側傳來少女驚喜的呼喊,李清夷迷茫地眨眼,想循聲去看,脖頸卻動彈不得。他心中一驚,再待運使手腳,才覺身軀毫無回應,除卻睜眼,竟再不能行其他動作。

青年慣來心境寧沉,突逢此變,卻也并不慌亂,只是靜靜望向唯一能見的繁花枝頭,回想起此遭境遇由何而來。

……對了,他在那名叫韓碧的刀客手中救下這一家山野郎中,那把黑刀着實了得,不知附有什麽異術,竟迫他使出五把飛劍才得制服。

那麽……是魂魄,又離體而去了嗎?

他默然想道。自二十一歲從虛空中拔出第一把無形之劍,他漸漸領悟到這心魂出離之境的奧妙,随着探索愈深,天賦異禀的少年劍者以神魂為爐,煉出一把又一把靈息之劍,卻也為此幾度迷失,愈發感到歸路飄渺難尋。

那片虛無的盡頭仿佛蘊含着某種引力,越是接近,越能感受到難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冥冥中他似乎知道那所在抵達後便再不得回返,每每竭盡全力脫身歸來,仍免不得被剝離掉一些什麽,夢醒後惘然若失,心底冰冷麻木,亦愈仍如浮空幽游時一般。

既知如此,他便時時着意收斂心神,強自截止探尋幽微的思索、壓抑劍骨天生癡戰的狂意,然而此遭與韓碧交手始料未及,仍是一不小心走得太遠,終于使魂魄再難與軀體相容了。

他心中茫白無念,亦無悲喜,合目任由思緒飄游,恍惚間,卻仿佛看到了別去已久的宿璧青山。

……為什麽,要回來?

他隐隐記得自己在這裏埋藏着什麽,再欲回憶,卻只能觸摸到一片發脹的空白。

是因為思念嗎?仿佛不是。

是因為遺憾嗎?仿佛也不是。

他害怕丢掉的什麽東西,這時已近乎不能看見了,可他仍然想要回來這裏,死水無瀾的、發脹的空白中唯有這個念頭還殘留着,來路卻早已淹沒在浩浩落雪之中。

雪……

雪啊。

從何而來?去往何處?

他的心窒痛欲裂卻仍然不懂,睜着眼簌簌落淚,可眼睛已經化作雲彩、手臂已經化作山川,日與月瘋狂輪轉,宿璧滿山盡是穿林打葉之聲,他飄浮在天上向下俯瞰,他随時要被這陣天地之風吹散了……

誰還牽着他的線呢?

七苦劍戛然悲鳴,劍身寸寸崩裂,飛濺的鐵片割破他的手臂和面頰,劍魔的瞳仁映着鮮血猩紅閃爍,嘶聲狂笑中第五劍頃即揮來,這一劍仿佛撕裂時空,在斷劍緩緩飛旋而去、嵌入石壁的那個延長的瞬息裏,似有空洞冷風從幽冥鬼府吹來,拂動李清夷披散在額前的碎發。

“——師兄接劍!”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青光從天而降,李清夷看也不看,揚手一執,間不容縷地擋住劍魔逞勢進逼的惡招。

第五劍。

山崖再度搖撼,崖下懸霄寶殿至此終于不堪支撐,訇然傾塌。

而定蒼古劍铮铮激鳴,回音響徹群山,宛若千古劍者怒意勃發的逶迤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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