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飛劍擎雲

“師兄,你方才說——”

伏雪胸口劇痛,拼命喘息着想支起身來,李清夷卻不再多說,穩而有力的手臂将他扶起,交給姜蟬子身邊還未離去的工堂弟子攙着。

“姜師叔,先前你問我,是伏雪的掌劍,還是衍派的掌劍……”李清夷提起七苦劍,眼睫下雙目深如潭,亦堅如玉。

“這個答案我已追尋了七年,現下終于可以回答,清夷只是伏雪的掌劍,但清夷願為伏雪,做衍派的掌劍。”

姜蟬子的神情柔和下來,似想拉他過來,手卻停在半空,只虛虛地一招:“魔劫已了,只要你願意留下,咱們大家就還同從前那般……”

弟子們都擁擁簇簇向山下走去,李清夷站着沒動,一時身遭已孤無一人,凄風暗雨中,仿佛和衆人間距離分外的遠。聞言他只是笑了一笑,兀自轉眼四顧,忽又快走兩步,從地上挾起一個什麽,問道:“阿雪,這個可以留給我嗎?”

伏雪動彈不得,努力看清他掌心之物,竟赫然是自己從前系在發辮間的那枚銅錢,先前的戰鬥中不知何時又被削掉,中間還豁開一道斷口,只怕不能再戴了。

“師兄……”伏雪瞳仁顫動,忽然掙紮起來,“你還要做什麽,師兄!”

這時又一陣隆隆聲從不遠處傳來,有弟子下意識仰頭看天,卻即刻發覺那并不是雷聲——卻是從崖下碑林傳來的。

魔刀留下的黑霧尚有絲縷并未散盡,還淺淺地彌漫在低空,此間卻亦然如受感召,紛紛向碑林方向游去。

方才危急時無人在意,原來那石碑叫韓碧撞碎開裂,竟已把其下封存的先祖遺棺也暴露出來,五百年前的老棺材早已朽爛不堪,衆弟子眼見黑氣縷縷流入,無不驚聲駭叫,瞠目欲裂——所見如何能夠令人置信,那是一具黑紅的枯骨,竟正頂開朽木,從棺中歪歪扭扭地飄浮起來!

黑氣缭繞,枯骨之上血肉寸寸增生,肌肉筋絡攀着骨骼覆蓋填充,幾個彈指的功夫,已長成一條赤身披發的人形,在旋風舉托的半空中緩緩扭動脖頸,向這方望來。

“祖、祖祖師爺……!?”

“不。他與那韓碧一樣,肌骨血肉皆不過是以邪氣捏造出的僞物……那是魔,難道是真正的……”

這時候衆弟子近已全部撤出崖頂,走在最後的姜蟬子回身而望,口中喃喃之際,牙齒咬破嘴唇,竟駭至全然不能察覺。

“姜師叔,快帶掌門師弟下山一避。”惶亂之中唯有李清夷面色未改,擡掌向他輕輕一推,只若尋常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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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下雨了。”

話音才落,暴雨如洪,從裂雲塌天中轟然墜下。

餘下幾人也匆匆向山下趕去,唯有伏雪不願離開,拼命扭着身子死死盯住那方,雨河傾瀉而下的前一秒,終于再也顧不上其他,一頭撞進李清夷望向他的目光裏。

下一瞬間,那對視便被分隔一切的水簾所抹消,然而伏雪驟然屏住呼吸,宛若被凝固在一瞬永恒的時間裏,雨的落下變得無比緩慢,李清夷的目光無比清楚,完整倒映在他眸中的模樣是故夢,仿佛十餘年睽闊,迄今方才重逢一場。

他在這漫長無盡的一霎中驚覺,原來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認真凝望過那雙眼睛。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縱然朝夕相處,他不敢再看,生怕在那雙過于清淺的瞳仁中照見自己悸動不已的倒影。

而後數年分別,幻想中描摹過千遍百遍,越挖掘記憶越不真切,以至于這時他才恍惚發現,自己或許已經忘了那雙眼的樣子。

以至于這時他才恍惚發現,自己或許已經長久地錯過了——

原來那雙眼亦在很久以前就在注視着他,于春秋輪轉間,于千萬人裏,于風雷翻湧、劍光縱橫之中,從來明淨的目光不雜一念,卻也因此裝進了他,便仿佛已是全部。

他為什麽不敢看?

為什麽不敢信?

為什麽直到現在才……

“師兄……”

暴雨沖刷過眼眶,伏雪喉頭一哽,一口腥血翻心倒肺地嘔出來,他不顧一切,歪過身子要搶定蒼劍,弟子一時竟扶不住,叫他連人帶劍撲倒在地上。

“……李清夷!”

雨水和血水淹沒聲聲低微的呼喚,伏雪傷耗極巨,豈能經得起這般折騰,兩眼渙散,幾乎即刻就要昏死過去,卻不知發着什麽瘋,哆哆嗦嗦将劍柄綁在手上,蜷起身子還要往前爬。

姜蟬子一把提起他的肩膀拖下山階,嘩然雨聲中喝道:“快走!”

李清夷終于回過身去,無人看見此刻他面上猶帶着恬淡微笑,然而這笑并不同于平日,竟有幾分如釋重負般的輕松。

“你終于下定決心了啊。”

一聲低沉的嘆息幽幽回蕩開來,發音微有怪異,嗡嗡然似循古韻,聲并不高,滂沱落雨卻竟不能蓋過。

“為這一天,我留下的這縷劍魂,已在人間徘徊了五百年……”

那懸浮在半空中的人形舉起手臂,雷雲中霹靂落下,被他信手捏住,竟憑空煉出一把電光閃爍的重劍。

“當初百裏以七劍敗我,按照我們的賭局,今日我亦只攻七劍,李清夷,若你能全部接下,賭約可以就此作罷。”

然而已無人在意五百年前那位老祖竟也名叫“百裏”,因此刻朗聲回答的是李清夷,暴雨中青年背影巋然不動,三把流光飛劍借得雨幕顯形,呈扇狀護在他的後心。

“請前輩進招。”

話音落處,只見他左右兩側的劍光忽而一閃,竟再次一分為二,五把飛劍的清吟響徹高崖,然而李清夷劍訣再轉,白熾靈光中五變為七、七變為九,連綿劍光閃爍不絕——

至終,竟有足足四十九把無形飛劍,在雨霧中鋪開殺意凜然的浩大劍幕!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天衍劍訣中內蘊的四九劍意,五百年後再次于一個青年人掌中全數顯現,難道數百年天運武脈盡付一人當真并非傳言,當那個孩子自冥冥天意中誕于此間,便注定了有此一日,他将獨立歸刃崖頭,為衍派赴這百年一約。

如此……那赴約之人本應是身為百裏老祖後人的橫秋師兄才對,為何而今卻成了李清夷?

姜蟬子雙目閃爍,混亂中似乎隐隐捕捉到一線靈光,然而不及多想,随着一聲恐怖的巨響,崖上土崩石裂,随着暴雨滾滾而落,不斷有弟子被飛石擊中或在撼動中摔下山階,驚呼喊叫之聲此起彼伏,在雷聲、雨聲、落石聲裏,卻顯得分外渺小。

第一劍。

歸刃崖偌大山頭,竟被從中劈作兩半。

飛沙走石叫雨水沖淨,視野稍清,衆人才看到站立在半片崖上的李清夷。

正如沒人看到這第一劍的發出,也沒人看到李清夷是如何接住的這一劍,但見暴雨激注而下,臨近他頭頂時,又宛若在無形之中受到阻隔,湍流水花四濺,傾斜着向下墜入山巅開裂的料峭石淵。

原來四十九把飛劍已在他身前織成一道劍屏,交鋒唯有至簡的橫豎之理,天衍劍訣的奧妙蘊藏其中,大巧若拙,卻堅不可摧。

此刻劍魔身在巍巍傾斜的另一片崖頭,黑風黑雨中飄搖而立,手中怪異的長劍萦繞電火,噼啪作響,漫天暴雨之下,活屍枯槁的長發卻當風飄動,竟絲毫不被沾濕。

而李清夷早已渾身濕透,漆黑鬓發緊貼着蒼白臉頰,神情淡然如一,看不出這一招接得輕不輕松,唯有緊湊的劍屏自他身前緩緩散開,寒光竄動,在半空中環繞往複,織起的赫然便是——唯他一人驅使的天衍劍陣!

劍魔仿佛搖了搖頭,天公自雲後劈出亮紫的電鞭之際,他掌心電劍也以雷霆之勢揮出了接踵一擊。

第二劍。

不同于那充作見面禮的急促交鋒,這一劍來勢沉緩,好叫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随着紫劍揮動,一道破風的尖鳴伴随巨大氣弧在半空中緩緩蕩開,劍鋒滑過處留下的氣勁震開雨珠,動作分明緩慢,卻蘊着凝實如江海的磅礴力量。

他仿佛在半空以劍畫潮,随着劍弧圓滿收筆,這道虛空中裂開的江河登時活轉,頃刻之間怒濤狂瀉,受劍氣震懾而積攢在空中的雨水一齊跌落,沖得孤峭崖頂幾乎四面流瀑,又有弟子站立不穩,遭大水沖擊而向山下滑去,慘叫中被攀在崖壁的孫轅伸手撈住,弟子慌聲道謝,卻見孫轅眉頭緊鎖,凝望向崖頂戰局,低低道了句:“不好。”

淩山雲亦是相同表情,愕然間自語道:“天衍劍陣……竟能被如此擊破。”

弟子惶然問道:“大師兄要輸了嗎?”

“擋不下。”淩山雲低聲道,“此般純粹的暴力面前,凡人之力何其脆弱……”

“七把陣眼折六存一,尚有生機。”

孫轅話畢,果然見到飛劍那蚍蜉漂流的微光被亂潮攜卷,雖竭力相搏,仍難撄其勢,終被狂流擊碎,亂葉般向四方蕩開。

李清夷向後連退幾步,将手中七苦連着劍鞘狠紮入地面裂縫,方才穩住身形。四十九把心神幻作的飛劍盡被吹散,他雖未跌倒,身軀卻陡然前躬,只似遭受重創,一時竟不能站直,孤零背影愈發單薄,仿佛亦将随風而去。

“這只是第二劍,大師兄的劍陣就……孫長老,這……真的還有生機嗎?”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若他能拔出第五十劍……”

孫轅欲言又止,而劍魔嚴厲聲音已伴着怒雷響徹四野。

“李清夷,使出你的全力!”

第三劍不待喘息,宛若融化一切的炫烈光芒自深穹爆發,一道慘白閃電驟然劈開崔嵬欲傾的晦暗雲巒——

一霎雨止,天地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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