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記憶

白天的金陵城,遠沒有晚上熱鬧。

甚至可以說,白天的金陵城,沒有人氣。

不是沒有人,而是所有人都躲着。

街上沒有行人,店鋪沒有開門,街邊沒有擺攤,民宅沒有響動。

城門更是緊緊關閉。

見怪不怪。

一夜盡情歡愉,一夜載歌載舞,一夜窮極享樂。

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理應沉沉睡去,鬼都之名,亦由此而來。

以前陸以風還小的時候,他哥哥和表哥受人排擠還很嚴重,晚上出門不方便,容易出事,他跟着他們,經常在白天,大家都睡去的時候溜出來,也不走遠,也不玩鬧,就是躺在大街上。

三個人并成一排,閉着眼,感受金陵城的陽光灑在身上的感覺。

而如今,在同一條街道上,在同一個太陽下,陸以風靜靜地躺着,中午的太陽已經很猛了,可是陸以風感覺不到溫暖,他覺得很冷,刺骨的冷。

從三個人變成一個人,未免凄涼。

但更凄涼的,卻是曾經的記憶,昔日的快樂,舊時的相伴,竟敵不過一句人死燈滅,竟贏不過一句滄海桑田。

究竟誰是敵人?究竟誰是朋友?兄弟是否反目?朋友是否結仇?

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

“少爺,如若真的不解,何不親自問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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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聲音,引得陸以風回神。

前面說到陸以風有兩位管家,是因為陸以風有兩處宅子,一處老宅一處新宅,而兩位管家,自然為老管家和新管家。

這倒不是說老管家就是老頭,新管家就是青年,也不是說老管家就是老手,新管家就是新手,所謂新老,也都只是相對而言罷了。

老宅的自然就是老管家,新宅的自然就是新管家。

不過自從老宅被毀,老管家也搬到新宅去了,兩位管家相處下來,倒也算和睦。

來的是老管家和新管家,先說話的是老管家。

老宅也是主宅,老管家看着這三個孩子長大,早已視為己出。

“大人,城主的安排既然參不破,不妨直接相問。”

而新宅則是陸以風的私宅,是魔子大人的寝宮,新管家是魔子大人的手下。

兩個人是一個意思,找陸以宸問清楚。

可是,陸以風不相信陸以宸還活着。

人是他親手殺的,不是嗎?

“要怎麽問?追到陰曹地府?可九州哪裏來的陰曹地府?”

他竟不知,他的聲音沙啞至此,他沒哭,不是嗎?

“大人的哥哥沒死。”新管家強調着。

“老奴雖不知少爺為何認定少主已死,但少主确實未死。”老管家附和着。

陸以風沒有答話。

整個金陵城都在說陸以宸沒死,可這又如何讓他分證清楚?

“他人呢?”是真是假,見一面就知道了。

“信中言明,城主在今日到達。”

“哦?”陸以風舉起衣袖,遮住太陽,“那我便在此等候了。”

陸以風沒有等多久。

兩位管家離開後不久,陸以宸就進城了。

華麗的馬車咕嚕嚕進了城門,車夫打開車門,放下滑梯,輪椅帶着陸以宸滑下來。

借着慣性,他一直到了陸以風身側。

“小風,我回來了。”

容貌依舊,嗓音依舊,笑容依舊。

“哥哥……”

無意識地呢喃出聲。

晚餐之後,陸以風四處閑逛,然後,他又來到了龍閻的墓地。

靠坐在冷硬的碑石旁。

他挺開心的,陸以宸沒死,當年的一切與他無關,他不是罪人。

他挺傷心的,鬼醫改變了他的記憶,他陪了他十年,也騙了他十年。

從一個殺人犯到一個受害者,如此荒誕,又如此真實。

“小風。”風裹着柔和的聲音,送到陸以風耳裏。

“哥?你怎麽來了?”陸以風慌忙起身,穩穩地抓住輪椅。

這裏不是羅馬大道,嶙峋的山路,崎岖的山路,并不适合輪椅這種交通工具。

“你恨嗎?”陸以宸不答反問。

黑暗中,只有月光幾許,陸以宸的臉上,晦澀莫名。

陸以風沒有回答,若不是他抓着輪椅的手陡然松開,陸以宸都要懷疑,陸以風根本沒有聽到了。

“你不該怨恨鬼醫,”陸以宸繼續說着,“他救了你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陸以風只是一語不發地推着輪椅,月光下,隐約可見,他緊抿的雙唇。

“你恨他騙了你,是嗎?”

陸以宸似乎執意要讓陸以風出聲。

“他欺騙我感情。”他終于開口,帶着濃濃的委屈。

“你問問你自己,你真的把他當作龍閻嗎?”

的确不是,但是,“那他還擅自篡改我的記憶。”

“傻瓜,他那是為了救你,不得已而為之。”未等陸以風反應,他又說,“況且,當初是我請求他這樣做的。”

“反正你們都有理由就對了。”陸以風覺得委屈極了,和着這些事陸以宸也都參了一腳。

“我很抱歉。”陸以宸拍拍陸以風的手,“但那時我們都想不到其他辦法了。”

“可以解釋一下嗎?我想聽。”遲疑着開口,陸以風抓緊了輪椅,手指發白。

陸以宸笑了,眉間一點朱砂,媚惑動人。

他講的故事,跟陸以風記憶中的不同,跟金陵城居民認為的也不同。

“我和小閻天生便不是黑瞳,被冠以怪物之稱,我還好,即便再不是,也是城主的兒子,主宅的少爺,但小閻就不是了,表少爺和少爺,一字之差,便是翻天覆地,一直到你出生,龍氏夫婦回城,我們的局勢才有所好轉。”

“你不是曾問城中那幾處荒廢的宅子是怎麽回事嗎?”

“那是小閻的第一次反擊,夫子曾提過的,天使的鬼火。”

“其實那是一場意外,我們也不想的,可是既然使用了這種力量,既然我們已經開始了反擊,就沒有回頭路了,我們只能繼續。”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不只是我們兩,還有整個金陵城。”

“怪物的名頭越來越盛,你出生後,你就是魔子,我就是少主,我要肅清異己,就必須先控制你,睡美人的毒是我從沈醉天那兒取來的,不是下在你身上,而是下在你母親身上,睡美人經過母體轉化,變異後轉移到你身上,變異後的睡美人不會讓人一睡不起,奪人性命,只會分出一魂一魄,歸附在母體身上。”

“你母親,也就是湘華夫人,生下你之後就陷入了沉睡,而睡美人的毒已經移到你的體內,父親自是查探不出原因,那時候鬼醫被父親所救在金陵城修養,于是便讓他帶走湘華夫人。”

“只是我們沒有料到,那睡美人變異後,竟還有個副作用。”

“你那段時間經常精神恍惚,貪睡嗜睡,神經錯亂,肢體失衡,我怕出什麽意外,就把沈醉天叫了過來,所以他根本不是什麽細作,豐都的強盜頭子這個身份倒是真的,但如今他也只是剩下個名頭罷了,說起來,這也是因為我們。”

“我母親曹錦夫人生我時難産而死,你母親湘華夫人又無故昏睡,父親從此身體每況愈下,夜夜縱酒,加上得知你身中劇毒,下毒人還是我,一氣之下,便就這樣去了。”

“所以,父親的死不怪你,反倒是我的錯。”

“不過那火便是你放的了,你那是頭腦不清醒,也問不出什麽,我們猜想應該是受了父親去世的刺激,之後便如姑姑姑丈所說,你昏迷不醒,我和小閻身受重傷,當然這不是沈醉天所做,只是火太厲害了,你不知用了什麽火種,差點活活把我們燒死,我是因為送沈醉天從密道離開才僥幸沒死,小閻為了找你,離火源太近,便……”

“姑姑姑丈請了鬼醫,小閻救不活,我的腿廢了,你又醒不來,後來我登上城主之位,便由我做主,讓鬼醫帶着你離開,是想着離你母親近些,離你那一魂一魄近些,興許你會好受些。”

“我留在金陵城整頓,不久又接到鬼醫的消息,他說如果能把你的一魂一魄導回體內,你就能醒,可是會有副作用。”

“你應該也能猜到了,副作用便是會産生記憶混亂,記憶混亂會使你的大腦負荷過重,導致癡傻,我們商量後,便決定幫你重塑記憶,睡美人的毒還在,記憶重塑後,鬼醫把你送往豐都,讓你拜在聯鑰門下,而他在暗中保護你。”

“鬼醫這樣做,真是仁盡義盡,他不欠我們的,你該感謝他,而不是怨恨他。”

“至于你說的,他頂替了小閻的身份,其實也是為你好,他沒說過他是龍閻,一切都只是你一廂情願,他沒有揭穿,那也是他的性子使然,你也知道他是個什麽脾氣,自是不屑過多解釋的。”

安靜了一會兒,陸以風才開口,“哥,你知道鬼醫的身份嗎?”

陸以宸搖頭失笑,“鬼醫就是鬼醫啊,是你想得太複雜了。”

“他為什麽幫我們?他可不是一個老好人。”

“他說是因為父親和姑丈都曾救過他的命,”陸以宸聳着肩膀,“嗯,他以前,在去未央宮之前,經常被人追殺,他武功不行,好幾次都是被路過的人險險救起,嗯,欠了很多人情債。”

陸以風:“我不信,我認識的鬼醫,應該是會想方設法賴賬才對。”

陸以宸:“我也不信,再多的人情債,他救了少城主一命,救了湘華夫人一命,救了魔子一命,也該還清了。”

陸以風:“可他還照顧了我十年,雖然我幫他做了不少任務,但也抵不過他的數次救命之恩。”

陸以宸:“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感受到了他身上孤獨的氣息,或許,他把你帶在身邊,只是因為寂寞了呢!”

“他不缺人陪。”陸以風幾乎是咬着牙吐出了這幾個字。

“鬼醫,嗯,他對你,嗯,好像有種莫名的好感,他習慣護着你,嗯,很無厘頭的,好像根本就沒有為什麽。”陸以宸說得有些混亂,他在拼命形容鬼醫對陸以風的感覺,盡管效果不怎麽好。

“呵,連你也幫着他,你跟鬼醫很熟?”陸以風有些不舒服,心裏不舒服。

陸以宸眨了眨眼睛,有些尴尬,“不怎麽熟,我那也是猜的,呵呵。”

見陸以風神色有異,他又急忙開口。

“那個,我也是有憑據的,他幫你塑造了那樣的記憶,你醒過來後,肯定不敢回金陵城,那他才有機會帶你走啊,還把你帶到了未央宮。”

“你猜錯了,他如果真的對我那麽好,就不會使計讓我回金陵城了,”想着當時的場面,陸以風是挺生氣的,“他就是巴不得我趕緊遠離他呢!”

“他那是做戲給你看的,這次我回來給你解釋也是他的意思,他覺得不該擅自把你拖進圈子裏,你應該自己做決定。”陸以宸眼睛轉了轉,說得越來越多。

陸以風腳步一停,皺了皺眉,“我怎麽覺得,你是在為鬼醫辦事。”

陸以宸吐了吐舌頭,沒有正面回答。

嘿嘿,他只敢說這麽多了,那家夥脾氣不好,他可不想給自己找罪受。

“對了,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分開前,陸以宸突然開口。

“你以後不用去小閻那裏了,墓地是空的。”

“小閻沒死,就是不知道在哪兒。”

“再給你一個提示,鬼醫可能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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