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個孩子
從花燈會回來後,陳淨隐的感冒迅速好轉,反之,拖着千年之軀存活至今的老古董青狐剛回到家,便跌破衆人眼鏡地感冒了,為了這件事,傳染源陳淨隐被病狐無情地驅逐出葉家,本着體恤病人的原則,所有人對此霸權行徑均保持沉默。
于是陳淨隐小朋友被強制遣返了。
本以為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感冒,加之青狐的身體素來健康,誰也不曾想到,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青狐的這一場病,竟然當真應驗了這一句古話。
陳霁自小就是個病秧子,大病小病不斷,家裏備着的常用藥連起來能繞一個籃球場一圈,可這些藥全沒一副是替青狐備着的,一來他身強體健壯如牛犢,二來誰也不能肯定給人吃的藥被狐貍精吃了,會不會鬧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副作用。
青狐的感冒被這麽一耽誤,竟然拖上了十天半個月,雨水一來,陰寒的南方小城裏便成天淅淅瀝瀝橫斜着密雨,每到夜裏,更是凍得叫人骨頭都禁不住簌簌打顫,青狐夜以繼日地頭暈目眩,每日必定抽噎着兩條鼻涕,在屋子裏有氣無力地來回晃蕩。
終于有一天,葉舟被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弄得心慌,決定冒險帶他去看醫生。
“你是打算帶他去醫院,還是獸醫院?”陳曜嶙對此也無計可施,只能不厭其煩地勒令青狐喝熱水。
“他已經夠癡癡傻傻的了,再這麽下去,說不定要從狐貍退化成雞。”葉舟取了件毛毯往青狐腦袋上罩,邊攏邊說:“外界紛紛謠傳我是青狐的後媽,做後媽的,最大的趣味便是和繼子比美,比不過了再下毒害他,他若因為感冒傷了皮囊,我這日子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青狐打了個寒噤,雙眼霧蒙蒙的濕潤,他抹掉鼻孔下的清涕,張大嘴,邊呼呼喘氣邊說:“美少年即使感冒了,也還是羸弱的病體美少年,弱柳迎風,真真惑人……哎!痛!”
不知何時出現的陳霁一掌劈在病弱美少年的腦袋上,她看向母親,淡然開口,“他現在的身體是幻化出來的,他的本體還是狐貍,人的藥,若是吃壞了怎麽辦?”
葉舟讷讷地問:“那縣城裏有給狐貍看病的獸醫嗎?”
“你要讓所有人知道咱家養着一只狐貍嗎?”鄭老太太披着件針織毛外褂從卧室走出來,“我認識一位退休的老獸醫,我去和他聊聊天,等套到了藥方,我們自己去抓藥。”
“媽!”葉舟撲過去摟住鄭老太太,笑道:“您果然風韻猶存寶刀未老!”
鄭老太太笑得雙眼全瞧不見,“那你陪我走一趟,青青留在家裏照顧青狐,他照顧了你二十年,終于給你逮着機會報恩了。”最後一句話是老太太挑着眉對陳霁說的。
青狐坐在沙發上,背脊彎着,臉卻仰得極高,年輕人的俊朗眉眼在光線的投射下顯出灰色的陰影,看上去輪廓分明,鼻梁挺直,唯獨那笑,小孩一般的得意,還透着股病弱的稚氣,“青青,如果你以身相許,我一定藥到病除!”
葉舟靠到丈夫背上,笑得直抹眼角,“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賣得了萌,耍得了狠,關鍵時刻絕對厚得住臉皮,青狐啊青狐,你不做言情小說男主角,實在是暴殄天物!”
陳霁瞥了眼青狐,見他側着頭開心得哼哧喘不過氣,低下頭,淡淡地也笑了。
午後,陳曜嶙被陳家請走,鄭老太太和葉舟相伴去找那位老獸醫,臨走前,老太太特地叮囑陳霁,說是有個親戚晚些時候會過來,如果她們倆還沒有回家,便由陳霁先招待。
陳霁目送外婆和母親離開後,轉身面向客廳沙發上哀哀望着自己的病號,輕聲說道:“去床上躺着吧。”
青狐搖搖頭,“躺着鼻塞。”
陳霁自己經常感冒,對其中的痛苦深有體會,這便點點頭,“那你坐着吧,我給你拿條毛毯。”
毛毯是從陳霁床上抽下來的,青狐剛裹上毛毯,便忍不住縮縮脖子,往毛毯裏嗅嗅味道。
陳霁坐在他身旁,奇怪道:“有味道嗎?”
“嗯,”青狐低低地笑,“味道很大。”
陳霁皺眉,低頭正要細細聞毛毯的味道,卻不想剛一湊近,就被青狐用毛毯兜住了腦袋,她視野一黑,就要掙紮,不想已被青狐摟住臂膀,拉到身旁。
生病的人竟然還有這樣大的力氣,陳霁伸手扯下蓋在頭上的毛毯,露出腦袋挨着青狐,半惱半笑,“到底什麽味道?”
青狐黑亮濕潤的眼珠子轉了一圈,狡黠地笑,“是青青小時候尿床的味道。”
陳霁黑着臉掙了掙,青狐嘻嘻笑着摟緊她,兩個人縮在溫暖松軟的毛毯裏,臉頰觸着臉頰,是分外安心的親密。
電視機裏正在播放毫無意義的廣告,喧嚣嘈雜,傳遞着迫不得已的熱鬧,客廳陽臺上透過來的光由明轉暗,時間不知不覺流逝而去,居然已經入暮。
冬天的白晝,實在短的不像話。
“總是舍不得。”一片祥和的寂靜中,青狐突然蹦出這麽一句話。
陳霁側過腦袋看他,“舍不得什麽?”
青狐盯着她笑了半會,突然在她鼻尖上親了一口,“舍不得這大好時光。”
陳霁從小被他親到大,雖然越長大越覺得不适合,倒也從不扭捏躲避。
冬天的夜總是暗得十分早,外頭的天漸漸黑了,電視上,新聞聯播如期而至,陳霁想起他們倆都還沒有吃晚飯,正要起身去廚房,電視機的光驟然消失,視野裏的一切被黑暗瞬間吞噬。
“……停電了?”青狐的聲音在黑暗中悠然近耳。
“可能是跳閘了,我去看看。”陳霁邊說邊站起身,她摸着黑在陽臺上望了一圈,回來說道:“整條街都停電了。”
青狐裹着毛毯蹲到電視機櫃前,一陣東翻西找,末了拎出一袋蠟燭,轉身沖陳霁笑道:“沒關系,我們還有蠟燭。”
黑暗的客廳裏,只有桌面上的蠟燭閃着溫暖的黃光,光線印到牆壁上,暖融融好似松軟的黃皮蛋糕般,陳霁舉起一只手,手的影子投到光牆上,是黑暗暗的一團。
青狐從毛毯裏伸出手,輕輕捏住她的手,慢慢揉開,“你小時候很愛哭,一哭就容易被自己的眼淚鼻涕嗆到,又咳又哭,臉蛋嗆得通紅,誰也拿你沒辦法。”
“是嗎?”陳霁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擺出小狗的造型,“那怎麽辦?”
“我就趴在你的嬰兒床邊給你唱歌捏手影啊,”青狐自得地笑,“你只要一聽到我唱歌你就不哭了。”
陳霁笑道:“我怎麽不記得?”
青狐捏着她的手指哈哈大笑,“記憶是不會消失的,它們都在你腦子裏儲存着,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的。”
兩個人靠在客廳的沙發上,搖曳的燭光照在青狐臉上,照得那兩只眼看上去異常水潤黑亮,陳霁盯着久了,不自覺伸出手摸上他的眉眼,笑道:“青狐,你跟我說說爸爸媽媽的故事吧。”
“你爸爸媽媽的故事嗎?”青狐微微偏過腦袋,陷入回憶,“你媽媽總是能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她這一輩子遇到的最奇異的事,就是你爸爸,所謂因緣大概就是像你爸爸媽媽這樣,命中注定,斬其不斷。”
“媽媽是咒術師,”陳霁淡淡開口,“我也是。”
青狐急道:“你不能用咒術,咒術的反噬很厲害的,你的身體受不住!”
“我知道,”陳霁輕輕地笑,“外公當年用自己的餘生替媽媽擋去了一半的反噬,剩下的反噬又是你用幻術暫時隔離開,而我,一出生便注定代替外公替媽媽承受剩下的反噬,這些,我都知道。”
九尾狐貍最厲害的本事便是幻術,葉舟當年抱着必死的決心入冰窟救陳曜嶙時,青狐在陳曜嶙的默許下用自損的幻術在葉舟體內建起迷陣,讓反噬一時找不到噬主,這樣一拖便拖了好幾年,直到葉舟懷孕,身體結構被重組,當年的幻術迷陣有了缺口,被隔絕多年的反噬一舉突破豁口,撞入當時還未出生的陳霁體內,使這個孩子還未降臨人世,便已經被剝奪了大半的壽命,成為一個命定早夭的孩子。
為了救陳霁,青狐想到借命延壽的方法,他不斷地在縣城附近接觸那些有求于他的妖怪,只要幫他們完成一個願望,對方便要交換出等價的壽命給陳霁,以此來延長陳霁的陽壽,久而久之,縣城附近的妖怪全都聽聞了他們的事,有些時候也會主動上門尋求幫助。
“青青,你不會死的,”青狐握住陳霁的手,兩手舉高,燭光牆上立即映照出兩只交握在一起的手,“我最大的舍不得,就是你。”
“……你……”陳霁看着他,失笑道:“你有時候真像我媽媽……”
“诶?”青狐手一松,就要蹭到陳霁脖間抗議,客廳大門處卻突然傳來門鈴聲,他們二人面面相觑,最後一同站起來,往大門的貓眼上瞧出去。
門外黑洞洞一片,什麽也看不見,門鈴卻還在響。
陳霁笑道:“是人是鬼?”
青狐皺眉,“不是妖怪。”
“罷了,”陳霁伸手拉住門把手,咔噠一聲,門的鎖舌跳了開來,“賓至如歸,這才是好的。”
門一開,燭光跳躍而來,昏暗的門口站着一個瘦弱的男孩,他仰着頭,平靜地看向陳霁與青狐,冷冷開口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怪,我是你們的客人。”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發工資了,突然很欣慰= =+
☆、這樣的夜裏适合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