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刺蘼
白霧消散的盡頭,是一扇陳霁再熟悉不過的房門,她傾身向前,手指尖剛剛觸到門上的鎖柄,門板已經自行轉開,她回頭去望濃霧深處孤獨伫立的女人,眼前一陣花白。
青狐将手搭在陳霁的肩上,輕輕推着她往前走。
房門被打開,一束白光從漸敞的門縫裏透射出來,刺得他們同時閉上眼,再睜開眼時,一切恢複如初,她與青狐站在客廳的大門邊,兩個少年站在他們身後,低呼一聲,一同癱倒。
“诶?青青?你們要出門?”葉舟的手還握在門柄上,她的身後站着鄭老太太和陳曜嶙,三位長輩皆是詫異地看向陳霁。
陳霁垂下手,笑道:“沒有,我聽到你們回來的聲音,過來給你們開門。”
鄭老太太從葉舟後頭探出腦袋,瞥了一眼,笑了,“哎喲,這是怎麽一回事?”
客廳裏,陳淨隐俯趴在長沙發上,氣喘籲籲,汗流浃背,林岳白赤腳跌坐在地板上,神情恍惚,狀若失神。
葉舟推門而入,笑道:“春光乍洩,少年熱汗,這真是詩一樣的鮮肉。”
青狐“哼”了一聲,嘲笑道:“你這油嘴滑舌、誤人子弟的本事,還真是十年如一日。”
陳曜嶙上前一步,把無論多少年過去始終喜歡吵嘴的兩個人推開,他環視一圈客廳,眉毛微挑,扭頭對陳霁笑道:“我怎麽覺得這房子挺擠的。”
陳霁心頭一跳,勉強應道:“要不您把這倆孩子趕出去?正在發育中的肉體最占空間。”
“……姑姑……”陳淨隐從沙發上擡起頭,有氣無力地叫喚。
林岳白抹着汗津津的額頭,冷冷看向陳霁,“過河拆橋。”
陳曜嶙在客廳裏轉了一圈,回到葉舟身邊,“逛了這麽久,老太太也累了,你帶她去休息吧。”
葉舟眨眨眼,攙着老太太笑了,“行啊,我們倆去休息……今天家裏确實多了些人。”
她們母女倆手挽着手朝老太太屋裏走去,陳曜嶙吩咐兩個少年随他進屋整理卧室,路過陳霁身邊的時候,他頓了頓腳步,意味深長地笑了,“青青,不要怠慢了客人。”
“嗯……”陳霁抹着額頭的汗,低頭應道。
随着客廳大門的重新關上,一名紅裙豔妝的女子靜靜出現在門後的牆角,她的眼被明黃緞帶綁着,本該無法視物,卻依舊固執地望向鄭老太太和葉舟離去的方向。
陳淨隐和林岳白唉聲嘆氣路過身旁,竟無一人回頭。
“你說爸爸媽媽是不是看到她了?”陳霁低聲問身邊的青狐,“淨隐和岳白竟瞧不見她。”
青狐搖頭,“這白蟻是幻獸,想讓人瞧見的時候,他們自然能瞧見。”
陳霁點點頭,“如果讓外婆看到,指不定得打起來。”
“那可未必,”青狐朝紅裙女子努嘴,“你看看她……”
陳霁依言瞧過去,即刻驚詫。
兩行清淚從紅裙女子的遮眼緞帶下洶湧流出,她緊咬紅唇,肩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呃……你還好嗎?”陳霁伸手輕拍女子的肩膀,不善言辭地安慰道:“小三嘛,眼淚掉一掉,也就習慣了……”
“哇!”紅裙女子忽然縱聲大哭,吓得陳霁立即縮回手。
青狐探過身子,奇怪地問:“你這是情敵相見分外眼紅,還是睹物思人心有戚戚?”
“哇!”紅裙女子忽然蹲□,将腦袋埋入膝蓋,越哭越大聲,“鄭……鄭唯心老了!她竟然老了!葉舟也長大了……她們都這麽好……為什麽葉濟申卻看不到這些?”
陳霁陪她蹲在牆角,“外婆常說外公是一個沒福氣的人。”
“不應該是這樣的!”紅裙女子哭得分外傷心,“他費盡心思逃出來,為的就是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可是……可是……你看看他,他還是死了……死的這麽早……甚至看不到女兒成長、嫁人、生子……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陳霁嘆氣,“那你覺得什麽樣的生活才是公平呢?如果真要計較命運公平與否,我心底也會不服氣,甚至任何人都會有他們不服氣的地方,這樣的執念是一輩子都沒辦法理清的。”
“可是……”紅裙女子擡起濕漉漉的一張臉,“起碼要活着啊……”
“活不活,不是我們任何人能決定的,我們唯一能決定的,是在這有限的時光裏,盡量讓自己活得公平,活得有價值。”陳霁的聲音很輕柔,“我相信外公在做出決定時,一定也是這麽認為的。”
紅裙女子哽咽道:“那他……是怎麽死的?”
陳霁摸摸鼻子,回憶道:“聽說是外公用自己的命換下媽媽的平安,順便救了我爸爸……媽媽雖然總是笑,但只要一提起外公,她的心裏就會落淚。”
“……葉濟言騙了我!”紅裙女子忽然咬牙切齒,怒道:“我原先是寄名在葉濟申手下的護宅妖怪,只要有我在,葉濟申無論住在哪,他的處所都不會被他的敵人發現,有一天,他在沒有通知我的情況下離開房子,一走便是幾日,音訊全無,直到幾天後,葉濟言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她告訴我,只有将我自身都融化為幻境,葉濟申的行蹤才能被徹底隐蔽,他才能平安歸家……”
“你居然信了那個壞女人的話,”旁聽至今的青狐對葉濟言印象深刻,忍不住插嘴道:“如果不是她死了,我真想親自會會這個女人,一往情深,詭詐多謀,蛇蠍心腸,真可怕……”
“你愛外公嗎?”陳霁忽然問。
女子毫不避諱地點頭,“我愛他,但他一生只愛鄭唯心一人。”
陳霁苦笑,“愛而不得的人的心智最是迷惘,最容易讓人有機可趁。”
“那個時候,我完全感受不到葉濟申的氣息,我日日守着鄭唯心,可是就連她都見不到葉濟申,我越來越擔心,葉濟言雖然心術不正,對她哥哥卻一向敬重有加,我這才信了她……”紅裙女子的聲音越來越落寞,“我親手将自己的軀殼融為霧水,化進幻境,此後人世相隔,孤寂數載,我舍棄一生修為,只為換他有家可歸,可如今……如今……”
陳霁伸出胳膊,将纖瘦的女子摟進自己并不寬闊的胸膛,“既然你一直誤把我當成外公,這樣……”她低頭撫摸她的柔亮黑發,九曲回腸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你心裏是不是能好過一些。”
紅裙女子在陳霁懷裏咬緊豐潤的紅唇,拳頭緊攥着她的外衣,将那柔軟的布料捏出細細密密的皺褶,她拼盡全力地忍耐,卻還是止不住口中絕望的嗚咽。
陳霁擡起頭,與站着的青狐相望,後者的眼裏清波流動,千言萬語,湮為無聲。
卧室的房門被推開,露出鄭老太太漸顯老态的身體,她一步一步朝蹲在角落裏的陳霁走來,笑道:“你怎麽蹲在這?和青狐吵架啦?”
陳霁驚訝地發現鄭老太太一出現,紅裙女子便消失了,她略微木讷地仰視老太太,驚得有些合不上嘴,倒是青狐開口解釋道:“我在給青青講故事呢。您不是進屋休息嗎?怎麽又出來了?”
“我做了一個夢,醒了,就出來喝口水。”鄭老太太笑道:“你給青青講什麽故事?也講給我聽聽。”
青狐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說道:“我告訴青青,從前有一只螞蟻,愛上了一頭大象,有一天,這頭大象要死了,有個神仙告訴螞蟻,只要它能把通往象冢的道路清空,這頭大象就不會死,于是這只螞蟻開始與時間賽跑,它日以繼夜地搬運着道路上的沙礫,終于在大象來到象冢前清空了道路,于是大象得救了。”
鄭老太太哈哈笑,“那只螞蟻呢?後來和大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嗎?”
青狐搖搖頭,笑道:“它累死了。”
鄭老太太嗔怒道:“這結局不好。”
陳霁從地上站起來,她蹲得太久,氣血不足,臉色有些發白,只能靠牆倚着。
青狐笑問鄭老太太道:“那您做了個什麽夢?”
鄭老太太神秘一笑,“我夢到咱們家住進了一群白蟻!”
陳霁與青狐面面相觑,複又心虛地別開臉。
鄭老太太沒有察覺他們的神态,自顧自笑道:“夢見白蟻可是招財的吉兆呢!”
陳霁看着鄭老太太花白的頭發,再想到紅裙女子豔麗的妝容,不自覺脫口問道:“外婆,你有情敵嗎?”
“情敵?”鄭老太太愣住,繼而失笑,“有啊。”
陳霁追問道:“是誰?”
鄭老太太故作神秘地将食指抵上嘴唇,眼神瞟向葉舟的卧室,笑道:“噓!”
“在我心裏……一直相信他還活着……和他最愛的兩個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紅裙女子的話歷歷在耳,清晰地仿佛前一刻的呢喃細語。
陳霁低下頭,“撲哧”笑出聲。
葉濟申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是結發同心的妻子鄭唯心,另一個是用生命去呵護的愛女葉舟。
果然是一生摯愛。
“哎呀!”鄭老太太忽然驚喜道:“青青,快看你肩膀上爬着只什麽?”
陳霁扭頭,瞥見自己右肩上竟赫然爬着一只身體綿軟的白蟻。
鄭老太太歡喜道:“夢境成真!這真是吉兆!”
青狐使壞,要去捏那只白蟻,被鄭老太太止住手,老太太嚴肅教育道:“萬物皆是生靈,別随便殺生。”
青狐喊冤,複又笑道:“要不我們把她養起來吧!青青,你給她起個名字。”
陳霁盯着肩頭上的白蟻,心中想到豔麗女子一身血色長裙,以及她隐藏在明黃緞帶下,淚眼婆娑的一張臉,她唇齒微動,聲音低的旁人聽不清,唯獨肩上的細小生靈,因為離得近,便聽得一清二楚,她說:“她的一生都在守護一場破碎無望的愛情,既然是無果之愛,那便叫做刺蘼吧……”
作者有話要說:刺蘼就是薔薇0 0刺蘼阿姨是個好阿姨,你們不要黑她><
☆、消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