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林岳白

林岳白體能很差,即使只是一堵一米多高的矮牆,他要爬過去也破費了一番周折,等他坐上矮牆往牆外看去時,他驚奇地發現先前跌落下來的那個男生已經消失不見了。

縱身跳下矮牆,林岳白站在牆外,謹慎地觀察四周。

學校依山而建,傳說後操場的建設更是削平了半座山坡,在建設過程中,不知挖掉了多少處孤墳野墓,一部分有家屬打理的墳墓也被迫遷移到縣城公墓,這兩年,學校在擴建體育館,操場後頭的這一片荒蕪草地便只是用矮牆匆匆隔離開,按照學校的說法,是要留着修建一座室內游泳館。

這一堵牆很長,一直延伸進林岳白看不見的草木扶疏深處,他試探性地往前踏出一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嘆息,吓得他蒼白了一張臉倉皇回頭,“是誰?誰在那裏!”

身後是灰白的牆,此外空無一物。

林岳白吓得往後退,“誰在那裏?”

“你還是一樣膽小。”空氣裏有空靈飄渺的聲音淡淡響起。

“什麽?”林岳白緊張地四處張望,“你是誰?”

“你過得好嗎?”那個沒有出處的聲音飄飄蕩蕩,像沒有蹤跡的花香,“逃了這麽多年,你難道不累?”

“我為什麽要逃?”林岳白攥緊拳頭,臉色煞白,卻依然固執地站在原處,“我過得好好的,我為什麽要逃?”

“是嗎?”那個聲音飄到林岳白耳邊,低低呢喃道:“你不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離家出逃了嗎?”

“我沒有逃跑!我只是暫時留在這裏!”林岳白的眼越瞪越大,“我會回家的!我一定會回家的!”

“咦?回家?”那個聲音略帶困惑地繞着林岳白轉了一圈,“你不害怕了嗎?”

“我害怕什麽了?”林岳白的嗓音是壓抑的高亢,眉目緊鎖,唇角抽搐,“我什麽也不怕!”

“真的嗎?你真的不害怕了嗎?”那個聲音忽然歡快地笑,“不怕那些人再把你關在籠子一樣的房間裏,一日三餐盡享珍馐,可你唯一能看到的只是氣窗外的殘月,你像一只被圈養的豬一樣活着,餘生只在等待你的存在價值被耗光,然後油盡燈枯而死。”

林岳白倏地睜開眼睛,困惑地直眨眼,“你在說什麽?”

那個聲音卻像沒聽到林岳白的疑問般,自顧自笑道:“你當真不怕再被抓回去,作為人形咒器,為所有的詛咒分擔你的精力嗎?你當真不再害怕世上成千上萬的無辜百姓因為你而被詛咒致死嗎?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不害怕!”

林岳白再傻也明白過來,這些話不屬于他,盡管他身處的環境沒有絲毫改變,但一直緊繃的精神總算松懈下來,連話也說得順暢許多,“裝神弄鬼的東西,你笑個屁啊!”

“哈哈哈!我笑你竟然不害怕!”那個聲音越笑越大聲,到最後竟像要笑出心肺一般,“你竟然不害怕!葉濟申!你怎麽能不害怕!”

“林岳白!”牆頭忽然鑽出一顆腦袋,陳淨隐手腳并用翻牆而過,一落地立即跑到林岳白身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你沒事吧?”

林岳白搖搖頭,“那個傻大個不知哪裏去了。”

“你回去,我去找!”陳淨隐兩手一撐,将林岳白托回牆頭。

林岳白坐在牆上,回頭望一眼背後的荒蕪草地,心想,這事到此為止,他本不是良善之輩,再不會為了陌生人讓自己深陷險境,他低頭看一眼牆下的陳淨隐,正要躍下的身子忽然頓住了,“……要不要我把姐姐找來?”

“千萬別!”陳淨隐跳腳,“你快回去!”

“哦……”林岳白摸摸身下粗糙的磚石,別扭說道:“那你小心。”

陳淨隐笑了,“真不像你。”

林岳白嘀咕了一聲,徑直往牆內跳下去。

牆不是很高,林岳白在落地的一瞬間除了腳上的輕微震蕩外,倒也安然無恙,他吐了一口氣,緩緩站直身,等到他的視野向四周掃了一圈後,他剛剛吐出去的那口氣又猛得吸了回來。

他此刻腳下站着的土地,分明就是先前牆外的荒草地,哪裏是校園後操場修剪齊整的綠草坪?

林岳白緊張地四處張望,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跳下的前一刻,被太陽耀花了眼,以至于弄錯方向了?

“陳淨隐?”林岳白站在牆角下大聲喊道:“能聽到的到嗎?”

靜止的牆壁沉默着沒有回答。

林岳白又喊了兩聲,突然不喊了。

他想起一件事,即使他跳錯了方向,那也該回到陳淨隐那一邊,可現在腳下踩着的這塊土地,看上去和牆外頭沒有任何區別,卻惟獨少了應該站在這裏的那個少年同伴。

林岳白後退一步,背後的冷汗迅速浸濕他的校服襯衫,他的腦海裏不斷回旋着陳淨隐的警告。

遠離那堵牆。

身形瘦弱的少年開始奮力奔跑,他努力往與牆相反的方向跑去,越跑越快,氣也越喘越粗,可是當他驟然停下腳步,他卻發現,他依然站在牆邊,哪裏也沒去。

“混蛋!耍着我好玩嗎?”林岳白惱怒至極,他一手扶着牆壁,一手撐着大腿,累得直打顫。

“岳白。”身後有人輕聲喊他。

“你到底是……”林岳白怒極轉身,視線剛一接觸到說話的人,整個人就像雕塑般失了血色,“你……”

站在他身後的是一個男孩,一個比他高了半個頭的眼鏡男孩。

“哥哥……”林岳白怔怔地看着來者,“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你,看你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惹是生非淨給人添麻煩,看你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孤僻別扭,成績一塌糊塗,不管是爺爺奶奶還是外公外婆,他們都不喜歡你,就連爸爸媽媽都不喜歡你,你看看你長得那張臉,你和我不是雙胞胎嗎?為什麽我長得像爸爸,可你看上去卻根本不像我們家的孩子?智商不像,外形不像,你真的不是抱錯回家的小孩嗎?”眼鏡男孩的語速越講越快,語調也越來越高亢,他的話像堅硬的刺,根根紮在林岳白的心尖上,刺得他忍不住彎下腰,好似唯有這樣,才能讓血順暢地流下他的身體,讓他不至于太過疼痛。

眼鏡男孩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岳白,其實你自己心裏也明白的對不對?”

林岳白緊攥褲腿,半晌之後才有力氣罵道:“你少在那邊唧唧歪歪!我是爸爸的……”

“岳白。”一個低沉渾厚的男聲在林岳白身後響起,這聲音太過熟悉,吓得他驚慌失措地回頭。

“爸爸……”

那是一個身着白色襯衣的男人,英俊儒雅,書生氣濃厚,一副金絲眼鏡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溫暖而親切,他明明叫着岳白的名字,眼神卻只看向身前的眼鏡男孩,面上的笑容寵溺縱容,“岳白那孩子可能真是抱錯了也說不定,你作為哥哥,和他好歹有一起長大的情誼,就算将來做不成兄弟,也可以做你的下屬啊。”

眼鏡男孩擡起頭,那張與男人十分相似的臉信賴地笑着,看上去可愛且聰慧,“爸爸說的一定不會錯,我最相信的人就是爸爸了。”

林岳白瞪着那兩個人,血絲突顯的眼眶裏紅成一片,他的個頭不高,體格也不夠強健,14歲的模樣看上去卻沒12歲的陳淨隐一半大,他彎着腰站在那裏,就像一只遭到遺棄的小狗,神情裏全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恐懼和凄涼。

“爸爸……”這只小狗懦懦地抖着唇,小聲地呼喚道:“哥哥……”

那個被喚作爸爸的男人忽然回頭看向林岳白,隔着眼鏡的兩只眼裏帶着淡淡的疏離,“原來是岳白啊,你怎麽也在這?是學校裏又要見家長了嗎?你為什麽不向你哥哥學習,成績優秀,待人和善,所有人都喜歡他……你身上到底有哪一點是真正像我的呢?”

“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林岳白的身體越抖越厲害,他壓抑的力量最終像山洪一樣爆發,“即使你不是我爸爸,也請不要扮成他的模樣來說這些話!”

草地上的父子轉瞬消失,空氣裏除了漫無邊際的草屑味道外,只剩下輕飄飄的風。

林岳白仰躺在地,渾身脫力,額上的汗似瀑布般淌下他的眉骨兩頰,直到沒入草地。

一股微風輕撫林岳白的下巴,有個空靈的聲音趴在他身上,帶着軟綿綿的笑意,輕輕問道:“你害怕嗎?”

林岳白帶着最後一絲力氣,緩緩搖頭,“我不害怕。”

那個聲音依然在笑,“為什麽?”

“我相信這張臉帶給我的,不僅僅是災難,還有幸福。”林岳白牽動唇角,發出“吭哧吭哧”的笑聲,“因為我聽說,我是和一個很勇敢也很幸福的男人長得相像。”

“哈哈哈哈哈!”那個聲音歡快地在林岳白身上繞了數圈,最後回到他耳邊,耳語般地嘟哝,“不愧是咒器選中的人。”

“什麽?”林岳白沒聽清楚。

“哈哈哈!不管你是葉濟申還是林岳白!”那個聲音倏然遠去,“後會有期!”

林岳白沒有阻止它離開的力氣,他只是躺在荒草漫長的草地上,靜靜地看着藍天裏的幾朵浮雲。

雲卷雲舒,花開花謝。

有風柔軟拂過,帶來額上汗津津的涼意。

“林岳白!你怎麽樣了?”身邊的矮牆上,陳淨隐汗流浃背地翻牆而過,幾步跑到林岳白身邊,震驚地俯身看他,在他身後,那個矮小的男孩哆嗦着雙臂努力攀在牆頭,膽戰心驚地望過來,先前失蹤的高大男孩挨在他身邊,也是滿臉好奇地凝視着草地上的林岳白。

林岳白眨眨眼,心裏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們倆跑來找我,說你跟丢了魂似的往牆外翻,怎麽拉都拉不住!”陳淨隐又急又氣,“你到底怎麽了?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要靠近這堵牆嗎?”

林岳白瞪大眼。

陳淨隐知道他想問什麽,他瞥了眼牆上的兩個同學,低聲解釋道:“這堵牆叫做哭牆,普通人見到這堵牆會想到傷心的事,像你這樣呆在牆邊這麽久,指不定會被一些亂七八糟的幻覺糾纏。”

“果然……”林岳白低聲說話。

陳淨隐聽不清楚,壓低身靠近他,“你說什麽?”

林岳白閉上眼,忽然笑了,“果然……都不是真的……”

那只貓是假的,那個失蹤的同學是假的,來救他的陳淨隐是假的,哥哥是假的,爸爸也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幸好。

作者有話要說:厚此薄彼的愛其實很傷人,但我們很多時候都做不到公平,因為愛本身就不是公平的。

☆、瘋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