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春節是其樂融融的日子,對于有些人來說,是可以理直氣壯地其樂融融,對于另一些人來說,則是必須生搬硬套地其樂融融。
曾宇浩參加了回國以來空前密集的親友聚會,有時是在外面,有時是在別人家,有時是在自己家。
礙于身份,最近方靈采都鮮少露面,而曾宇浩眼巴巴地等到媽媽過問:“對了,小方呢?請她也下來一起吃飯吧?”李嬸回答的卻是:“她就在樓上屋裏吃了。”
曾宇浩再期待地望向媽媽,卻見她只是了然地點頭:“也是,都是不認識的客人,她怕也不自在,就由着她吧。”
曾宇浩覺得自己像一具傀儡,坐在人群當中,任憑身體裏那個經由多年良好訓練而具備出色機械反應能力的自己與大家适時互動,臉上始終凝着一抹得體的微笑,那是一種其實根本顯不出真實情緒的表情。
他那真正的自己蜷縮在角落裏,默默聆聽着這些人與己無關的快樂,心神游移在對這些話語的似聽非聽間迷離,只覺得盛滿璀璨燈光的房屋越發顯得大而空曠,他像是站在沒有任何參照物因而無法辨識方向的荒野裏,無所适從得連恐慌憂慮都無從産生。
這些天,連去看宇瀚,他也基本上沒法一個人。
媽媽在家有空,她去得只會比他更多,有時關系最近的親戚也會去看宇瀚,此時方靈采都會戴着口罩避在一旁,僅保留一個待命的姿态,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這天,曾宇浩再次随媽媽接待了兩家姨媽姨父和表兄妹。
親戚們臨走前上樓看了一下曾宇瀚,坐在床邊聊了會兒天,媽媽就送他們下樓去了。
曾宇浩給他們開門,讓他們都出去了,才跟在最後。
親戚們聊得正歡,沒人回頭關注後面,他突然心裏一動。
曾宇浩放慢腳步,看他們消失在樓梯轉角,說話聲漸漸去得遠了……
他轉回來,撐在剛才的房門邊,望着緊閉的門縫。
這層不常有人活動,白天通常不開廊燈,房門一關,日光也透不到走廊上來,越發顯得房門木色沉沉。
這大屋牆壁和門窗隔音效果都極好,門一關就毫無聲息,何況他知道,她在裏面确實也從不會弄出什麽大動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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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門之隔,對于她而言,外面相當于無人;對于他而言,屋裏是遙不可及的天涯。
曾宇浩正要任由自己在心事裏繼續沉落下去,卻不防門突然開了。
一步跨出的方靈采擡眼就看到他,整個人登時一怔。
他為什麽站在這裏簡直再明顯不過,她臉上的表情一瞬慌亂,連忙調整,張了張嘴想要打招呼,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反倒是曾宇浩,在最初的失驚之後迅速鎮定。
他有什麽好尴尬的?這不是求仁得仁嗎!
兩個人暗湧激蕩卻寂然無聲地相對片刻,方靈采終于撐不住,想要退回屋裏把門關上。
曾宇浩眼疾手快地攥住她的手腕:“別走!”
她身形一頓,他又補了一句:“別躲着我……”
他暗啞的聲音裏飽含的求懇讓人不忍卒聞,方靈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保持着側對他的姿勢,臉扭向一邊背對着他,微微發抖。
“我原以為我也跟大多數人一樣,拿得起放得下,不接受我就……不接受呗,可……我沒想到實際上會是這樣的,靈采,我對你……是單相思解決不了的那種愛,你不跟我在一起,我沒法處理……”
這段話比初次的告白劑量更大,方靈采幾乎要被擊潰,脫力地被他輕易拉着轉過來,被迫面對他殷殷的詢問:“告訴我,為什麽?你不愛我?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嗎?連嘗試一下都不可以?”
方靈采垂着臉,無措地搖頭:“不是,宇浩,我……你根本不了解我,如果你知道……”
“如果我知道什麽?”曾宇浩不見下文,連忙切切追問,低頭追尋着她的眼睛,“你告訴我!是什麽事?你告訴我,只有我才知道能不能接受,但我絕對可以,不管是什麽都可以!”
方靈采咬着嘴唇,某種情緒在她臉上左沖右突,她臉色迅速漲紅,眼睛裏也泛起淚花:“我……你媽媽不會同意的……”
曾宇浩聽到這話,有一種狠狠松了口氣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啊!
他明白她的顧慮!太簡單了,簡單到俗套啊,門不當戶不對嘛!當然,俗套的東西往往最難以突破,否則為什麽能俗套呢?就是因為太多了才司空見慣啊!
她應該也有覺得自己只是個小護士,就算再認真工作努力發展,也很難達到世人眼中與他匹配的高度吧。
這樣想着,曾宇浩漸漸振奮而高興起來,如果這就是症結,既然找到了症結,那太好了,因為這根本就不算什麽!
他握住方靈采的肩頭,柔聲道:“沒關系,我會說服她!我媽媽不會那麽難說服的,你也知道她,她不是壞人,對不對?而且她其實思想挺開明的,要是跟不上時代,她怎麽管那麽大一個公司?可能她會對你有些挑剔,這種事在別人家也都挺常見,可只要咱們倆堅定,就什麽問題都不會有!反正,反正誰也攔不住我!你……是不是想到我爺爺非要我爸娶我媽的事了?你放心,我爸是自己撐不起來才得娶個我媽這樣适合搞商業的女人,我跟他不一樣,我自己上就行,你要不要幫我都随你,你不用有任何壓力!”
然而方靈采仍舊神情凄楚,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還是搖了搖頭:“對不起,宇浩,真的不可以,我們倆……不可能的。”
春節長假過後,直到元宵,曾母也不算太忙,畢竟很多工作還沒回到正軌上。
其他許多公司想必也是情況類似,至少蔣惟的父親蔣總就也是這樣。
大年初十,曾母與蔣總以及其他幾位老總約了個飯局,曾母明示曾宇浩也去,并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蔣惟也會去,你們年輕人多交流交流。”
哦,看來一直在國內、跟在父親身邊過足每個春節的蔣惟确實是比曾宇浩了解情況多了,曾母與蔣總他們聚會是例行常事,那天她放他走時,所說的話并不是随口編出來給他臺階下的。
曾宇浩無謂推辭,也就跟曾母去了。
這些應酬的局去多了,也都大同小異,先是互相恭維——孩子在就先誇孩子,再誇彼此的公司業績,然後作為謙遜的表示,互相倒一倒苦水,再彼此交換信息,就未來可能開展的合作開始探讨……
曾宇浩在最開始的被恭維和被謙遜階段,作為C位主角,精神被迫高度集中,後來涉及的行業話題也算是他原本比較熟悉、回國後又需要更新信息的,于是也融入得挺好。
後來聊到了各個公司的具體情況,反倒是他最缺課的,尤其是另外那幾家公司,他漸漸覺得枯燥乏味,而且确實也不好随意置評。話一少,為了密切跟進對方而保持的思考就越來越難維系,曾宇浩神思逐漸渙散,一顆心又往家飛回去了。
靈采……她現在在做什麽?她現在在想什麽?有沒有……哪怕只是一瞬間,想到我?
席間曾宇浩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看到蔣惟等在門口,他下意識地打了個招呼,卻不禁有些納罕。
因為洗手間就在包房裏,按理說誰進去出來都能看得清楚,無謂排隊,不需要來門口等的吧?
果然,蔣惟沖他睐了睐眼,悄聲道:“大少爺,把你給無聊壞了吧?一會兒,過個一刻鐘吧,咱們先走,帶你換個場子喝酒去!”
蔣惟和曾宇浩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了,父母本就不會對他們的夜生活多加管束,何況知道他們都是不會玩太過的靠譜人,又存了樂見他們發展成一對的心思,自然不會反對他們自己去玩。
雖然曾宇浩與蔣惟不熟所以并不是很有所謂,但坐進她的車,她很快提及的話題确實是他不太想聊的:“怎麽着?上回讓你問我戀愛問題的那個人……不順?”
曾宇浩噎了一下,沒法否認但又不想深談,于是不自在地苦笑了一聲,望向窗外。
蔣惟一邊開車一邊看了看他:“嘿,這人對着你還能端得住?哪路神仙啊,很有定力嘛!”
曾宇浩還是不想說,但對她的試圖勸慰也很領情:“謝謝了啊!”
蔣惟人精堆裏長大的,自己也是個人精,識趣地不再多言,平滑地切換了話題,給他講起将帶他前往的酒吧,大概是個什麽情況,都發生過什麽有意思的事,常客是哪些有意思的人等等。
夜間路上不堵,酒吧離得也不遠,說話間就到了。曾宇浩出國早回國少,再加上對這一口也沒有特別喜歡,在國內确實沒怎麽泡過吧,好在經見過,并不至于像土鼈,跟着蔣惟進去就是。
他們倆沒什麽私密的關系,就坐在吧臺上,各點了杯酒,碰了碰杯就喝起來。
說着話,旁邊又來了幾個人,蔣惟借着碰杯湊過來,低聲告訴曾宇浩:“這幾個也是常客,就剛才跟你說的,特別愛網紅假臉那幾個。”
曾宇浩點點頭表示對上號了,剛才蔣惟給他說的信息很勁爆,由不得不印象深刻。
這幾個人分別是本市幾大政商的兒子或親戚,因為同一愛好而終日厮混在一起。一般人會很難理解像他們這樣有資源的二代爺,要搞定天然美女很容易,怎麽就專喜歡整出來的?誰都不會想得到他們的理論居然是:玩兒嘛,不就是應該用玩具?充氣娃娃是不是假的?性-愛機器人是不是假的?你小時候玩的芭比娃娃是不是假的?又不是娶回家過日子,當然怎麽好玩怎麽來啊!
曾宇浩與這些貨色不是一路人,毫無交往的打算,但他們說話間提到的一個名詞,讓他想不豎起耳朵關注也難。
這是個醫院名,是本市最好的一家醫院,設有國際部,基本上算是以公立醫院的技術提供私立醫院的服務,當然這個國際部并非人人都去得起排得上,基本上就是富貴人家包場了。所以他們這些人——包括曾宇浩兄弟,從小都是去這家醫院,提到它并不奇怪。
之所以讓曾宇浩上心,是因為這也是方靈采工作的醫院。
更因為,他聽到方靈采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