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更深露重,曾宇浩靠在車窗邊,看着不遠處那幢矗立在後半夜因為彌漫起霧氣而越發濃黑的夜色中的小樓,大多數窗戶都熄了燈,但也有兩個窗戶仍亮着,那裏大約待着值守的工作人員吧。
她畢業後就是在這裏,這麽些年了……
司機剛才撐不住眯了一會兒,此時養足精神醒來,有些搞不清狀況,于是探詢地問了一聲:“曾總?”
曾宇浩捏了捏兩眼之間,順勢對他道:“走吧,回去。”
車子平滑地行駛在夜半無人的街道上,曾宇浩感到疲憊不堪,腦袋裏隐隐作痛,但他知道,哪怕是回去倒在床上,怕是也将無眠到天明。
他将一直在不斷不斷地想着,七年前,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宇浩,我愛你。
七年後,他終于又等到同一個聲音,同一個句式,從同一副曾讓他寧願用整個世界去交換的唇間說出。
只是那三個字,卻換成了對不起。
如果你愛我,誰要聽你說對不起!
——
這一夜,吳惜也不記得自己曾真正睡着過。
月子中心有舒适的員工休息室,只是今天剛好沒有空床,她只能跟同事擠一張床,因為怕影響了人家休息,也沒敢放任自己輾轉反側。
由于太刻意,反而連正常的翻身活動都沒有,硬生生睡到四肢僵硬渾身酸痛。
她本來應該明天……啊不,是今天了,今天早上再來上班的,但當時實在太晚了,回家也睡不了幾個小時,所以重新回到車上之後,她就惴惴地跟司機更改地址,不回家了,直接去月子中心。
當時曾宇浩瞥了她一眼,冷笑道:“怎麽?怕我跟到你家裏去騷擾你嗎?吳小姐,你也未免太過小看我、也高看你自己了吧?”
現在的他整個都變了,氣質冷硬果決,與當年判若兩人。當年的他多麽紳士,溫柔,為人着想,別說是對她了,她甚至想象不出他會對任何別人說出這麽刺耳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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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一切,至少有一部分,正是拜她所賜,不是麽?
吳惜當時只覺得像是被糊了一巴掌,臉上都火辣辣的。
她下意識地分辯“不是的,因為太晚了,我明天……”,想了想又放棄地改口:“不方便的話我還是自己回去吧,我……”
“開車!”曾宇浩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冷冰冰地發出了指令。
吳惜也不敢再說什麽,只好暗暗咬了咬唇,不自在地望向窗外,如坐針氈。
之後直到下車同他道謝道別,他都沒再說過一個字。
而她開口的勇氣,也全部醞釀給了那句最簡潔的“謝謝,再見”。
哎,算了……吳惜終于頂不住,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
是她欠他的,當年的事,不知道他多恨她,此時他對她多無禮,也是她應得的。
換了個姿勢,身體得到舒展,漸漸放松,吳惜閉着眼睛,試圖沉入睡眠。
然而往事,以及今晚種種,仍舊像走馬燈一樣在眼皮制造的黑色幕布上不斷旋轉,去而複來。
她想起最終承認愛上曾宇浩的那天,其實她原本毫無準備,既沒想到在那種情況下他也還是要堅持争取,也根本不認為能夠跟他在一起。
可後來想想,那句破釜沉舟的認愛,其實也已經憋在她喉嚨裏好幾天了吧……
她愛他,那是根本按捺不住的心情,而那時她再次确認,從前跟岑靖……那都算是什麽啊,怪不得她對于和他在一起是那樣無可無不可的态度,對于同他的親密舉動更是觸及某個天花板就無法再升級。
況且,曾宇浩都已經對她表白了,如果不答應,她是不是就沒法再在曾家待下去了?不不不,這當然不是因為曾宇浩會翻臉無情趕她走,她相信他不是那種人,可……畢竟太尴尬了啊,還只有十九歲的她,真的扛不住這樣的壓力。可她怎麽能走呢?此時她倒是已經顧不上再為曾宇瀚贖罪,可問題的關鍵在于她沒法替方靈采去醫院辦理任何手續,也沒法替她繼續在醫院工作,醫院裏多的是與她朝夕相處的同事,還有她那些“熟客”也可能會來糾纏,太容易看出自己是冒牌貨了。
好吧,以上不過是最無關緊要的理由,無關緊要到與借口無異,吳惜不得不承認,在那之前,曾宇浩沒回家的三天……
尤其是一想到他可能再也不會愛她,而且是因為“方靈采”頭上頂着的那種名聲……她簡直無法忍耐,愛自己的人對自己有這樣的誤解,要她按捺着不去找他和盤托出為自己澄清,就已經幾乎要了她的命。
那靈魂撕裂般痛苦的三天啊……別說三天了,失去他音訊的一天就像十年那麽漫長,時光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快進,并且一去不複返,吳惜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在迅速衰老,恐怕不久就僅剩下一層空空的皮囊,戳一指頭就轟然坍塌,碎成千年出土的齑粉。
後來,剛離開他的那段日子……
不堪回首到幾乎快要想不起來了。吳惜當時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那樣的狀态,她原以為自己曾與岑靖分手,囫囵也算是失戀過吧,還遭遇過曾宇瀚的自殺,她太經歷過事兒了。然而真正的失戀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了,她這才知道那是完全超乎她承受能力的。
就算她以前失戀過再多次,就算她再見多識廣,這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傷痛。
她的身體裏像是住進了另一個人,完全不受她控制的一個人,這個人可以讓她在很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就突然哭出來,而且連默默飲泣都做不到,都是嚎啕大哭,頃刻間就哭得渾身痙攣,至于什麽時候能停下來,她既不得要領,也無計可施。
她對那樣一個自己束手無策,只能拼命找各種事情來将自己填滿,盡量不給自己任何機會去想起曾宇浩,想起一點一滴與他相關的往事。
于是本來休學一年應該延期一年畢業的,她最終還是跟同一級同學一起畢業了,每一學期都把課選滿,又因為有過實操經驗,她的實習成績很輕松就拿到了第一名。
所謂很輕松,是她自己的感覺罷了,她只覺得自己從未刻意努力,殊不知她既不戀愛,也沒什麽課餘活動,甚至普通關系的朋友,也只是通過學業與工作關系獲得,基本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專業上,所以哪怕只是機械的行為,也輕而易舉就熟能生巧,因精而專。
對了,還是要感謝曾宇瀚,他那一遭之後,此前一直死纏爛打不肯分手的岑靖,也吓破了半邊膽,再不敢來糾纏。
後來再在學校裏遇見,岑靖倒是立刻過來關切地問她之前去哪兒了,怎麽都沒再見她。
她還什麽都沒回答出來,他就解釋說不是他去打聽的,是聽有人說她休學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她突然撲簌簌掉開了眼淚,驚得他慌了手腳,而她捂着嘴一邊搖頭一邊跑開,他既不敢去追,也不敢再問。
後來就,慢慢地慢慢地,終于還是,好起來了。
她想起今晚曾宇浩說過的一段話。
“今天,如果不是張薇托我問一問當年的事,如果不是宇瀚那件事沒幾個人知道、沒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出面來問,如果不是這個問題确實很重要,所以我無論如何要來參加你們的飯局,你或許就真的成功躲開我一輩子了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色寒涼如同隆冬的暮晚,原只是薄寒的秋夜,頓然氤氲開瑟瑟的雪意。
天知道,天知道……
曾經那一旦湧現就會精準地扼緊她的喉嚨、讓她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掉的念頭,就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呀!
後來方靈采有告訴過她,有個男人一直在找自己,可自己卻并不認識這個人,想來應該是找吳惜的。
這個男人的身份不難探知,也與最簡單的推理恰相吻合,方靈采在電話那頭輕笑着嘆息:“你呀……當初就是惹下了風流債才去的他家,結果不到一年又惹下一筆,看來還都是走心到要命的那種,你可比我厲害多了!”
——
工作可不會管你頭一晚休沒休息好,第二天準時準點撲面而來。
吳惜其實是才起床,還沒到上班時間呢,就發現來了件事。
有一位産婦要求再住一個月。
他們這個月子中心歷來是訂滿的,就算是在羊年那樣很多人會選擇避開的年份,也會有不少産婦貪戀在這裏住得更舒心而不僅住到滿月,而是續到三個月甚至半年。這年是生肖好年份,生孩子的多,有些本來挑剔的人還是放棄了特定房間才拿到的預定;再加上生育日期并不那麽準,最遲有預産期後兩周才生的,早産兒就更沒譜了,他們為了調配好房間滿足預定,已經窮盡了管理手段,實在是加不了這樣突然的延期。
可問題是本來客人就都不好得罪,這位産婦池芯還是吳惜的高中同學兼最要好的朋友,處理起來更加微妙棘手。
其實池芯家只是普通,非富非貴,雖說月子中心是必然選擇,但以她家的經濟情況,正常應該是會選擇比這裏低一兩個檔次的月子中心,她之所以鐵了心要來這兒,無非是看吳惜的面子。雖然她肯定也有找熟人既方便又放心這樣基于自利的考慮,可畢竟也是照顧了吳惜的業績,吳惜當然不能寒了她的心。
看了微信,吳惜眉頭微蹙,邊洗漱邊開始思考對策。
然而湧到她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毫無關聯的——宇浩不知道昨天晚上休息得怎麽樣?他現在擔着曾氏的擔子,每天要處理的事千頭萬緒,比這焦頭爛額的怕是多得多吧?
她定睛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自嘲地甩甩腦袋。
嗐,那個……她操不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