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半空裏懸着大半個秋月,在整座城市的燈火随着夜色漸深一點點熄滅的此刻,月光便亮了起來,皓色如水,夜涼,亦如水。
曾宇浩和吳惜靠在欄杆上,這是山上的觀景臺,因為這座城市夜景頗佳,這裏晚上比白天更熱鬧,但游客通常最晚也就待到九點左右,旅游大巴開走後,其他社會車輛就有充足的停車空間了。
到了臨近午夜的此時,曾宇浩的車更是可以十分近便地就停在旁邊。
“我甚至去報過警,只是警察聽了情況,看我的眼神也是……勉強克制着不憐憫不嘲笑吧,那位警官挺會說話的,不太耿直,但也能表達清楚,方靈采明顯就是在躲我,既然不是失蹤,警察也愛莫能助啊。
“後來我托了朋友幫忙,終于讓警方替我查了查,但最後也只給了個很含混的結論,就拒絕提供進一步的信息了。我朋友說,應該是方靈采不想見我,或者……是她身邊有人不想讓我找到她。
“不過我朋友很幫忙,也挺有手段,後來通過別的途徑幫我找到了方靈采。我一看到她就明白為什麽見不到她了,她那時……算是某位人物的外室吧,身份保密下落保密,甚至連她的存在都要保密。我這才明白為什麽之前去找她的時候,醫院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都那麽怪,原來以前關于她的那些傳言都不是假的,她确實算是個高級……呵呵,說得好聽點,交際花吧,我這麽發瘋地找她,他們都認為我是那段時間迷上她的又一個男人罷了。
“不過,等我真的看到方靈采,我一眼就能知道,那不是她。”
曾宇浩一口氣說完那段往事,才将沉沉的目光從山下輝映着萬頃星海的點點華燈間收回,望住吳惜,冷冷地說:“我得說,這個方靈采和我認識的那個方靈采确實長得很像,如果是不太熟的人來看,如果她們倆刻意打扮得一樣,又戴着口罩,确實不會想得到不是一個人,頂多覺得有某段時間身材變化導致的體态差異、或者身體狀況導致的嗓音變化吧。但我跟方靈采睡過,”說到這裏,他看住吳惜,眼睛微眯,唇邊浮起一縷冷酷的嘲諷,“——很多很多次,她化成灰我都不會認錯,我一眼就能确定,那個方靈采,根本不是她。而且她的第一次就是給我的,那個歷人無數終于給人做了小的方靈采,根本就不可能是她。
“當然,如果看到真正的那個她,我也絕對可以一眼确定,斷不會錯。不管她說她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身份,不管她如何假裝不認識我,我都能百分之百肯定,那就是她!”
他的目光銳亮,如同蘊了兩支由萬點星光淬煉而成的劍鋒,一眼就能紮得所視之人神魂畢露。
“可笑我沒有她的一張照片,但凡有,就算當時網絡還沒現在發達,沒有那麽容易去人肉一個人,但只要我拿着照片去找,即便剛開始有可能找到的還是這個不對的方靈采,但後面也肯定能找到真正的那個她。可我沒有,她應該就是防着這個,所以心思缜密地在離開之前把我僅有的幾張照片都删得幹幹淨淨。
“我不甘心,也沒法死心,看到的那個方靈采雖然不是她,但應該是唯一一個有可能掌握任何關于她的線索的人了。可要跟這個方靈采說上話很難,終于有一次好不容易搭上話,她很戒備,我能看出她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卻一口否認,假裝覺得我瘋了。等我再找……她就又搬走了。沒辦法,第一次沒問出來就是打草驚蛇了,而且她男人……确實能量很大,要把她更深地藏起來,易如反掌。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知道我必須放棄了,沒用了,”曾宇浩自嘲地輕笑了一下,“我知道,我想找的那個人,是成心不想讓我找到,這種事,勉強不得。我只是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騙我?從始至終,連身份都是假的,那她還有什麽是真的?還能有什麽是真的?她對我的感情,那些讓我傻乎乎深陷其中的溫柔,可有一星半點是真的嗎?!”
吳惜僵直地聽完,她仿似一直提着一口氣,此時才輕輕地洩了,剛才一直緊咬的櫻唇也随之松開,留下幾枚細細的牙印。
她靜了一會兒,曾宇浩也不催她,默默等着。
少頃,她像是下定了一個決心,努力選擇了一下措辭,終于帶着幾分遲疑開口道:“剛才……我說到聽說宇瀚自殺,雖然沒人知道,別人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是為了我……那幾天,我到現在也沒法去回想……我吃不下睡不着,日子要過不下去了,根本沒法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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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打聽到了他住的醫院,我去了,想要看他,但發現我進不去,那個樓層好像很特殊,尤其重症監護室,護士臺說需要通知家屬下來接我,我不敢,馬上就走開了。可要我回學校,我也做不到,回去又能怎樣呢?繼續被良心煎熬嗎?
“我在醫院外面的路邊走來走去,眼看着天就黑下來了。我突然想,晚上他的家人會不會都回去休息了?當然,我知道這種情況下肯定也不是不需要人接就能直接進去的,但可能護士臺也會看管得寬松些?
“所以我又進去了,想試試看能不能碰上什麽運氣。但我失望了,坐在那兒值班的還是剛才那個護士,應該是通融不了的。不過我正要走的時候,她一眼看到我,就對旁邊一個人大聲說:‘你快看,就特別像你那小女孩,她又來了!’
“我看向她身邊那個人,她應該是正準備下班,所以護士服是敞着的,口罩也沒戴。她确實跟我長得很像,而她顯然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她看着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轉身正要走,她突然叫住我,讓我等她一下。
“我站在門口等到她出來,她跟我一路走一路問我為什麽來看曾宇瀚又不敢上去。我大概跟她說了下情況,請她替我保密。她說沒問題,然後她問我是不是想要親手照顧曾宇瀚,我說如果可以的話,那當然最好,多少能贖清一點我的罪孽,可這根本做不到啊,她說她可能可以幫我的忙,讓我給她留個聯系方式,她想好以後跟我聯絡。
“我當時并不太清楚她為什麽要幫我,我很感激,也不敢問她,生怕問多了惹她煩,她就改主意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有那麽些複雜的事。我剛開始是猜測她想要借機避出去,脫離那種狀态吧,不過對我來說,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幫我。
“然後她真的開始安排這件事。她說宇瀚情況穩定之後,不會一直在醫院住下去,回頭肯定會被接回家,到時醫院也會派人跟着,她說她有辦法讓醫院安排她去曾家值守,到時讓我去就行了。我問我去的話,那她怎麽辦,她說這個我就不用管了,她正好也需要悄悄離開一段時間。後來我才知道,她那時已經懷孕了……”
曾宇浩微微震動。
但作為一個已年屆而立、經歷了好些事情、又身為一家龐大企業高管的男人,此時的他幾乎可以喜怒不形于色,他可以讓你感到天塌下來也有他頂着,或許只有見過他最青澀脆弱時光的人,才能在咫尺之間感應到他失驚一瞬周遭空氣的微妙波動。
吳惜頓了頓,徐徐續道:“對方想讓她生下來,但又礙于自己有家庭,關系重大,不可能離婚,所以只能把她送到國外去秘密生産。她本來想直接辭職的,但又覺得這樣太容易被了解情況的同事猜出真相了,她自己也覺得很丢臉,正好這時來了一個我,她跟那個人商量了一下,認為讓我頂替她,瞞過去她懷孕生子那段時間,必要的時候再光明正大地去辭職,這樣就算有心人想猜也猜不出來了。
“于是我按照她的計劃,先去學校辦理休學手續,可能因為那個人也在暗中幫忙吧,一切都很順利,之後我就住到方靈采家去,她給我培訓了一段時間專業技能,看我上手熟練了,就找機會帶我去醫院試了試,也是了解醫院的工作流程,确保沒問題了,正好曾家來辦理出院手續,我……我是說她,就被順理成章安排跟去了。
“方靈采和她那位真的挺有手段的,後來跟我搭班的醫生和另一名護士,都是跟她不在同一個樓層科室的,本來幾乎算不上認識,所以我只要按她的方式打扮自己,還總戴着口罩,他們一周才來一次,根本不可能認出我不是她。而我跟方靈采一直有聯系,最開始那段時間,我有什麽問題都先請教她,确定是她也不會的,才向醫院尋求幫助,以免露餡。”
吳惜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微垂:“我……其實我當時既想要親手照顧宇瀚作為贖罪,也是……我有被他感動到。我知道感動不等于愛情,可……是他讓我确定,對于我來說,岑靖不是那個對的人,不可能讓我幸福,是他讓我明白,我想要一個像他那麽好、那麽愛我的人,我想要他那份濃烈的感情。我想我這輩子不會遇到比他更好、更愛我的人了,所以我原本已經決定了的,等哪天他醒過來了,我就、我就跟他在一起試試看,可我沒想到……”
吳惜難堪地別開臉,無法讓自己哪怕是側對着曾宇浩的目光:“我沒想到,我愛上了他的哥哥……”
身周始終在緩緩流淌的微寒夜氣仿佛突然凝滞,吳惜有一種氣都要喘不過來的感覺。
她強迫自己轉過來面對着曾宇浩,然而這個動作艱難得讓她發痛,淚光一下子閃了出來:“對不起,對不起……你後來會怎樣,我其實都想到了,可我沒有勇氣,我、我一直很後悔,我應該一開始就跟你坦白的,可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完全沒想到後來會……我當時還只顧着一心一意擔心被撞破,我答應了方靈采會嚴格保密,那件事除了我們倆和她……先生那邊辦事的人,決不能再有人知道,而且我自己也很害怕,我想你們家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恨我怪我,我、我怕我承受不了你們的憤怒,尤其是、尤其是你跟我說了你父母當年的事……”
吳惜沉浸在往事之中,當時那種令她刻骨銘心的情緒一下子又回來了,她身不由己地輕輕發抖:“你和你媽媽還只是懷疑宇瀚是為情自殺,可我知道,他、他确實就是啊……如果你們知道了,如果你們知道了……會怎麽樣?我怕我面對不了那個後果,我什麽都沒有,我什麽都賠不起……”
曾宇浩目光複雜地望過來,他的指尖動了動,幾乎要伸出手去。
但此時的吳惜也已是頗有閱歷的熟齡女性,她迅速地又平靜下來了。
“後來你跟我說……我真的沒法答應,我也沒法解釋,我當時想着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就、我就幹脆跟你說實話好了,既然你……也許你會原諒我吧……
“可你卻聽說了方靈采的事,你以為我是因為……那樣,才拒絕的。那天晚上收到你那條短信,本來我想,這樣也好吧,雖然我非常難以忍受這樣的名聲,更沒法接受自己在你心裏是那種形象,可如果能讓你死心,那也好吧。我沒想到你……你就算是都那樣看我了,卻還是沒有放棄,我、我就說不出口了。
“剛開始,我是因為太震驚了說不出口,後來,我起了貪念,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我擔心跟你說了實話,我們就沒可能了。我後來越想越是這樣,我本來以為方靈采的問題比我更嚴重的,可後來再仔細想,未必啊……如果我是方靈采,那其實簡單多了,只要你不在乎我的過去、我們再低調點,慢慢的也就沒事了。可我是吳惜,我是害得你弟弟自殺的人,你如果知道了,我想你也不會允許自己跟我在一起吧……那時其實我每天都在賭,我賭……宇瀚也許永遠都醒不過來,那麽這個問題至少就好解決了一半,如果我們後來真能結婚,我會去求方靈采,反正她也打算隐姓埋名深居簡出甚至定居國外再不回來,不如将自己的身份真的給我,就讓我當一輩子的方靈采好了。當然,這是誅心的想法,或許就是因為揣着這麽壞的念頭,我遭報應了,老天也沒讓我如願,宇瀚醒過來了。
“我知道那一切都繼續不下去了。如果我跟你說出真相,除了讓你一樣為難然後絕望,也沒什麽用處,倒不如……就那樣不明不白的,你永遠不知道我是誰,至少不用在面對宇瀚的時候覺得痛苦難堪吧。而且,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已經太親密了,越是這樣我就越開不了口,這種最基本的重大信息,早該說的,一開始就該說的,越親密就越沒法說了。我還得考慮宇瀚,他醒過來,會不會還記得往事,會不會第一時間認出我,我都不清楚,如果他什麽都記得,如果他對我還……當他看到我在,又知道我跟你……我簡直沒法去想那會是怎樣一場災難!
“所以,我只有走……正好那時方靈采也已經坐好月子。她跟我說因為某些緣故,她和寶寶暫時不會在國外長居,而是馬上就要回來,那麽她也需要我走了,否則我和她的事會很容易穿幫的。”
吳惜總算交代完這一切,只覺得仿似又将當年重新經歷了一遍一般,雖然傷口已經愈合多年徹底長老,不至于又血肉模糊一次,可還是身心俱疲。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嘆息一般地再度對曾宇浩輕聲道:“我真的……宇浩,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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