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公主驸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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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趙清歲再睜眼時, 屋裏已被窗外透進來的光照的大亮。
她鮮少有這麽晚起的,平日裏就算她不用像尋常官員那般上早朝,也起的很早。
自趙清歲識字讀書明事理以來,早起便是她留下來的習慣之一, 之二是無一天不把大泰複興為己任。
她尚年幼之時, 趙琮還會同她道:“你是朕最疼愛的公主,勿需擔憂那麽多事, 重擔自有朕來扛。”
但在之後的平複大泰叛亂一事之上,趙清歲逐漸顯現出雖是女子卻有更為果斷的魄力來。
使計策, 謀人心,調兵遣将, 迂回而戰, 甚至不惜以自己為誘餌, 僅帶親兵和守城兵士而戰兵臨城下兩萬人,為分兵之處拖延時間。
未戰之時,黎明将破曉, 天邊乍分開一道光,遙遙之天際照在城牆之上, 趙清歲未有半分猶豫與退縮。
戰時, 吶喊聲四起,煙火圍繞,血染城牆,她亦迎面直上。
戰亂用時三年方才平, 趙清歲嘗過寒冬之際飄飄白雪浸入骨子裏的冷, 也嘗過炎炎夏日頭頂赤蓋下晃眼的暈眩。
大泰終如願被統一,一城一池皆悉數從叛軍手裏收回。
趙清歲站于城牆之上, 回身再俯視城中景象時,均是房屋殘骸和升起的黑煙,傷員遍地,兵士的盔甲上侵染鮮血,百姓皆着陋衣堪堪遮體,那一刻趙清歲才眉梢褶皺,久久未平。
三年的征戰未讓趙清歲的身體轉好,反而讓她原本就虛弱的身體,更是染上一層病态。
一年四季,唯有夏季烈日當頭的正午,她掌心的溫度能有所變化。
趙清歲重回都城,并未有半日的休養,自到的那日便向趙琮進言十二字。
免稅收,興農業,建水渠,保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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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以食為天,朝堂之上自有趙琮,但朝堂之外她要确保的首先就是糧食這第一環。
後,趙清歲将大量的精力投入農業裏,直至今年,也就是大泰五年,方看見成效。
當趙清歲從封地巡視回來沒多久,都城便發生私藏武器一事,這顯然讓她漸漸放下的心又緊起來,不論是大泰這個國家,還是大泰的百姓都不能在短短幾年內又經歷一次戰争。
那會讓她所有的心血付之一炬,成為那日她站于城牆之上回身望見的遍天黑煙。
趙清歲眸光一凝,坐起身,長發從肩頭順勢滑下又散開。
“蘇蕊。”
“殿下,您醒了。”
一道身影從門外投進來。
“嗯,進來吧。”
“是。”
門被緩緩打開,蘇蕊帶着幾個婢女進來伺候趙清歲洗漱更衣。
“驸馬走了麽。”
趙清歲微擡雙手,蘇蕊低頭幫她整理衣袖。
“回殿下,驸馬還在院落中練劍。”
“哦,起得早麽。”
“是,驸馬似乎有些不放心您昨日的勞累,已來問過奴婢幾次,您是否醒來。”
趙清歲眉梢微揚,等着一腳邁出房門時,才道:“嗯,去看看。”
遠遠的趙清歲便看見院落裏舞動的人影和劍光,劍光反射于房梁上即刻又從她的眼前晃過,顯于連廊柱之上。
轉身而過的風帶起那人鬓角的碎發,也順着帶起他略顯寬大的衣袍。
趙清歲微的半眯着眼睛,屏退多餘的奴仆,只留蘇蕊一人站于她身後。
他手腕翻轉,舞出一道劍花來,疾速後退的腳步又猛地彎身往四周一掃腿,随之劍光翻轉已刺向前方。
趙清歲的眸光緊緊的落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彎身而低,飛躍又高,最後細微的偏轉,停于他的胸前。
不知為何衣袍寬大,總覺得有些怪異。
靈犀一躍身揮掃,甫一落地,眼角的餘光才注意到身側站着的身影。
她轉身時,迎上趙清歲的視線,但不知道是不是靈犀的錯覺,總覺得趙清歲的目光有些許的偏移。
靈犀立時收劍,雙手握劍柄,劍鋒向下,彎腰道:“殿下。”
趙清歲驀地收回目光,向她走近:“嗯,驸馬用過早膳了麽。”
“還未用過。”
“那便一起吧。”
“是。”
趙清歲向身後的蘇蕊示意,後者便低頭退去,但瞬時靈犀彎身伏于地道:“請殿下恕臣之罪。”
“驸馬何罪。”
“昨晚,未得殿下應允,便擅自……”
靈犀忽的頓住,她一時想不到合适的詞來形容她昨晚抱人回去的動作。
“嗯,此事本宮已知曉,但若驸馬不這樣做,難道置本宮于馬車僵睡一晚會更好麽。”
“起身罷。”
“是,謝殿下。”
靈犀起身時,剛練劍之後的熱氣慢慢的湧了出來,額角覆上一層細汗,原本偏白的脖頸上都染上一層緋紅來,連帶着耳廓都透着紅。
趙清歲離的近看她時,莫名覺得這樣的陸穆臉上多了幾分女子的清秀來,看向緋紅的脖頸,這才明白為何她會覺得怪異了。
怪異的不是胸也不是臉,而是不那麽突出的喉結。
探手而去時,即使眼前人克制的很好,但趙清歲還是注意到她細微的躲閃。
指尖僅僅落于她臉部的輪廓,順着下巴的邊緣輕撫而過,中指和無名指卻似有似無的劃過她的喉結。
但還沒能等趙清歲察覺出什麽,眼前人分外緊張的喉頭滾動,反而讓趙清歲唇角微彎。
接着趙清歲非但沒有拉開距離,反而又向前邁出一小步道:“驸馬這麽緊張做什麽?”
“殿下,這樣是否有些不妥。”
靈犀無法拒絕她的手,甚至連她的視線也阻擋不了,只能堪堪用所謂的“禮德”來說詞。
“何為不妥?”趙清歲微眯着眼,眸光深邃。
靈犀說不出話來,目光被制住,掌心握着的劍柄浮上一層熱氣。
“殿下,早膳已備好。”
突然,身後傳來蘇蕊的聲音,僵硬的氣氛被微妙的減弱幾分。
趙清歲忽的收了力道:“驸馬與本宮既為夫妻,禮德裏也沒有一言說,本宮不可在府院內這樣麽。”
靈犀微的向後退了半步,彎腰行禮,低聲道一聲:“殿下。”
似砸在松軟棉花之上,反倒讓趙清歲卸去氣力。
眼前的人分明對她言聽計從,有危險也會以護她為主,但偏偏若有若無的又和她保持着刻意的距離。
這一點她愈加的明白,就愈加的煩躁。
趙清歲拂袖而去。
靈犀久久的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掌心裏握着的劍柄似要融入身體一般,後靈犀将劍回鞘之時,才發現力氣之大竟虎口都隐有青色。
靈犀換下練劍的常服,穿上官服再去時,正廳裏已沒有人影,獨留有桌上仍然帶着熱氣的早膳。
靈犀暗嘆聲氣,用了早膳便也離府去往大理寺。
李才和靈犀商議,倆人決定分兩路,李才繼續留大理寺審訊之前抓住的賊人,看能不能從他嘴裏撬出些什麽,靈犀則繼續跟着戲班子的線索探查。
這次不同上次,靈犀只帶了兩人,各自換身便服随她一起去戲班子聽戲。
推開的還是一樣的大木門,今日裏面也一如上次,木臺上咿咿呀呀的表演着戲曲。
“爺,又來聽戲啊。”
旁邊的小厮顯然因為上次的事,對靈犀印象深刻,一看她進來就熱情的招呼上來。
“嗯。”靈犀眼睛掃過坐于臺下的人,又将臺上的人收于眼底。
“爺,我們老板娘說的沒錯吧?包您聽了一回還想聽
第二回 !”小厮臉上一副自豪的表情。
“嗯,是不錯,不過你們怎麽這次聽客比之前少了不少?”
靈犀選一處位置坐下,小厮立馬為她奉茶。
小厮壓低了聲,在靈犀耳邊道:“哎,爺您是不知道,那不是上次我們被雇去王府表演,本來好好一美差,指不定還能讨些賞錢,結果誰知,表演都還沒輪到我們,前面那個舞團裏出了問題,這可就都成泡影了,聽說公主殿下還因此震怒。”
“哦?出的問題和你們有關系?”
靈犀擡眼看他。
“不不不,爺我們哪敢啊,是這事不知怎麽傳的,就說我們這樣的戲班子和舞團都不安全,再加上近日裏都城巡視的禁衛軍也增加了,總是有點不太安全,聽客們便也少了。”
“如此,不過說來,你們戲班只會唱戲麽,不若表演些別的,說不定聽客們又回來了。”
靈犀推開盞蓋,茶香熱氣浮上眼前。
“我們戲班還會表演雜技嘞,也好看,前幾日就在表演雜技,不過今日爺來的不湊巧,表演雜技的那幾人正好被叫去春夜樓了。”
“春夜樓?”
靈犀端着茶盞的手忽的一滞,越過小厮和部下交換了個眼神。
這麽巧?所謂“花月夜”還真就“花月”裏還摻雜出個“夜”來?
“是啊,不過春夜樓也是我們老顧客了,有時隔三五天,有時隔半月,都會叫我們去表演雜技,爺您要是想看,可過幾日再來,定就有了。”
靈犀歪着頭看他,沒有說話。
小厮看看他,又像想起什麽的回身看了看另外兩人,笑道:“爺,您幾位別不是沒去過春夜樓吧?”
“是什麽地方?你且說與我聽聽。”靈犀摸出賞銀來,置于茶盞邊。
那小厮看見賞銀,眼睛笑的眯成一條線又壓低聲音來,低着頭用只有他們幾人能聽清的話和他們解釋。
“……”
靈犀和部下離開大木門,三人走在喧鬧的市井上,靈犀皺着眉,臉色低沉。
“陸大人,那地方您恐不能去。”
“是啊,若是讓殿下知道,這誤會可就大了,不然還是我倆兄弟進去,陸大人您在外接應?”
靈犀一時犯了難,好不容易摸到的線索她是不可能放棄的,但确實要去的話,靈犀只是想想背後都已向外滲冷汗。
思來想去,靈犀讓部下先行過去,在外等她,她調頭先回府邸,吩咐柴高夜晚先幫她把沐浴需要的熱水,置于房裏,便于她回府先沐浴換衣。
稍晚,待靈犀趕過去之時,已是日暮,天色将黑未黑。
三人稍作收拾,再三确認無官員配飾,這才擡腳走去。
春夜樓置于一湖心處,遠遠外就有高挂的牌匾,靈犀站定認清這三個字後,還未擡腳踏上拱形的小石橋,就已有穿着豔麗的女子走近。
靈犀選擇性的屏蔽掉她們的話,兩位部下也仔細的幫她攔住靠近的女子。
三人一路往裏走,石拱橋後是一長段置于水面的長廊,越往裏走越能看見裏面高挂的彩燈,以及随風飄在空中的紅綢帶,似在和腳下的紅毯相輝映。
春夜樓的主樓是一處閣樓,靈犀甫一踏進,周邊濃厚的酒味胭脂味再混合着別的,一道湧上來。
身旁嬉戲,蒙眼玩鬧的人數不勝數,玩樂聲,嬌笑聲推攘着似要擠進靈犀的腦子。
老鸨走上來,為他們介紹,部下先行打發走她,三人選擇一處偏僻但卻恰好能觀察到全局的位置坐下。
不多時,雜技表演就已演上,但大堂裏有興致去看這表演的人着實沒有幾人。
畢竟佳人在懷,誰會分心去看表演。
“好!”
遠處突然的一道聲,讓靈犀不由的仔細瞧去。
閣樓二樓的包間裏,居于他們的斜對面,坐有兩男子,其中一微胖的男人正是這叫好之人。
靈犀向他看去時,男人還在拍手,看起來心情格外好,下一刻就有老鸨迎着笑走上去,倆人似乎說了什麽,男人興致高昂,另一坐握着白扇的男子旋即掏出賞銀來放于老鸨手裏,老鸨笑彎了腰,退出包間,很快又從二樓下來,于大堂屏風後,和一身穿麻衣的瘦高男人說了什麽,而後男人轉頭微掃過四周,将懷裏的信封遞于老鸨,老鸨又笑着上二樓。
不多時,靈犀看見包間裏,就只剩那叫好的男人,而靈犀于拐角處找到老鸨,但角度刁鑽只能看見她一人,随着她将手裏的信封遞交出去後,靈犀卻看見晃過去的白扇。
但緊接着,靈犀看見扇柄後精致的印記,映着光,随着他輕巧的握扇姿勢反光在屏風處,似将形狀投影而下一般。
靈犀看着那被徒然放大的形狀,莫名升起了幾分熟悉感。
……
靈犀同部下離開春夜樓分開後,火速趕回府,柴高恰好在大門處迎她。
“驸馬。”柴高才叫了她一聲,頓時臉色一驚,壓低聲音道:“您您您……”
靈犀瞥他一眼,否決掉他的想法,“是查案,殿下回府了麽?”
“還……還未!”
“嗯,熱水備好了麽。”
靈犀腳下步伐,三步合成一步,就差小跑起來。
“備好了。”
靈犀沒再同他說話,走進轉角的院落後,随即回屋關上房門。
身上的衣服即刻褪去,熱水的熱氣瞬間模糊靈犀的視線,靈犀屏氣而入,将整個人都沉溺于熱水裏,熱意從四周包裹上來,霎時沖淡身上不屬于她的味道。
“參見殿下!殿下萬福!”
院落中響起柴高這道聲時,靈犀正将裏衣穿上。
更換的外袍還置于一邊,但這次靈犀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殿下留步”,因為瞬間,房門就被人推開。
靈犀轉身和推門而入的趙清歲無聲的對視,烏黑的眸光似一支冷箭,精準無誤的将她擊落。
“殿下,請您聽臣解釋!”
趙清歲坐于主座,随她一同來的蘇蕊,被趙清歲置于院外,并随之屏退院落中所有奴仆,無公主令不可入。
屋裏還未處理的外衣被扔在屏風後,房門關閉不須多時,混雜之味就彌散開來。
“那你可得仔細解釋!”趙清歲字字句句咬詞清晰,語氣裏極其難得的浮現出怒意來。
“請殿下息怒,臣去那處地方只是為了查案,絕無二心。”
“是麽,那你說與本宮聽,你查出了什麽?”
趙清歲的聲音似寒冬之際凜冽刺骨的寒風,裹挾着雪一道襲來。
“臣,”靈犀皺了皺眉,“臣只是有所懷疑,但還沒有掌握确切的證據。”
她只是覺得那道印記眼熟,但她根本就想不起那是哪裏看見的,這如何說與身前人聽。
“驸馬是想說,你有懷疑但是沒有證據,因此還需得去找到證據才是麽?”
“臣不敢。”
“放肆!”
趙清歲高聲冷喝,靈犀幾乎要額頭觸地,眉間褶皺數條,電光火石間靈犀忽的想起什麽,似抓到救命稻草。
額頭撞擊地面時,發出一道悶響,随即靈犀毅然決然咬牙般道:“殿下,臣為女子之身,欺瞞您臣罪該萬死,但臣斷不會對那處地方有多餘的想法。”
房間裏陷入長時間詭異的安靜,靈犀低着頭,額角的汗水順着輪廓淌下來。
“女子之身……”趙清歲重複着靈犀的話,連帶着尾音都莫名輕下來。
但頃刻之間,又話音一轉道,“便可以随意去那處地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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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