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仙俠師徒(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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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绛峰驚雷陣陣, 驟風呼嘯而過, 謝昔歲一腳踏入雪地的瞬間,就有暴雪紛紛揚揚的往下沉。
分明與相望的清州峰只隔一道峽谷,比之卻是一個天一個地。
天那邊是寂夜長靜,地這邊是風雪雷電交加。
很快, 山上就積起一層厚雪, 驟風卷起山間的鋒利石塊,像是受人操控般, 疾速的向謝昔歲襲來,風聲劃過耳膜, 卻只在她的擡眼間,化為粉末, 融入風雪裏。
墨色的眼眸在白皚皚一片的山林裏等同于異樣的珍寶, 引人窺探。
謝昔歲獨自穿過這片蒼茫, 風雪彙聚而下,可沒有半分落在她的肩頭。
不遠處參天的古樹,樹幹粗壯, 深深的紮入土地,以供滋養的樹藤纏結成後天的藤洞。
高處的枝幹在長夏應是一片蔥茏, 但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雪, 反而變得光禿,甚至還被迫壓彎了腰。
謝昔歲忽的停下腳步,仰頭望了半晌,探手撫過樹幹褶皺的表面, 帶着冷意的凸起部分, 蹭過她的指腹,像是回應她, 樹枝艱難的動了動,響起悶悶的簌簌聲。
“辛苦你了。”她低聲道。
謝昔歲的掌心閃過一道光,延着樹幹攀岩而上,每經過墜壓的雪面後,積雪便會迅速的被融化,光芒攀升至最高處時,光芒驟然被點亮,耀眼的光從高處落下來,形成一道金色的保護罩。
枝幹上少了壓迫,它輕巧的晃了晃,霎時又有點點新綠冒出來。
藤洞裏叫嚣的風聲忽的湧出來,帶着濃烈的血腥氣,侵襲而過在雪地留下黑色的印跡。
但還未來得及到謝昔歲的身後,古樹便以帶刺藤蔓鋪成的網猛地将這道風所擊散。
藤洞深處傳來的厲聲嘶吼,似是地獄裏被縛上枷鎖動彈不得,又不死心野獸的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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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消散不過片刻,新起的風又一次次從洞裏湧出,古樹的藤蔓緊緊封住洞口。
随着次數的增多,謝昔歲越來越能看見藤蔓內部慢慢滲出的紅棕色汁液,汁液順勢滴在雪地,形成一朵即将綻放的花苞。
這不是個好兆頭,或者不如說,是魔首的力量在恢複。
魔首沒有意識,也沒有是非正邪的判斷,它的一切行動只憑借嗜血的本能。
魔首盤踞的地方會滋養魔氣,時間一長就會變為魔域,充沛的魔氣像是給饑餓野獸的投喂,大量魔物彙聚在魔首四周。
他們保護它,也以它為中心與它共生,但從沒有魔物能妄想操控它據為己有。
魔首先天的魔氣,也決定了它的強大,沒有意識的利刃,只受本能的驅動而行動,它可以毀滅人間,也可以沉睡只盤踞一角。
數年前,各派察覺出魔首向外蔓延的趨勢,組織與仙門百家一起商讨,決定于事态失去控制前先下手為強,以謝昔歲為主的衆派能力巅峰者,抓住魔首失控前的那刻停滞,強行将它封入川澤澗中的夢绛峰。
而後,因魔首形成的魔域,就能被淨化,魔沒有地方生存,不僅連魔氣都削弱,甚至還需要東躲西藏。
謝昔歲以靈血,催動出這棵古樹,為看守也為壓制,魔首若有異動,也會及時讓她知曉。
魔首的封印于她閉關前,才召集衆人加固,現下卻能逼迫古樹堪堪而守。
“看來有人等不住想迎你出去了。”
劍光避開藤蔓向裏而去,穿過咆哮的風聲,緊緊的沒入封印的印記裏,劍柄轉瞬即逝的溫度停留在上面。
魔首震耳的怒吼,被漫天飛舞的大雪給掩埋。
謝昔歲望着這白蒙蒙的一片,呵出些霧氣:“雪又下大了。”
……
夜幕低垂,街尾巷角的人開始陸續的散去,萬家燈火亮于夜晚,又暗于夜晚。
平州鎮外的樹林裏一晃即過的黑影,似一陣風,鬼鬼祟祟的跟在身後,不遠也不近。
靈犀餘光微掃,身側的人卻擡手撫上她的肩膀,食指輕輕的把她微偏的頭正了正。
“你說,我是不是你的心儀之人?”
阮璇眨着眼睛和靈犀示意,聲音軟軟糯糯的還帶着幾分委屈,靈犀看着她頓了頓往後靠,“不是。”
阮璇一時說不出話來,神情僵了僵,又一手拽住靈犀的衣襟,一邊大喊道:“……好啊!你這個負心漢!你這樣做對得起我麽?!”
一邊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不是說好配合我演戲麽?”
靈犀沒有說話,但下一刻,拽住她衣襟的人搖了搖頭就直挺挺的向後倒,随即在身後的黑影靠上來前靈犀也閉上了眼睛。
再次恢複意識,睜開眼的時候,靈犀身上的麻繩繞了好幾圈,将她綁的死死的。
四周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只有身後手背蹭過的碎石讓她猜測這裏可能是一處石窟。
耳邊隐隐有摩擦聲,混着微弱的呼吸聲,但不知道是不是石窟太空曠讓靈犀分辨不出方位。
“喂,有人嗎?”對角處,忽的傳來輕輕的女聲。
“嗯。”
“啊!”她頓了頓,“負心漢?是你嗎?”
“……”
靈犀沒有回她,分辨出她的方向後,手腳小幅度的活動,确認自己沒有受傷。
“是你把我敲暈的?”阮璇繼續道。
“不是。”
靈犀尾音才落,不遠處的火光模模糊糊的投于石壁上,一點點的往裏挪。
察覺到異樣,阮璇閉了嘴,也不再說話。
靈犀微眯着眼,維持着她醒來前的姿勢,等了好一會兒靈犀才發覺,只是看到有火光在向前移,但她其實根本沒有聽到走在碎石地裏的沙沙聲。
只是轉念間,有東西飛入了石窟,濃烈的血腥氣霎時蔓延開。
“她們還沒醒?”
有溫熱的液體滴在靈犀的眼睛上,腐化的腥臭味久久的圍着她,像是有什麽在近距離的看她。
半晌,另一道聲音在她頭頂響起,“看樣子還沒有。你們今天收獲怎麽樣?面具需要的稚子之心夠了嗎?”
“不好搞啊,最近平州鎮失散的孩童增多的消息不知道被什麽人給傳了出去,今日又有幾批修士到來。”
“你說這面具真的能把魔首救出來?這不見天日的日子老子真是受夠了!”
“走走!把你手上的放下,我們出去說!”
等着石窟靜下來,靈犀睜開眼,眼睑上的那一滴液體,順着眼角往下落。
“這下你相信我了吧?”
“我說的都是真的,冥色面具以年輕女人的魂魄和孩童的心煉丹,救魔首,而你師尊又是封印魔首的,怎麽會與她沒有關系呢。”
“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阮璇壓低着聲音慢慢的說。
捆綁在身上的繩子,被靈犀袖袍裏飛出的劍刃所斬斷,靈犀站起身道:“你走吧,我已經讓秦唐他們回門派将此事禀于掌門,你去找他們,我會在你們來的時候與你們裏應外合,救下你妹妹。”
“那你呢?”
阮璇有些詫異。
“反正都在這裏面了,那就多待一段時間。”
靈犀回身看她,神識随之被放出去,這裏确實是一道石窟,看守的只有剛剛進來的那兩只魔。
劍動時,人已先動,靈犀身至洞口的下一秒,劍刃已染上血色。
等着靈犀拖着一只龐大的魔物進來時,阮璇還站在那裏。
“劍是信物,不論你是什麽身份,你拿着它,他們都會相信你。你的皮影,不是會易容術?”
阮璇怔了怔,很快又點頭,在她的幫助下,靈犀僞裝成了她拖進石窟的這只魔。
“那你小心,我走了?”
“嗯。”
阮璇猶豫了半晌還是走了。
靈犀将洞裏營造出魔饑餓難耐,撕殺獵物的慘狀,後前來接替的魔,只是繞着看了圈,大罵兩句,就帶着靈犀走了。
新的洞窟,和之前的不同,居于海面之下,要進入時,先是浮現小小的漩渦,後來漩渦彙聚越來越大,竟從中撕開一道裂口,靈犀随之跳入,幽冥的海底,阻隔掉所有的光線。
海底的洞窟被魔氣團團圍住,寬廣且地勢複雜,明明只是處于海底,卻似陸地的多變。靈犀起初進去也只是感覺到壓抑的困悶,但随着找人的時間的拖長,靈犀逐漸抵不住魔氣的侵染。
輕微的侵染,并沒有影響她的樣貌,僞裝依然還在,只是內裏影響靈犀的情緒,混雜着戾氣、腥臭和複雜欲望的魔氣,在這個黑暗且不見天日的海底将她圍困。
謝昔歲從看戲那晚再也沒有和她聯系,靈犀也嘗試過尋找她,但聲音過去的瞬時就像投于深潭的石子,迅速被吞沒。
靈犀甚至不知道外界的情況,偶爾能聽見從外回來的魔談論平州鎮來了許多瑤光派的人,像是在尋找什麽又各有防備。
“瑤光派”三個字在魔氣的熏染下更似懸于靈犀心尖上的一柄利刃,她急切的想要知道這三個字背後的事情,但又擔心會牽扯出關于謝昔歲的不好消息。
原本只是下山歷練都不願意離開她的身邊,現下不僅人觸不到,連聲形也聽不見半分。
想她,又擔心她。
“想”漸漸變的沉重,壓在靈犀的心髒。
魔氣叫嚣着,充斥她眼底。
玉笛笛身黯淡的光,在靈犀望進去的當下,就有謝昔歲的身影浮現出來,剎那席卷而來的欲望,有那麽一秒占據了上風。
掌心翻轉,手裏的闊刀的刃口已對至心髒,心底莫名生出心魔的低喃,讓她把刃口往裏推。
“推吧推吧,只要推下去,你就能見到她了!”
“推啊!推啊!再往裏一寸!”
“你不是想她嗎?”
“锵!”
闊刀猛地砸向地面,靈犀單膝跪下去,緊閉雙眼,嘴裏泛起幾絲血腥氣,迫使她恢複些許理智。
掌心緊握的玉笛,似是感受到主人的難受,刻了字的筆畫緩緩閃過淡淡的光,直至最後一筆一畫勾完,笛身滾燙。
“郎玥。”
模模糊糊的靈犀聽見有人在叫她,離她很遠,聽不真切。
“郎玥,你在麽?”
那聲音漸漸朝她靠過來。
“你能聽見我說話麽?”
好像又近了些。
“發生了什麽?”
這聲音好熟悉,是……師尊?魔氣的侵染都讓人有幻覺了嗎。
“郎玥!”
師尊!
靈犀突然睜開雙眼,眼底的血絲,明顯又駭人,身體裏的劍意驀地響應這道聲音,由裏向外被激發出來,似湧上岸邊的潮水一層一層掃過靈犀的心。
“咳……師尊?”
靈犀把餘下的氣力都用在了這聲回應上,但下一秒耳邊的聲音又靜了下來,她反而什麽也聽不見了,海底空曠曠的,又被魔氣籠罩,能聽見的也只有嗡嗡的渦旋聲。
勉強支撐的氣力立時散去,連支撐單膝跪地的氣力也沒有,靈犀頹然坐下,掌心順勢籠住了眼睛,帶着涼意的指尖支于眉骨兩側。
果然是幻覺啊。
“師尊……”
靈犀心底喟嘆一聲,卸力般脊背抵着冰冷的石面。
“郎玥,看着我。”
耳邊驟然響起的清冷聲音。
幻覺又出來了麽。
靈犀沒有撤去擋在眼前的手,只是堪堪的從微開的指縫裏看出去。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已經習慣了不抱有希望。
但淡淡的光芒透進來的那一瞬,靈犀看見了站在光茫裏的謝昔歲。
她微皺着眉頭,墨色眼眸定定的看着她,眸光微閃,有什麽轉瞬即逝。
靈犀說不出話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謝昔歲走近她,看着她慢慢蹲下身,看着她探手過來,輕飄飄的撫在臉頰。
明明是神識幻化出來的飄渺身形,但碰觸到靈犀肌膚的瞬間,卻有了真實的觸感。
“師尊。”
“嗯。”
“我想你。”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