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少年的頭發很長,蜿蜒披散下來,一直散落到小腿下方,有微卷的弧度。
他的面頰圓潤豐盈,五官秀氣,蘇意看他便如同攬鏡自照,哪哪兒都像,但看久了便覺得處處都有區別,又不那麽像了。
真是奇怪。
蘇意不自覺地想着,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蹲在他身前,伸出的手剛碰上他的臉,手指便穿了過去。
不是實體?
蘇意愣愣地瞪大眼,恍然驚覺自己居然無知無覺地走到了樹下,連忙倒跳三步,退到樹蔭籠罩的範圍外。
他捂着腦袋用力甩了甩,想要甩掉那種被蠱惑的錯覺。
放下手時,蘇意聞到一股花香,才看到掌心沾上了紅色的汁液。
這股香氣……是紅花汁液?
蘇意湊近掌心嗅了嗅,确認是外面那種紅花的味道後忽然想到什麽,臉色微變,立刻運使淨水術沖洗掉手上的汁水,然後舉起青萍劍刺破食指。
鑽心的疼痛刺入心口,并随之沖破蒙蔽靈眼的迷霧,他猛然擡頭,就見身前一切景色盡數化為飛灰,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紅色花海,和花海中心玉臺上,一名相貌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俊秀少年。
果然是幻境!
蘇意剛要松一口氣,便察覺腳踝處傳來收緊的力度,有什麽鋒利的東西用力絞緊,紮進皮肉,痛的他忍不住皺眉。
他低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滿地荊棘一樣的骨刺,以及……鋪在花海下的、漫山遍野的、死狀可怖的……枯骨。
鮮紅的花海與慘白的枯骨,交織出一種奇詭的豔麗與恐怖。
尖銳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蘇意整個人僵在當場。
他頭皮發麻,渾身都在一股無形的恐懼中微微顫抖,從鼻腔裏呼出的氣體似乎也浸着冷霜,五髒俱寒。
蘇意直面過很多次死亡,在妖獸山谷,在剛才的幻境。
但他從未如此刻這般,真正直面枯朽腐爛與繁榮盛大并存的……煉獄!
別慌,別慌。
蘇意,冷靜下來!
蘇意不斷地深呼吸壓下心頭的驚怖,用顫抖的手攥緊了青萍劍,砍掉纏繞在腳踝上的骨藤。
劍刃上亮起月白流光,絲絲縷縷彙成暖意後傳遞到他掌心,仿佛是在安慰他,讓他恍然有種被蘇憑易和蘇衷攥住手掌的溫暖錯覺。
他眼眶一熱,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地思念起才剛分別的父親和兄長來。
這就是擁有時不曾注意,失去後才懂得珍惜的苦逼嗎?
蘇意抱住青萍劍,竭力克制着不斷滋生壯大的負面情緒,迫使自己鎮定地朝不遠處那座玉臺走去。
先從最顯眼的地方開始查探。
蘇意這樣想着,卻不料忽略了身邊的危機,以至于第一步剛踏出,就在驟不及防之際遭遇襲擊!
襲擊他的正是地上的骨藤!
骨藤生有倒刺,身長不明,分支繁盛而密,乍一掀起猶如鋪天蓋地的巨網,劃過半空時破風聲刺耳,讓人耳膜隐隐作痛。
蘇意駭了一跳,所幸反應機敏,青萍劍橫劈而出,直接削斷撲面而來的骨藤……上面的倒刺。
劍鋒所過之處,靈力吞吐,劍氣縱橫,卻只削去骨刺,對于骨藤本身毫無損傷。
這也就表示骨藤的堅韌程度遠非以他當下的實力禦使的青萍劍所能砍斷,青萍劍雖然不弱,可他太菜了。
瑪德!這個時候還要讓我發現如此令人悲傷的事情!
蘇意幾乎是苦中作樂一般想。
想歸想,他的反應卻分毫不慢,既然青萍劍暫時對骨藤無用,那他換一種有用的武器不就好了?
思及至此,蘇意迅速将青萍劍收進袖裏乾坤,并從中取出百寶囊,将聚財送給自己的九星連弩抓了出來。
骨藤速度極快,他不過是取個東西的功夫,平靜的花海上已經被肆意翻飛的藤蔓掀出滔天駭浪,漫天都是交織飛舞的骨藤與破碎的花瓣。
空氣中花香濃郁,蘇意只吸了一口,靈眼又有被蒙蔽的跡象。為了保持清醒,他不得不又用劍刺了自己一下,這次他選擇刺在掌心,并且刺得更深了些,痛楚也更甚。
一眨眼,骨藤已成遮天蔽日之勢,它們狂亂地揮舞、翻騰,帶來吞噬萬物的陰影。
藤蔓收攏,聚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從下往上猛然包住,勢要将蘇意困在其中,然後慢慢吞吃。
眼前的能見度驟然降至最低,急劇收緊的骨藤攜帶着尖銳的骨刺裹向蘇意,如果再不采取行動,那下一秒要麽他被無數骨刺洞穿,要麽就被骨藤絞碎。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命懸一線的危急之際,蘇意把體內靈力瘋狂灌入眉心靈眼,讓其「洞明萬物」的作用發揮至最大——
頭痛欲裂的痛苦開始瘋狂蔓延,他拼着靈眼榨幹靈臺的後果,一息之內鎖定了骨藤的要害命門處,然後舉起九星連弩,按下發射按鈕!
用二十八顆上品靈晶作為驅動力,推動三十支以太陽精金打造而成、箭頭塗有劇毒的箭矢劃破陰影,于黑暗間擦出三十點金色火光,它們猶如相銜的星辰光輝,彙成一束流星般的光亮,一剎那刺穿骨藤命門,撕裂巨網。
“唳——”
耳邊似響起了沖破雲霄的凄厲叫聲,蘇意捂着耳朵,卻努力瞪大雙眼,看着骨藤編織而成的網破裂、炸開、化為齑粉。
粉末如螢火飄散落入花海,那些蘊養它們的枯骨也随之散成粉末。蔚藍的天空下終于只剩一片一望無垠的鮮紅,以及紅色花海中沉睡的少年。
蘇意愣了許久,才脫力似的摔倒在地。他的身體不住地發着顫,冷汗從額前滲出、滑落,頭也一陣陣發疼,眉心的靈眼更是傳來了不堪重負的痛楚。
相比之下,随之而來的眩暈感反倒顯得友好了很多。
“嘶……”
稍微緩過神來之後,蘇意發現腳踝上多了一圈密密的小血洞,估計是剛才被骨藤纏到腳時上面的骨刺紮的。
好在他渾身上下哪哪兒都疼,這一點疼痛也就不足為道了。
咦?為什麽這話聽起來好凄涼?
蘇意嘆了口氣,帶着氣也不知道找誰生的苦悶感,從地上摸索到自己方才掉落的百寶囊,從裏面倒出十幾瓶藥,都是聚財說有備無患給他裝進去的,治療外傷內傷的都有。
他根據瓶子外貼着的字條指示找出一瓶外敷的藥粉,給手上、腳上的傷灑上,用繃帶包紮裹緊,過程中不斷倒抽冷氣,疼得眼淚汪汪。
正在這時,混在藥瓶的一面巴掌大的銅鏡突然亮了起來,吸引了蘇意的注意。
他抓過鏡子,發現這是聚財送給他的傳訊儀,據說在任何地方都能使用——前提是要有傳訊對象特有的傳訊儀編號。
差不多等同于手機。
蘇意眼睛一亮,手忙腳亂地把傳訊儀翻到正面,戳了戳鏡面上不斷閃爍的金光。
光芒一閃,聚財笑眯眯的臉便出現于他眼前。
“二公子,別來無恙啊……嗯?怎麽回事?你怎麽受傷了?”
意識到環境不對,又看見蘇意身上剛包紮好的傷,聚財神色劇變,怒上眉梢:“誰幹的?!”
蘇意眼裏本就含着痛出來的生理性淚水,聽到他的聲音,眼睛一眨,便頓時潸然淚下。
聚財:“……”
二公子哭了。
他要炸了。
……
不只是聚財,蘇憑易也快炸了。
“這位道友,你這是什麽意思?”
看着被數千身着統一服飾的修行者——準确的說是太玄王朝專門培養的的修士——圍得密不透風的天仙山,蘇憑易滿臉「勞資現在很生氣,而且馬上就要給你一發五雷轟頂」的表情,語氣陰沉地詢問擋在身前的人。
而這位一身制式铠甲,相貌英俊的青年沖他拱拱手,非常冷硬地回道:“屬下奉王爺之命鎮守天仙山秘境,在秘境開啓之前不容許任何無關人士靠近,請蘇先生見諒。”
太玄王朝皇族姬姓,共分一系主脈,十二旁支。主脈嫡系即皇室的皇子公主,而十二旁支在各自的封地稱王,拱衛天子。
太玄修士乃是皇族親衛,絕大多數成員都是從雲下學宮的學員裏擇出,雖然年輕,卻天賦驚人,實力不俗,自然人人心裏都有股傲氣,面對蘇憑易這樣的前輩也能不卑不亢。
放在平時,蘇憑易不會跟他們這些小輩計較,但今天不同。他的小兒子還在天仙山秘境裏生死未蔔,他沒心情與任何人過多廢話。
于是他沉了臉,冷冷道:“我從來不知道天仙山成了哪位王爺圈的地,也不知道天仙山秘境已經從雲下學宮轉至哪一位王爺手裏。”
聞言,青年的臉色更加冷冽,繼續強硬地道:“抱歉,我等只是聽命行事,請蘇先生不要為難。”
“讓開。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蘇憑易一句話都不想再多說,天上烏雲壓頂,猶如天幕低垂,乍起的雷電中劍意如火,致使整片天地都随之沸騰。
“蘇先生難道想忤逆……”
青年擡頭兇悍地瞪向蘇憑易,正要報出自家主子名號,就見鋪天蓋地的無形劍光仿佛驟雨突至,轟然墜落。
死亡的煞氣在逼近,鋒銳無匹的劍意切開了他,以及在場每一位修士頭上佩戴的護身法器玉冠,眨眼就要刺穿他們的靈臺,斬滅他們的生命與魂魄。
青年霎時被扼住喉嚨,驚駭欲絕,目眦欲裂,終于想起自己是在跟什麽人對話——
那是蘇憑易,是十五年前的人族大軍領袖,是進入生死道硬撼天道還能全身而退的狠人,是當今九鼎大陸的第一劍修!
悔之晚矣!
“蘇先生,請手下留情。”
千鈞一發之際,天仙山半腰處傳來不疾不徐的溫潤聲線,話音未落,一襲紅衣的姬且道翩然轉身,以他為中心,身前的空間泛起水波般的紋路,溫吞而堅韌地擋住了蘇憑易的劍意。
只是擋住,而非擋下。
他的紅藍異色眼瞳古井無波,雖然擋得艱難,汗水滑過眉眼,淡然的神情卻絲毫未變。
蘇憑易冷冰冰地注視他:“任何人欲阻我在此等待救援我兒的時機,都等同于與我為敵。”
“我非是要阻止蘇先生,恰恰相反,我亦為救小師弟而來。”
姬且道翻起右掌,掌心托起一團包裹着一對青銅鑰匙的金光:“我有開啓天仙山秘境之法,但個中緣由不便詳談。另外,今日時機未至,請蘇先生耐心等待。”
蘇憑易長眉一凜,正要再開口,卻見蘇衷架着雲急急奔向自己,臉上既有欣喜也有擔憂:
“父親!聚財說他聯系上小弟了——”
作者有話說:
大家勞動節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