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姑酌彼金酹,維以不永懷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詩經》卷耳

胡地十月,白毛漫天。

東胡王大帳外,夜色中的饒樂水冰封千裏,天地一片混沌灰白。

帳內,胡樂大作,火撐裏的紅炭忽明忽暗,濺出的星火噼啪作響。北向正中的虎皮上,髡頭結辮,身材肥胖的東胡王正左擁右抱兩個豐乳肥臀的侍妾,逼迫侍從向正前方被束縛住手腳的女子灌酒。

“灌!”他瞪着猩紅的眼大喊:“往死裏灌!”

那女子姣好的面容在劇烈的反抗下漲成了绛紅色,一邊劇烈地咳着,一邊被迫嗆進滿鼻滿口的胡酒。

看着女子桀骜不屈的痛苦模樣,東胡王突然發出一陣狂笑,他自這笑聲中仰脖吞下一斛烈酒,問近身侍臣:“阿伊古,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打仗?”

被喚做阿伊古的侍臣茫然無措地搖了搖頭,不敢作答。

“因為我們要搶敵人的財産和土地,騎他們的馬,睡他們的女人,哈哈哈哈……”

東胡王口中的敵人,阿伊古看了眼跪在地上被烈酒嗆得不住咳嗽的女人鬥膽猜測,應該是指匈奴人。

說完,東胡王搖搖晃晃地直起身,推開身邊兩個侍妾,踱到那女子身邊,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正視自己。

女子別過眼,盯着火撐,故意不看他。

這樣明目張膽的蔑視使東胡王十分惱火,他不覺加大了手裏的力度,幾乎要将那精致小巧的下巴捏碎。

女子疼得冷汗淋淋,卻仍不屈從,直到東胡王“啪”得賞給她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開始扒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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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奮力反抗着,東胡王甚為滿意她眼裏的驚恐,埋下頭啃噬住她的肩頸,很快,咬下兩排帶血的牙印。

突然,不知從哪個方向射進一只利箭,直直釘在王座的虎皮上。緊接着,大帳的木門被兩具中箭的屍體撞開,刺骨的寒風夾雜着暴雪,呼得一下湧入帳內。

胡樂聲戛然而止,換做帳內侍奴們抑制不住驚恐的刺耳慘叫。

“偷襲,大王,是偷……襲!”

侍衛長連滾帶爬從帳外撲進來,話音哆嗦不能成言。

“何人偷襲?”

東胡王一把攥住他衣領,須髯亂顫。

“是……匈奴……”

“備馬!”

東胡王取下帳下彎刀,身披銀狐大氅奔向帳外,突然,他立住,回身入帳,将剛剛被他蹂/躏的女子像拎小雞仔似地拖出,朝她臉上狠狠抽下一鞭,把牙根咬碎道:“走!對匈此戰,殺你祭天!”

只一瞬,那女子臉上滲出的血珠已經聚攏,順着下颌一滴滴墜落在雪地裏,融入地上橫七豎八屍體噴湧出的蜿蜒血河,刺目駭人。

饒樂水在漫天白雪下閃着幽幽白光,她赤足踩在雪地裏,衣不蔽體處隐約露出條條鞭痕,一雙皓腕早已被粗繩磨爛。

然而她臉上的表情卻是出奇地鎮定,豎起耳朵,她在馬嘶、犬吠、刀劍、慘叫聲中,分明聽見了鳴镝聲。

那是他的發明。牛骨箭簇鑽眼,滿弓飛射時,發出尖銳的嘯鳴。一萬近身騎兵訓練有素,一旦聽見鳴镝,全部朝此方向放箭,饒是銅牆鐵壁,也會被射成篩漏。

整個匈奴,只有他一人可以飛射鳴镝。

箭簇呼嘯,她知道,他來了。

白桦疏林間,一股股騎兵打着呼哨,聲東擊西,一簇簇火把在夜色裏如鬼火般跳躍,鳴镝由遠及近,萬箭齊發,毫無防備的東胡王庭霎時成了屠場煉獄。

東胡王翻身上馬,拉着那女子橫在身前,領着身邊僅存的騎兵朝密林奔去。馬蹄越過草場,躍進密林的一瞬,四周火把倏地全部熄滅,鳴镝聲熄,四下靜得只有戰馬的響鼻和落雪的窸窣聲。

就在東胡王自這一團漆黑中茫然四顧時,鳴镝突然重新響起,轉瞬間,東胡騎兵已全部中箭滾下馬背。

“冒頓!你個天殺的土狼崽子,你有種出來,與我決一死戰!”

東胡王自知命數已盡,卻仍不死心地叫嚣着。

“唔咻”一聲厲響,鳴镝不知從哪個方向射來,就在東胡王即将被射成肉糜的前一刻,他拔出腰間匕首,紮向身前女子的胸膛。

“不!”

兩月未見,那女子只來得及聽見密林深處這一聲凄厲慘叫,便永遠閉上了眼睛。

……

睜眼,是一頂青羅寝帳,上用素絲五針纡細密地繡一對白鶴,在熹微晨光下泛着金屬光澤。

入鼻,是一股羊乳的奶膻和着烏沉香的味道。

氈房內幹燥清冷,陳設仿秦,柙匮妝奁一應俱全,同那原本不應出現在漠北草原的絲絹寝帳一般,皆是精致奢華之物。

一切都太過熟悉。

這裏分明是她的閨帳。

将死的一幕倏然自眼前閃回,耳邊反複萦繞着那個男人絕望的呼嚎,久久不散。

那絕不是一場夢境。那一世,她是真的,就那麽死在了東胡王的刀下,他的眼前。

可眼前這一切,又分明就是一個太過美好的夢境。她沒死,她還活着,且活在十六歲,尚未出嫁之前。

蘭佩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很快接受了自己當下的處境。揮去眼前夢魇,掀起錦被下床。

腳底的觸感柔軟而冰涼,眼掃過去,青緞夾褥包邊,是蒲複席,秦朝北方春夏季鋪在地上,類似地毯,價值不菲。

是了,前一世,因為官居單于庭右賢王的父親對她十分寵愛,放眼整個單于庭,只有她的氈帳裏會在春夏之季換上這樣的蒲複席。

她光腳走到妝臺鏡前,借着氈帳窗牖透入的破曉晨光,緩緩對上銅鏡。

皓齒粲爛,宜笑的皪,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于側。

都要忘了,十六歲的她,原是這樣一張的盛世嬌顏。

卻在短短兩年之後,受盡□□折磨,帶着一臉一身的傷痕,就那麽的,死了。

蘭佩輕嘆,重活一世,她絕不會讓自己再陷入那般悲慘境地,重蹈覆轍。

聽見屋內動靜,帳外有人輕聲叫着“小主”扣門,打斷她思緒。

“進來。”蘭佩開嗓,清清脆脆,如銅鈴悅耳。

一個比她年紀略長的女奴疾步走進閨帳,身材壯碩,面容黝黑,說話間滿是發自內心的驚訝喜悅:“小主,你,你終于醒了?!”

“阿諾?”蘭佩喚她,因為激動,聲音微微顫抖,讓阿諾誤以為她摔傷的腦袋仍不清醒。

“是我,是我啊,小主!”阿諾黑而晶亮的眸子閃着淚花。

這個女奴,打小被送進右賢王府服侍蘭佩,雖是奴籍,前世蘭佩卻待她親如姐妹。

後來,蘭佩被遠送東胡,她自然誓死跟随,到那不過三天,便因護主被東胡王殘忍奸殺。

當着蘭佩的面。

此生再見,蘭佩心裏難過,拉着她的手要她同坐。

“萬萬使不得,小主!”阿諾吓得不輕,轉眼已跪在地上。

“沒事,現下也沒別人,你快起來吧。”蘭佩輕輕拉她。

阿諾不從,依然跪地,疼惜地打量着她的身體:“小主可有哪裏不舒服?頭還疼嗎?”

“不疼了。”

昨日和單于庭的幾位王室公主賽馬,蘭佩不知何故突然翻身摔下馬背,傷及後腦,當場就暈了過去。

如此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這會才醒。

見蘭佩确實無礙,阿諾放了心,開始說起小主昏迷期間發生的事:“昨日頭曼單于聽說小主賽馬時墜馬昏迷,遣了最好的巫醫來給小主看病,右賢王昨晚一直在榻前照料小主,今早剛和蘭儋大人一同出去。兩位大人要是稍晚點走,見到小主醒了,該不知有多高興!”

蘭佩聽她說起右賢王和蘭儋大人,鼻頭一酸,眼眶已然泛紅。

真好啊,她的父王和哥哥,這兩個世上曾經最愛她,寵她的人,都還活着。

她出生在匈奴顯赫的貴族世家,父親戰功彪炳,哥哥身為父王麾下的千騎長,前途無量,母阏氏早年因病去世,作為家中小女,她自小便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原本,應錦衣玉食,無憂無慮過此一生。

一切,卻因為那個叫冒頓的天生王者所掀起的腥風血雨偏離了方向。

前世,在她被送去東胡之前,因為王庭內風起雲湧的政治鬥争,她的父親和哥哥已皆被冒頓處決。

而她身為他的大阏氏,夜夜在他的王帳內遭他蹂|躏摧殘,生不如死。

直到,東胡王派谒者來到單于庭,索要匈奴王最心愛的阏氏,他眼都未眨一下,當即痛快應承,棄她如敝履一般,将她拱手送上。

......

那一世的事太過不堪,蘭佩實在不忍,也不願再想。

她微微仰面,拂去眼角淚水,問阿諾:“我可是已與小王訂婚了?”

在蘭佩前世記憶裏,并沒有騎馬摔暈的經歷,然而她于十六歲的這個春夏之交嫁給小王烏日蘇,是千真萬确的事。

阿諾一怔,以為小主當真摔壞了,連這麽大的事都不記得了,急出兩行淚,抽噎着說:“小主,您莫吓我,您是忘了嗎,前日右賢王已經同意将您改嫁小王,婚期就定在十五日後啊!”

蘭佩不覺蹙起眉頭。

原來,事态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

她的父王迫于頭曼單于的壓力,同意解除她與當今太子冒頓的婚約,讓她改嫁小王烏日蘇。

盡管冒頓此時身在月氏為質,頭曼單于正計劃着對他痛下殺手,廢長立幼。

在頭曼和自己的父親蘭鞨看來,一旦計劃成功,改嫁之後,她依然還是單于庭太子的大阏氏。

只不過,太子的人選,已從冒頓變成了烏日蘇。

可惜了,他們千算萬算,卻沒能算到冒頓最後能活着從月氏回來。

之後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單于庭上演一出王子複仇記罷了。

想到這裏,蘭佩後背一陣發緊,冷汗涔涔。

一步錯,步步錯。

這一世,若想守護她最心愛的人,須将這錯誤扼死在襁褓裏。

她不能嫁給小王烏日蘇,絕不能!

作者有話說:

饒樂水:今西拉木倫河。

單于:音饞于,匈奴王。

冒頓:音默毒。

皓齒粲爛,宜笑的皪,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于側。

——司馬相如《上林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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