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見小主一言不發,神色古怪,阿諾緊張地輕喚了她一聲:“小主?”
蘭佩收回飄忽思緒,淡聲道:“我無事,想再休息會,你先出去吧。父親和哥哥若問起,就說我已醒來,請他們不必擔心。”
“好的小主。”阿諾伺候蘭佩在床榻躺下,替她蓋好錦被,拉下帷帳,推門出去。
窗外,一輪東升旭日于天際撒下萬丈霞光,将帳內染上一片緋紅。
蘭佩盯着穹廬窗棱投下的光影,漸漸凝住了視線。
距她嫁給烏日蘇還有半旬的時間。如果她沒記錯,頭曼單于欲借刀殺人,将于三日後發動對月氏的突襲。
當初送冒頓去月氏為質時,頭曼剛在對秦一戰中被蒙恬率領的三十萬秦軍打得丢盔棄甲,痛失肥美豐饒的河南地,被迫退回漠北,是為國力最為孱弱衰敗之際。
為防一直橫亘在匈奴西南的月氏國趁機攻伐,頭曼将自己的大兒子送去月氏為質,當時兩國間曾有約定,不得在此期間開戰。
頭曼對月氏發動突襲,無異于單方面撕毀合約,逼着月氏國撕票。
背負家國重任,忠心耿耿被父王送去月氏的太子冒頓,此時已然成為了他父王手裏的一枚棄子。
可誰也不曾料到,被頭曼放棄的太子冒頓,猶如天神一般,竟在她嫁給烏日蘇的次日,帶着一身累累傷痕,回到了單于庭。
短暫蟄伏不久,便開始了他血洗王庭的複仇大業。
如此想來,她現下的當務之急,是想盡一切辦法拖延婚期,一直拖到,冒頓從月氏回來。
她甚至有些懷疑,自己這次突然摔下馬背,是不願嫁給烏日蘇而有意為之,畢竟前世在她悔婚嫁給烏日蘇之前,和冒頓也曾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只可惜造化弄人,那個她曾經在單于庭裏最喜歡的冒頓哥哥,最後竟變成了一個以殺人和折磨她為樂的地獄修羅。
是以這一生,她不嫁烏日蘇,也絕對不能再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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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那是後話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可能拖延與烏日蘇的婚期。
可她已經從馬背上摔下來一回,後面還要怎麽做,才能拖過這十五天......
。。。
五月的單于庭,野花繁茂,綠草茵茵,蜿蜒溪流如銀白巨蟒不見首尾,羊群駿馬一群群,一簇簇散落其間,如一幅巨大的五彩畫幕。
頭曼單于巨大的白色金頂大帳立于王庭正中,在陽光下射出奪目的金色光芒。以金帳為圓心依次排開,分別是右賢王、昆邪王和休屠王的王室氈帳,木栅築城,其間均有持戟戍衛列隊巡邏,警跸林立,守衛森嚴。
伴随即将到來的祭祖大會,單于庭這幾日越發熱鬧起來。
平日延陰山和秦長城以北,散落在各處的匈奴部落首領紛紛向單于庭聚合,牛羊、人群、氈帳比往日多了數倍不止,一時間商賈雲集,衆庶景從,人聲鼎沸,車馬骈阗。
今年的祭祖大會比起往年,除了祭先祖、天地、鬼神,頭曼單于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情要辦。
一是說服部落各族向月氏發動突襲。
二是操辦小兒子烏日蘇和右賢王小女蘭佩的婚禮。
婚禮根據國巫占蔔,定在了十五日之後。
誰知昨日蘭佩突然摔下馬背,一直昏迷。
頭曼覺得此非吉兆,卻又不好說什麽,懸着等了一夜的消息,直到今早才得知蘭佩已經醒了。
謝天謝地,頭曼長舒了一口氣。
他那廢長立幼的計劃環環相扣,出不得半點差錯,蘭佩的出嫁是其中舉足輕重的一環。她突然墜馬昏迷,差點要壞了他的大事。好在老天保佑,有驚無險。
那麽,他的計劃便可以繼續向前推進了。
碩大的金帳內,頭曼屏退左右,只留貼身內侍仆力在側。
平日裏貴族和部落首領聚首的議事場所,一下子顯得格外空寂肅穆。
一個風姿妖嬈的少婦着錦雲紋絲絹華服,佩八珍璎珞,從金帳後緩步走出,柔柔喚了他一聲:“大王。”
頭曼朝她伸手,将她拉坐到自己大腿上,白髯須蹭上她的面頰,深深吸了口香氣。
女人用酥膩入骨的聲音又叫了他一聲:“大王......”
頭曼渾濁的老嗓低低應了她一聲:“嗯?”
名叫伊丹珠的女人嬌哼開口了:“再有十五日便是烏日蘇的婚禮了,您曾允我的事,何時能成?”
頭曼被她一身白腦香熏得昏昏沉沉,啞道:“快了,就在這幾日。”
伊丹珠眼波媚轉,毫不掩飾臉上興奮喜悅之情,朝頭曼溝壑縱橫的臉上狠親下一口:“如此,臣妾便先替小兒謝過大王了!”
頭曼一雙粗糙挂皮的大掌在她白嫩的臉蛋上輕拍兩下,從嗓子眼裏咕嚕出一聲帶痰的笑:“要怎麽謝?”
伊丹珠伸出粉白雙臂挂上頭曼後頸,又柔又怯地喚了聲:“大王......”
一個年近三十的婦人,能被頭曼獨寵這麽多年,不是沒有她的道理的。
正是她,在頭曼對秦一役大敗之後,夜夜陪伴在側,将曾經以四季追風逐電的英武之姿,一統匈奴各部的首位匈奴大單于,變成了不能接受自己失敗的事實,消極沉淪自甘堕落,整日與美人烈酒為伴的老邁昏君。
彼時,頭曼已封大兒子冒頓為太子。
在對秦反擊戰中,冒頓表現出色,最後又護送大後方渡河撤退,英勇頑強,年紀輕輕,便在整個單于庭中初具威望。
雖然冒頓的母親,即頭曼的大阏氏早已色衰愛弛,久不在頭曼面前出現,可伊丹珠仍然感覺到了隐隐寒意。
頭曼的大阏氏是他的母阏氏為了穩固母族勢力,特別從部落裏挑選出來賜婚的。
比起大阏氏,伊丹珠只是一個小部落長的女兒,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唯一一個哥哥還只是個百騎長,且在單于庭的北方領兵,立功機會不多。
她的兒子烏日蘇因為年紀小,沒有參加對秦作戰,在各部落裏的聲望遠比不上冒頓。再加上頭曼又給冒頓定了婚約,很快将娶右賢王小女為阏氏。
這樣的強強聯合,待到冒頓繼位,地位将無人能撼。
現下,她是可以仗着頭曼恃寵生嬌,可若是頭曼不在了,冒頓當了單于,還能有他們孤兒寡母的好日子過嗎?
于是,她開始每日以淚洗面,向頭曼吹起枕邊風,要他改立自己的兒子烏日蘇為太子。
對伊丹珠來說,這是一條用極大風險換極大回報的不歸路,一旦踏出第一步,即便後面荊棘密布,刀山劍海,也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
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利,也為了自己和兒子的性命,她只能成功,萬不敢想失敗二字。
然而廢長立幼,即便在匈奴王庭,也絕不是一件說幹就幹的小事。
別的不說,春秋時期晉獻公因寵愛骊姬,廢長立幼,改立骊姬的兒子奚齊為太子,最終導致幾個兒子自相殘殺,晉國內亂幾十年,頭曼是知道的。
畢竟骊姬是骊戎國君之女,算起來,和匈奴也是遠親。
然而當選擇的稱權交到他的手裏,他竟也色令智昏,決定铤而走險。
這裏面,固然有他為自己寵愛的伊丹珠,以及小兒烏日蘇日後安危的考量,實則,也暗藏頭曼對自己大兒子的忌憚。
雖說虎毒不食子,可若那虎子鋒芒過甚,焉知多養一日不會生出後患?
“斬草必先除根,丹珠你放心,我定會讓烏日蘇穩穩坐上太子寶座,就算哪天我不在了,也絕不敢有人動你們分毫。”
伊丹珠眼眶一酸,嬌聲道:“大王切莫說這樣的話,大王是天選之子,福壽綿長,若是哪天大王決意離臣妾而去,臣妾定将追随大王同去。只要臣妾與大王的兒子能一世平安,臣妾便死而無憾了。”
伊丹珠說着便開始抹淚,頭曼見狀亦是頗多動情。
他安撫地拍了拍伊丹珠,轉身吩咐內侍仆力:“去,把右賢王找來,就說本王有要事商議!”
仆力叩首領命:“是!”
。。。
蘭儋隐隐覺得,自從妹妹翻身摔下馬背,昏迷一天一夜後再醒來,整個人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那種他說不出的,由內而外,從一個眼神就能感覺到的變化。
明明是同一張臉,卻似兩個人。
特別是當她面對父親時的态度。
前日當她得知父親同意讓她改嫁烏日蘇時,可是對父親大發了脾氣的。
母阏氏去世早,父親向來疼愛她,知道改嫁這事她受了委屈,也不便責罵,可越是這樣,她越生氣,到最後,俨然擺出一副要和父親斷絕關系的陣仗來。
結果第二天,她就騎馬把自己摔昏了。
蘭儋聽到這個消息時直覺得不可思議。
她可是蘭佩啊,睡着覺騎馬都不會掉下來的蘭佩,怎麽可能大白天騎馬摔下來呢。
因而他和父親都猜到了她是有意為之,愧疚心疼之餘,希望她能快點好起來。
剛聽阿諾來報說小主醒了,他和父王匆匆趕來,一路上,思忖着要如何勸慰她,才能讓她盡快接受改嫁的事實,不再作出這般傷害自己的事來。
可誰知她對父親竟是态度和悅,言聽計從,還一個勁地寬慰他們不要為自己擔心。
“我真的無事,父親和哥哥才更要多多保重身體。以前我盡想着自己,沒能盡到當女兒和妹妹的責任,今後我一定好好孝順父親,照顧哥哥,當一個好女兒,好妹妹。”
聽聽,這話哪像是蘭佩說得?
簡直見鬼了!
蘭儋微微眯起狹長的眼,拿不準蘭佩在打什麽鬼主意。
“好,好!你能理解為父的一片苦心,不再埋怨為父便好!”
右賢王須髯花白,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此刻正寵溺地看着自己的愛女,連連點頭。
“不會,父親,我想明白了,嫁誰都是嫁,更何況,您幫我做的決定,一向都是最好的!”
蘭佩一雙剪水秋瞳滢滢發光,就連蘭儋差點都要信了她的鬼話。
“我的好女兒!”
蘭鞨顯然被蘭佩反轉的态度深深感動了,這個曾領十萬騎征戰沙場的铮铮鐵骨,此刻竟也會鼻頭一酸,差點掉淚。
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蘭佩的母阏氏,那位被他擄來的名叫魏芷君的趙國女子。
戰國末年,天下大亂,匈奴伺機南下襲掠,呂犯盜邊,昔日趙國地悉數被匈奴蠶食。
為躲避邊關戰事,上至王侯士大夫,下至黎明百姓,莫不向南奔逃,以保全屍。
魏芷君便是在舉家南遷的途中遭遇匈奴騎兵,那如疾風閃電般的黑色軍團,卷起漫天烏雲,打着響亮的呼哨,直奔女眷們乘坐的馬車,未等她們看清來人,已被全部擄走。
執行突襲任務的百騎長回到營帳,清點所掠財寶美女,見到魏芷君的絕世美顏後驚得口水橫流,不敢自己貪享,便借機讨好,托人将她獻給了右賢王。
比起那些本可在秦國故地生兒養女的同鄉,魏芷君是不幸的,但比起那些被匈奴劫掠來的無數秦國良家女,她又是何等幸運。
因她遇見了蘭鞨。
蘭鞨待她極好,許她在王府內一應器具作息全部仿趙,每次外出征戰,必将西域和大秦的稀世珍寶雙手奉上,并且,允許她教兒女說雅言,識秦文。
蘭儋和蘭佩自小便在母阏氏的教導下多了一雙看這塵世凡俗的眼睛,多了一對聽這華蓋靡音的耳朵。
甚至連在秦國都十分難尋的《魏公子兵法》,母阏氏也會講給他們聽。
只可惜,魏芷君思鄉成疾,薄弱嬌軀終不敵北地苦寒,因病早早離世。
見父親動情,蘭佩正欲再哄他幾句,忽然聽見帳外侍奴沉聲禀報:“頭曼單于召右賢王速去金帳議事。”
蘭鞨回了聲“知道了”,旋即對蘭佩說:“父親有要緊事,讓哥哥再多陪陪你。”
“好,父親快去罷!”蘭佩乖巧催促。
蘭鞨欣慰地拍了拍女兒的小臉蛋,疾步走出穹廬。
作者有話說:
單于庭:匈奴王庭
母阏氏:母親
為了殺兒子,把冒頓派到月氏當質子,旋即對月氏發兵的事是真的,頭曼為了他寵愛的小妾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