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午時,呼衍逐侯尊太陽神的旨意,領兵萬騎,執戟舉盾,旗幡招展,自單于庭出發,朝位于茏城西南的月氏進發。
次日,天色未明,蘭佩窄肩左衽,革帶皮靴,腰佩刀铤,和阿諾一道,在蘭儋虎紋腰牌的護送下,離開單于庭。
“你昨夜沒休息嗎?臉色怎麽如此難看?”
蘭儋看向妹妹蒼白的小臉不放心地問。
“我無事。哥哥……”蘭佩數次欲言又止,一句就放在嘴邊的話,拿不準是否現在就要交代給蘭儋。
如果她可以順利于十五日後回到單于庭,這話留到那時再說也不遲。
可如若她此去發生什麽未知或意外,這話,便沒機會再說了。
蘭儋看出她的猶豫,想到她這一走,留下的爛攤子且夠他收拾一陣,現下不便在此久留,心裏着急,遂不耐煩道:“怎麽了?你可是有話要說?直說無妨,別這樣支支吾吾的,讓人看着着急。”
蘭佩思忖片刻,沉聲道:“哥哥,你且記住,我蘭族一部,萬不可與冒頓為敵。”
蘭儋挑眉:“蓁蓁你這是怎的了?從前日起就一直在說與冒頓為敵的事,我們為什麽要與他為敵?”
蘭佩鄭重向蘭儋行了一個叩拜禮,正色道:“為形,勢,情、權所逼,很多時候,我們身不由己。哥哥,請你務必答應我!”
面對眼前這個極為陌生的女子,蘭儋并沒有應下她急切的懇求,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晌,悠悠道:“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蘭佩嗎?”
蘭佩的雙眼像是已然閱盡世事萬千一般,直對上蘭儋探究的眼神,定定地說:“是,也不是。”
蘭儋一怔,壓下心底疑惑,肅然道:“好,我答應你。”
月未落,日已升,蒼茫草原大地上,日月同輝,萬物鍍金。
單于庭外的高崗上,蘭儋孑然而立,目送蘭佩和阿諾策馬揚鞭,很快消失在無垠的草場深處。
Advertisement
……
重回焉支山,其艱辛程度遠超蘭佩想象。
蘭佩知道自己曾是馭馬高手,對馬帶着天然的親近喜愛之情,可在馬背上颠了半天,身體的實際感覺出賣了她的初來乍到。
跑了一陣,蘭佩體力不支,遠遠看見前面有一處破敗驿舍,提出下馬休息。
阿諾當她身體還未痊愈,确實不宜如此長途奔襲,趕緊應好。
從單于庭到焉支山,經此一路原本是匈奴的交通要道,往來車馬商旅不絕,後因頭曼被蒙恬打敗退回漠北,這一路才逐漸荒蕪廢弛。
被秦始皇強拉來屯田戍邊的農民和獄囚忍受不了北地苦寒,又因地廣人稀看守無力,死得死,逃得逃。
時至秦末,以秦始皇東巡途中暴斃,蒙恬被黑透了心的太監趙高假傳聖旨賜死為轉折,秦帝國邊防日漸松弛,匈奴又消無聲息地率部回到舊時河南地,從漠北至陰山一路,才恢複了些許生氣。
不過那是兩年後的事了。
此刻的秦始皇大概正在鹹陽宮裏煉丹修道,做着他秦朝江山萬萬年的千秋大夢。
現下蘭佩和阿諾休息的地方,說是驿舍,其實只是三面夾雜着葦杆紅柳的黃土牆。四周架着幾根木梁,葦草頂棚早已不知所蹤。
地上,還殘留着積薪燒火的痕跡。
阿諾遞給蘭佩一個葫蘆狀皮囊,裏面是她今早新盛的酪漿。
蘭佩忍住不适喝了幾口,遞還給阿諾:“給,你也喝點。”
“我不渴。”
阿諾很快收好,起身去不遠處覓水飲馬。
颠簸一路,日頭已高,距離草場戈壁不遠處的連綿山脈在刺眼的陽光下泛出金屬光澤,那便是焉支山了。
南望,盤亘在祁連山山脈以東的豐饒領地,是月氏國。
冒頓此刻所在的地方。
正午的戈壁荒灘,日頭毒辣,蘭佩斜倚在土牆邊,盯着地上火燒後的炭灰出神。
她的這個前世仇人,此時在月氏為質的日子只怕是厝火積薪,很不好過。
東胡盛,月氏強,匈奴厲兵秣馬,重振雄風是冒頓逃回匈奴以後的事,此時的匈奴,對月氏而言還算不上威脅。
可想被一個不入眼鄰居家抵押來的少年,在強勢霸道的鄰居家裏會受多少冷眼,吃多少苦頭。
他一定忍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才會在逃回匈奴後卧薪嘗膽,整軍肅紀,直到羽翼豐滿,領兵親征。
在蘭佩的記憶裏,自己和冒頓打小一起在漠北長大。小時候她黏人又愛哭,恰是冒頓最嫌棄的,每每見她如沾瘟疫,避之不及。
說也奇怪,單于庭裏那麽多小王公主,蘭佩偏偏就愛追着冒頓玩,越是被拒越是黏得緊,從不言敗,越挫越勇,生生把冒頓磨沒了脾氣,只好把她當成空氣,任由她如影随形漂浮在自己四周。
比如蘭佩羨慕父親和哥哥們去打獵,從不帶她,就去求冒頓:“父親和哥哥都聽母阏氏的,從不讓我跟他們去打獵,好哥哥,你就帶我去吧!”
冒頓一開始不依,蘭佩就變成他的小尾巴,他走到哪,她跟到哪,好哥哥,好哥哥地叫,大人見狀都捂着嘴發笑,冒頓漲得臉通紅,蘭佩卻絲毫不以為意,直到冒頓覺得實在太丢臉,板起臉回過身,小尾巴猝不及防,“咚”得撞上他硬邦邦的前胸,疼的捂着鼻尖“哎呦”叫喚一聲。
“我帶你去,但你要跟好我,一刻也不能分神,如果遇到野獸,你必須嚴格聽我的指令,萬不可自作主張,胡亂射箭,記住了嗎?”
“嗯,嗯,記住了記住了!”蘭佩頭直點,一雙晶亮的眼睛滿是期待。
冒頓回到自己帳內取出一副最趁手的弓箭交給蘭佩,又嘟着嘴幫她穿好皮革軟甲,一臉不情願。
蘭佩鼓着腮幫子做鬼臉逗他:“好哥哥,你就笑一個嘛,我保準聽話!”
換來冒頓一個白眼。
出單于庭往東,跑馬約莫半個時辰有一片密林,冒頓自小便和千騎長拓陀在那裏狩獵。
拓陀是整個單于庭有名的神射手,即便是高速運動中的獵物,他也能一箭斃命。
有一次,冒頓親眼見他對着空中盤旋的大雁先發一箭,大雁飛速墜落中,拓陀又補一箭,待到大雁落地,冒頓沖到近前一看,第二箭竟直直地把第一箭從中射穿。
有這樣的師傅教習,勤學聰敏的冒頓箭術自然精進不止。
跟着冒頓去打獵,蘭佩一點也不怕,更何況,她也會射箭,是他自己說的,她孺子可教,頗有天賦。
兩人這回偷跑出來,冒頓原本打算帶着蘭佩獵點野兔雉雞之類的就往回返。
可偏偏,他們遇見了狼……
阿諾飲馬歸來,見她又再愣神,輕聲問:“小主怎的了,可是在想家?”
“家?”
蘭佩嗤笑出聲:“天下之大,何處是,何處又不是我家?”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上馬:“快走吧,趕路要緊。”
……
月氏城。
五日前,月氏王大壽,月氏城內,鐘鼓馔玉,歡歌笑語,通宵達旦。
迫于月氏國力,烏孫、東胡、西域莎車、大宛、焉耆、龜茲、車師等藩邦均派王族使臣道賀,匈奴以質子冒頓為使,并未再派人親自前往。
月氏王心中不滿,有意刁難,壽宴之上,所有藩邦使節皆賜座,唯命冒頓立于帳側,為賓客上酒。
堂堂匈奴國太子,當着諸國王子使臣的面,與賬內侍奴一般待遇,簡直是奇恥大辱。
令月氏王始料未及的是,面對如此屈辱無禮的要求,冒頓竟無半分不悅,欣然從命。
來月氏的短短半年間,月氏王便是如此一次次試探,一次次得寸進尺,直到在王庭之上當衆羞辱,仍沒探到冒頓的底線。
月氏王雙眸微黯,指尖捋着腮下白髯暗自思忖,眼前這位匈奴未來的王,要麽懦弱至極,要麽深不可測。
羌笛悠悠,胡笳聲聲。一曲奏畢,諸國使節開始向月氏王進獻祝壽賀禮,夜明珠,紅珊瑚,紫檀壽雕,千年沉香輪番送上,大帳內一時珠光寶氣,暗香襲人。
月氏王連連拍案叫好,命人将早已備好的回禮一一呈上。
“冒頓,匈奴可有壽禮敬獻我王?”
眼見大帳內兩側就坐的西域三十六國和烏孫、東胡使臣均已獻上壽禮,左翕侯無闾看向唯一還未有表示的冒頓。
這一年間,頭曼将冒頓送來後便似忘了他的存在一般,冒頓每月托信使往單于庭捎的信,也都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月氏王壽辰的事他早在一月前就已書信通禀父王,之後月氏國也派使臣前往單于庭邀請,但直到今天,他也沒得到任何來自單于庭的授意。
這一切,派人暗中監視冒頓一舉一動的無闾又豈會不知?
此時明知故問,不過是有意刁難罷了。
“回左翕侯,為賀月氏王大壽,我匈奴亦有壽禮敬獻,只是壽禮是一活物,被我安置在了帳外。”
聽他這麽一說,衆人莫不好奇,皆引頸像帳外看去。
“哦?”月氏王起了興致,雙眼放光道:“速速帶進帳來。”
冒頓叩胸行禮,旋即出帳,稍頃,手臂上托舉一巨型鳥禽步入帳中。
是一只稀世罕見的白雕。
身長約有半人多高,通體雪白,僅在尾部綴有褐斑,喙尖而寬,頸上矛狀尖羽形成翎颌,雙目蒙眼罩,正警覺地左右轉頭,像在聽着什麽響動。
“上古言大荒之中出九鳳,日月岚光鑄其眼,奮飛九天不知倦。這只白雕名九鳳,已被馴服,現獻與大王,祝大王壽比天齊!”
“好,好!”月氏王已忍不住踱下王座,走到近前仔細端詳冒頓腕上的這只白雕,贊許道:“此物甚得我心!來人,為匈奴王子賜座!”
“叩謝大王!”
冒頓順勢将手中白雕轉交內侍,神情自若地在大帳最靠門邊的位置坐下,未曾擡眼看席間衆人投來的道道目光。
月氏國地處中原連通西域要道,東西間所有商旅貨物交易,都需經月氏中轉放行,加上月氏國力鼎盛,對外號稱控弦二十萬,此番所有前來祝壽的藩邦,為給月氏王留下好印象,莫不精心準備,不料最後竟被冒頓拔得頭籌。
本想讓匈奴當衆出醜的無闾微微眯起眼,此刻正不動聲色地盯着端坐席末不發一言的冒頓。
能在他密不透風的監視下,絲毫不被察覺地備下這份壽禮,這小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頭些年對秦一戰,雖然匈奴大敗,但有關冒頓小小年紀有勇有謀,如草原雛鷹前途無量的說法曾傳遍河西,直到頭曼送他來月氏為質,将這只雄鷹的雙翼生生折斷,似再無展翅高飛之日。
以無闾這一年間的暗中觀察,此人看似懦弱可欺,胸無大志,實則鋒芒盡收,潛龍在淵。
這樣的威脅若留有後日,只怕對月氏會有大不利。
冒頓身邊,已陸續有諸國使臣向他敬酒,只見他恭和謙遜地與各國王族推杯換盞,戴着面具的臉上始終波瀾不驚。
作者有話說:
翕侯:烏孫、月氏等部族中的一種貴族頭銜,意即“首領”,其地位次于王。
铛铛铛铛,男主角閃(bie)亮(qu)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