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走了蘭儋,蘭佩從氈帳出來,遠遠地,聽見有人大聲喚她。
正是日落時分,蘭佩循聲看去,無垠草場,點點氈帳如珍珠灑落其間,炊煙袅袅,庖廚飄香,夕陽剪影裏,有一個小女郎頭戴絲帽,穿着繡戎褶褲和赤紅絲袍,腳蹬皮靴,正策馬向她奔來。
待到近前,小女郎一個漂亮的急停,雙腿輕輕一躍翻身下馬,趾高氣昂地連人帶馬在她面前站定。
個子還不及馬頭高。
蘭佩認出她,休屠王呼衍逐侯的女兒,名叫呼衍樂。
雖然名字裏有個樂,蘭佩見到她卻樂不出來。
除去前世,她的存在只是為了與她作對,還因為,她先于自己嫁給冒頓做了大阏氏,最後的下場,是被他用鳴镝射死。
當然,她死後不久,蘭佩也跟着一命嗚呼。
看着她圓溜溜的大眼睛,臉頰上像是胭脂抹多了的兩坨高原紅,想起前世她對自己的百般刁難排擠,蘭佩不禁心生唏噓。
都是不得寵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有事嗎?”她問。
呼衍樂笑眯眯地說:“我聽父王說姐姐醒了,特意過來看看姐姐。”
她知道蘭佩不願改嫁烏日蘇,只要是蘭佩不願意而又不得不幹的事,她都很樂意作壁上觀。
她讨厭她,不單因為她長得比自己美,騎馬射獵樣樣比自己強,最重要的,是因為正是她的存在,冒頓的眼神才從不會在自己身上停留。
老天有眼,讓她改嫁烏日蘇,呼衍樂美滋滋地想,等頭曼單于這次把冒頓太子從月氏接回來,就再也沒人和她搶了。
蘭佩聽她姐姐長姐姐短的,虛僞得很,知道她沒安好心,想到她最後的慘死,心有不忍,只淡淡敷衍道:“我已無礙,多謝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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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欲疾走。
“等等!”
呼衍樂叫住她:“姐姐,這是我父王前次去西域帶回的香囊,姐姐即将大婚,我也沒什麽可送的,就把這個香囊送給姐姐,還請姐姐不要嫌棄。”
說着,呼衍樂從腰間摘下一個袖珍精美的象牙雕橢圓形香囊,硬要塞進蘭佩手中。
是了,香囊。
前世蘭佩收下了這個香囊,到死都沒有生育。
重活一世,蘭佩忽然覺得,沒有孩子的牽挂羁絆,對她來說,反倒是件好事。
她欣然接過,對着精致的象牙镂雕看了一陣,鼻尖湊上去聞了聞,滿意而又好奇地問:“真好聞,都有什麽香?”
呼衍樂雙眼放光:“你喜歡便好!有丁香、安息香、乳香、龍涎香……都是西域最上等的香料!”
“我很喜歡!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謝呼衍妹妹!”
蘭佩對香料沒什麽研究,但據她推測,自己大婚在即,呼衍樂突然巴巴地跑來送她這麽貴重的香囊,一定不是面上所見那麽簡單。
如果她和烏日蘇成婚不久順利誕下兒子,按照匈奴部族的長幼序齒,就是頭曼的長孫。
匈奴從沒有明确過嫡長子繼承制,換句話說,如果蘭佩一舉得男,未來匈奴的王,很有可能是她的兒子。
身為同樣流着王室血脈的休屠王之女,這樣的結果顯然不是她所願意看到的。
所以這個香囊裏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有什麽功效,聯想起自己上輩子的絕育,蘭佩很容易猜到。
見蘭佩毫無戒心地收下香囊,呼衍樂顯然十分歡喜,頗為貼心地幫她在腰間佩挂好,目送她走回寝帳。
上輩子,蘭佩不知情,這一世,她既已猜到,卻仍佩着這香囊,是報定了孤身終老的決心。
在此蠻荒亂世,無牽無絆的活下去,便是她此生所求。
……
回到寝帳,天色已暗,乍一入眼,是床榻邊落地施枷上突然多出的一套婚服。
袅袅熏香正從熏爐裏蜿蜒爬升,将婚服熏出淡淡沉水香。
衣皮朱貉,繁路環佩,生而為馬背上的民族,曳地長裙,只在大婚時方才穿着。
她緩步走近,盯着婚服出神。
記憶的匣屜裏,她忽然看見自己十五日後穿着它嫁與小王子烏日蘇的樣子,那日,單于庭的白色氈帳全部紮起五彩幡,金人祭天,鼙鼓大作,衆人熙熙,如享太牢。
而她,淚點胭脂,如同被無形枷鎖綁上刑場,莫知其哀。
思及此,蘭佩直覺一陣惡心暈眩站立不住,手扶案幾,不慎将熏爐推落,發出“咚”得一聲悶響。
“怎麽了小主?”
阿諾聽見聲響,從帳外疾跑進來,一把扶住她焦急地問:“小主可是還頭疼?快上榻躺着吧。”
蘭佩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盯着施枷說:“這婚服……雕陶阏氏來過了?”
阿諾訝然:“小主料事如神,正是雕陶阏氏剛剛送來的。見小主沒在,放下後便走了。”
雕陶阏氏,呵,蘭佩做鬼也忘不了她——攣鞮绛賓的大阏氏,樸須雕陶。
想當年,雕陶非蘭鞨不嫁,鬧得整個匈奴王庭人盡皆知。
偏蘭鞨娶回魏芷君後再無納妾之意,堅決不允。
無奈之下,樸須族長只得前去央求當時還在世的頭曼養母阏氏丘林氏,由她做主,将雕陶許配給了攣鞮绛賓。
雕陶頗有姿色,绛賓痛快應承。
比起蘭鞨,绛賓才是王室正統血親,丘林氏幫雕陶定的這門親算是高攀了一級,為樸須族挽回些顏面。
此後,雕陶便時時處處與魏芷君為難,對她和蘭鞨所生的一對兒女更是憎惡之極。
尤其當她得知自己那個不争氣的兒子攣鞮藉居然傾慕蘭佩已久,毫不介意她先嫁烏日蘇,後嫁冒頓,因為巴巴等着她才一直不娶之後,勃然大怒,餓了親生兒子三天三夜,連水都不曾給過一口。
再後來,單于王庭震蕩之際,蘭佩父兄皆造迫害,蘭佩孑然一人處境艱難,雕陶阏氏功不可沒。
蘭佩的目光再次對上那身嫁衣,湊都近前細聞,在裙擺前側正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匈奴迷信巫蠱之術,既是雕陶送來,大概在送來之前,早已請胡巫施法下咒,附了不潔之物,為掩痕跡,才用沉香熏着。
晦氣!
上一世用命換來的教訓,此生,她又怎會再入她的套。
想起三日後的出逃計劃,蘭佩暗自盤算,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阿諾,”蘭佩壓低聲音交待:“三日後我會帶你同去焉支山住幾天。你這兩天去庖廚盡可能多的預備肉幹、酥酪,幹馍。山地早晚涼,記得帶上兩頂狐皮大氅,衾裘選最厚的備上。為防山林野獸,備足火石和弓箭。再去馬廄選三匹腳力好的馬,連同我的那匹赤龍駒,喂足草料,兩匹人騎,兩匹馱物。”
阿諾烏黑的眼裏閃過一絲不安:“小主即将大婚,怎的這時候去焉支山?蘭儋大人和右賢王他們......”
蘭佩打斷她的疑慮道:“我已和哥哥說好,他會送我們出單于庭,你照我說的去辦,所有這些,務必小心,萬不能被旁人看見,也不可對旁人說。記住了嗎?”
阿諾眼裏的小主,向來是單于庭最聰慧最有主意的人,雖不知小主這次又在計劃什麽,但既然能得到蘭儋大人的同意,于小主應是安全妥當的,于是連連點頭,說着:“小主放心,我這就去辦”,旋即轉身出帳。
送走阿諾,蘭佩直覺腳底發虛,慌忙摸索着在榻邊坐下。
長夜漫漫,往事歷歷。婚服的紅色在她眼前暈染開,似一片血肉模糊。
突然,她想起了什麽,拔腿飛奔出寝帳。
跑得太急,蘭佩腳底踩上草皮一打滑,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顧不得哪裏擦破了皮,她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繼續朝前跑去。
如果她沒記錯,冒頓的母阏氏會在休屠王出兵前跑去找頭曼,結果慘遭殺害。
她拿不準具體的時間,希望現在一切還來得及。
天已黑透,滿月如銀盤投射出清亮的光,單于庭西北角的望樓上燈火通明,一萬騎兵在練兵場內安營紮寨,只等明日開拔。
大阏氏的氈帳原本應位于金帳左側,因為失寵,那個位置如今已被伊丹珠取代,自從冒頓西去月氏,大阏氏便搬到了王庭右後方的一個小氈帳裏,很少出來。
蘭佩想想前世,盡管冒頓待她喪盡天良,但大阏氏待她還是極好的。
大阏氏只有冒頓一個孩子,又喜歡女娃娃,一直把她當自己的親閨女養,小時候要是冒頓敢欺負她,大阏氏一定護着她。
就連蘭佩的母阏氏魏芷君都開玩笑說,自己的女兒和大阏氏投緣,以後若是能嫁給冒頓,有這樣一個比母阏氏待她還要好的婆婆,她也就放心了。
冒頓聽後翻了個大白眼,當着魏芷君和母阏氏的面嘟囔:“跟屁蟲,愛哭鬼,我才不要娶她!”
蘭佩那時還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麽,只是從冒頓的表情看出來自己被嫌棄了,大眼睛一擠,小鼻子一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你個臭小子!怎麽又把妹妹弄哭了,都說你多少回了,還是總欺負她,不行,母阏氏這次得讓你長點記性!”
大阏氏正在做針線,就着手裏的骨針,上去就在冒頓的手背上輕輕紮了一下。
冒頓覺得自己的母阏氏簡直偏心偏到家了,一委屈,也“哇”得哭了出來。
“大阏氏這是做什麽,不過都是小孩子,童言無忌,你還真紮他!”
魏芷君看得心疼,趕緊抓起冒頓的小手幫他吹氣,一邊吹一邊哄:“不哭不哭,不娶,啊,咱們不娶那個愛哭鬼。”
蘭佩一開始看見冒頓也哭了,眨巴了兩下眼睛,停止了哭嚎,可暼見自己的母阏氏不僅不管自己,還哄起冒頓來了,心裏吃醋,又扯開嗓子哭了起來。
大阏氏哪受得了蘭佩這樣哭,趕緊把她摟緊懷裏,柔聲哄着:“蓁蓁乖,不哭,哥哥壞,我們不跟哥哥玩……”
……
這次蘭佩從右賢王府回到單于庭,還特地去看望了大阏氏,那時候,蘭佩不知道自己即将改嫁,只勸說大阏氏不要着急,養好身體,和她一樣安心等冒頓從月氏國回來。
想到這裏,蘭佩不覺又加快了步伐,耳邊呼呼生風,像要飛起來。
一口氣跑到大阏氏的氈帳邊,蘭佩大口喘着粗氣,說不出是因為緊張還是跑得太快,心髒像是要立馬跳出來。
氈帳裏黑着燈,蘭佩急急拍打木門,許久沒有反應。
心裏“咯噔”一聲,立馬涼了半截。
她猛得推開門,氈房裏空空蕩蕩,不僅沒有人,連床榻器具都搬空了。
蘭佩眼前一黑,差點跌坐在地上。
勉強扶住氈帳,她定了定神,又朝反方向跑去。
她不敢想大阏氏已經遇害,又懊悔自己怎麽現在才想起來,為何不早一點過來盯着她不讓她出去,跑着跑着,她的眼淚已然奪眶而出。
夜風裏,她狠狠抹開眼角的淚,就在快要跑到金帳外圍的護衛鐵籬時,遠遠的,她看見夜色下有兩個人正将一具屍體往轀輽車上搬,之後推着車,往單于庭東邊的那處密林走去。
蘭佩的呼吸短暫停滞了幾秒,腳底一軟,徹底癱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生在這樣的蠻荒亂世,人命如草芥,就連堂堂國母大阏氏也不能例外。
她心生挫敗,又不死心,萬一,萬一那人不是大阏氏呢?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蘭佩重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遠遠跟着那兩人,悄悄踏進密林。
林子裏枝葉茂密,遮擋住如清亮的月光,越往裏走越密,越黑,笨重的轀輽車無法再繼續往前,那兩人不得不棄車,一人擡頭,一人擡腳,将屍體又往裏搬了一陣,直到累得開始大口喘氣,其中一人小聲說:“差不多了,就這兒吧。”
“大單于說了,埋遠點,再往裏走走吧。”另一人低聲建議。
“怕什麽,大單于又不會找來。依我看,就丢在這裏,被野獸叼走吃了豈不更好,死不見屍,倒更幹淨!”
另一人顯然被這個提議說得有點心動,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說:“不行,萬一要是野獸沒來吃,最後被單于庭的人發現了……這可是大阏氏啊,頭曼不得要了你我的命!”
蘭佩藏在一株參天桦樹後,聽到這裏,心口一陣撕裂般的痛,用力捂住口鼻,不讓自己哭出聲。
只見那兩人博弈了一陣,最終借着夜色,回到轀輽車上取下鐵鍬,然後在站立的位置開始挖坑。
蘭佩揪着心,看着那兩人一鍬一鍬地很快刨出個黑魆魆的圓洞,然後将地上橫着的屍體用腳使勁踹進坑裏,又繼續往坑裏埋土。
不多時,那塊坑洞已被填平,他們圍着埋屍現場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抹平多餘的土石,均勻鋪灑上山林的苔藓落葉,使那處翻動過的土層與周邊無異。
“走吧!”
确定看不出任何痕跡,那兩人重又推着轀輽車走出密林。
等待他們的,将是如同大阏氏一樣的毀屍滅跡。
蘭佩在樹後又躲了一陣,直到确定那兩人已經完全走出了密林,才敢朝他們剛剛填埋大阏氏的地方走去。
深一腳,淺一腳,她如同踩在雲泥谷底,手腳冰涼。
前世,冒頓從月氏逃回後不久便知道了母阏氏的真正死因,表面神色如常,暗地裏卻派人地毯式搜索母阏氏被埋葬的位置。
遺憾的是,因為單于庭地廣人稀,當時參與收屍的這二人又早早被頭曼滅口,一直到蘭佩被送去東胡,冒頓都沒能找到母阏氏的屍骨。
蘭佩四下看看,這裏是一處毫無特點的桦樹林,被夜色勾勒成一片鬼蜮。
她從地上摸到一個堅硬石塊,圍着大阏氏入土的位置,在四周的桦樹上做下幾個極小的,不易察覺的記號,然後面朝北方跪下,重重磕下三個響頭。
“安息吧大阏氏。你的兒子定會平安歸來,替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