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落月升,本來只要三天的行程,因為蘭佩身體的緣故,經過近五天的長途奔襲,才進入焉支山腹地。

廣袤的原始密林裏水流潺潺,樹冠崇茂,四處是濃郁的青草香氣。

趕在天色完全黑透前,蘭佩和阿諾找到了密林深處緊挨着溪流的那面石崖,背着行囊徒手攀上石崖中的一處山洞。

那是蘭佩、蘭儋和冒頓兒時在一次叢林探險中無意發現。

因山洞隐蔽,洞口狹窄,又需攀援,野獸很難進來,洞內十分寬敞平整,他們便将此處設為秘密據點。

每次來玩,都是蘭佩在洞裏生火,蘭儋和冒頓去山裏打獵,獵回野兔野雞後就在這山洞裏烤着吃,生火烤肉的痕跡,如今依然清晰可辨。

阿諾還在原地生火,火石噠噠摩擦幾下,點燃油木,洞裏立馬亮堂起來。

按照蘭佩的吩咐,阿諾将帶來食物在洞裏藏好,又收拾出一處幹燥平整的地面,鋪上狐皮衾裘,轉身對蘭佩說:“小主,今日暫且将就睡下,明早我汲水燒熱,再伺候小主洗漱。”

蘭佩輕輕搖頭:“住這深山老林裏,哪還有那麽多講究!就湊活幾天罷!”

阿諾面上點頭應下,心裏不願小主受委屈,想着明天一早還是要去汲水,草草伺候蘭佩吃了點東西睡下,自己也在一旁和衣而睡。

正值夏初,山澗溪流簌簌,蟲鳴嗡嗡,在這林中的夜裏奏樂。

蘭佩頭一回睡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山老林裏,終究還是害怕,雖然奔波一天已經累乏,卻仍不敢閉眼。

身邊,阿諾均勻的呼吸聲很快傳來,令她稍稍心安。

月影西垂,洞裏漸漸灑進點點月光。她看見了阿諾正在熟睡的臉。

不經世事,單純安寧。

蘭佩想起自己頭一次見到阿諾時候,只有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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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最被冒頓嫌棄的年齡。

冒頓大她六歲,可想一個十歲的小男孩成日裏被一個愛哭的鼻涕妞追着跑,該有多麽的崩潰。

“馬,馬,蓁蓁要騎馬!”

眼見冒頓已經能夠策馬飛奔,揮杆套馬,蘭佩的雙眼滿是羨慕和崇拜,每天黏在他身後,口中只嘟囔這幾個字。

冒頓頭也不回,被她追得無奈,走着走着,開始跑起來。

蘭佩的小短腿哪裏追得上他,沒能跑出幾步,“吧唧”一聲,摔了個狗啃泥。

“哇……”

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嚎。

一直跟在後面的阿諾急了,趕緊把蘭佩扶起來,替她拍打去身上的泥土,用比一般女孩子都要洪亮的童聲問她:“小主不哭,阿諾會騎馬,阿諾教你,好不好?”

“嗯,好!”

聽到阿諾要教她騎馬,蘭佩立馬收住了哭聲,乖巧點頭。

很快,阿諾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匹小紅駒,使足了吃奶的勁将蘭佩抱上馬背,墊着腳,一手扶着她,一手牽着缰繩,想讓小主過過瘾。

小紅駒倒是十分溫順,對于身上突然多出的小女娃沒有任何不滿,依然優哉游哉地埋頭啃草,不時往前走上幾步。

“跑,跑!”

蘭佩在馬背上坐了一陣,覺得不對,她見冒頓哥哥每次騎在馬背上都是飛跑着的,怎麽自己騎着的這匹馬就是不挪地兒呢?

她低頭對阿諾喊着,希望她能教自己,讓馬跑起來。

阿諾點頭,假裝拍了拍馬屁股,騙她:“好,跑,跑。”

結果小紅駒還是沒有動。

蘭佩急了,也不管阿諾正吃勁地托着她,學着之前觀察冒頓哥哥騎馬時的樣子,自己的兩只小腳往小紅駒的肚子上使勁一踹,大喊一聲:“駕!”

小紅駒嘴裏的青草還沒嚼完,先是擡頭愣了下,然後突然撒開前蹄,當真跑了起來。

阿諾握着的缰繩瞬間脫手,自己被帶得沒能站住,摔了一跤,慌慌張張爬起來時,蘭佩已經颠在小紅駒的身上跑出了丈遠。

“小主,小主!”

阿諾吓傻了,邁開腿跟在後面追起來。

蘭佩一開始還覺得挺好玩,很快,見小紅駒越跑越快,且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才知道害怕,為了不讓自己掉下來,以她先前騎過羊的那點基本功,本能地緊貼身體俯在馬背上,雙手緊緊拽住幾根馬鬃,吓得連哭都忘記了。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橐橐的馬蹄聲,身後,阿諾拼勁了全力追着,卻是越追越遠。蘭佩漸漸體力不支,整個人斜挂在馬背上,眼看就要滑落下來。

就在小紅駒縱深一躍,蘭佩認命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慘叫,等着被摔滾落地的一瞬,身旁一只有力的臂膀兜底接住了她,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将她穩穩抱住,擱在了自己身前的馬背上。

駿馬飛馳了一陣,漸漸放緩腳步,蘭佩在驚慌失措中回頭,一擡眼,看見了冒頓哥哥,正面露兇光,惡狠狠地瞪着她。

馬兒知趣地停下了腳步,冒頓抱着她一道翻身下馬,不等蘭佩說話,他上來就沖她吼了一句:“你想尋死嗎?!”

可憐蘭佩,還未從剛才被吓破了膽的恐懼中回過神來,當頭又遭遇他兇神惡煞的呵斥,“哇”得一聲,終于哭了出來。

冒頓才不理會她的大哭,牽着自己的馬溜溜走遠了。

身後,快跑斷了氣的阿諾終于追上來,一把抱住蘭佩哭得止不住地小身板,嘴裏不停地念叨:“可吓死我了,小主,別哭了,別哭了,沒事了……”

自此往後,每當蘭佩再提要騎馬的事,冒頓總是鐵青着一張臉跟上來,按捺着性子告訴她要如何牽缰,如何翻身,如何夾腿,如何平衡。

不多時,蘭佩已能騎馬跟在他的後面,用脆蹦蹦的聲音大喊:“冒頓哥哥,等等我,你慢一點,等等我……”

睡夢中的阿諾嘴裏唔囔了一句,随即翻了個身,很快又沒了動靜。

蘭佩怔怔盯着她熟睡的背影愣神。

前世,如果不是她違背婚約,改嫁烏日蘇在先,後又有父親和哥哥被構陷蒙冤,雕陶阏氏栽贓挑撥,自己百口莫辯,哀莫大于心死,讓冒頓覺得遭受到了單于庭內所有人,包括她在內的背叛,她還會是那個被他送去東胡的阏氏嗎?

這一世,給了她這個如果的可能,而她,卻因為被他狠狠傷過,再沒有靠近他的勇氣……

……

自月氏回匈奴有兩條路線可選。

一條,向東北出河西走廊,沿黃河河套上行,翻越陰山,過瓯脫地,進入匈奴。

另一條,走正東,穿過大戈壁,過合黎山、流沙,經居延海,進匈奴。

這兩條路的輿圖,已在冒頓來到月氏這一年,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裏。

他強迫自己記下羊皮輿圖上所标注出每一眼水源,每一處山巒,每一座沙山,卻又暗自祈禱自己可以不需要用到這些強記的路線,而是在單于庭的護送下,正大坦蕩的走直道,入村莊,重新回到匈奴的領地,回到父王的身邊。

很遺憾,伴随汗血馬載着他不分晝夜地疾馳,他強記下的輿圖終究還是派上了用場。

這兩條路,顯而易見,第一條路好走且近,第二條路危險且繞遠。

他拿不準自己會在哪條路上遭遇伏擊,最終選擇了在月氏人看來等同于自尋死路的第二條路線。

戈壁腹地的夜,被一輪滿月照得通亮。汗血馬肩頸上滲出的汗水如同它的名字,被月色掃過,果真帶着暗淡的血紅色。

這種耐力超強,日行千裏,即便在熾熱的沙漠中也可一天只飲一次水的寶馬,冒頓此前只在單于庭聽曾經出使過西域的僮仆提起過,當時他将信将疑,直到在月氏國的驿舍裏親眼所見,才相信世間果真有此奇物。

此刻,這匹揚蹄飛奔的寶馬明明已經十分疲倦,卻仍在瀕臨極限的狀态下快而穩地一路向前。冒頓心有不忍,牽動手裏的缰繩放緩速度,讓寶馬可以得到短暫的休息。

他不知道,就在他稍事放松的檔口,匈奴單于庭的一萬騎兵已日夜兼程逼向月氏邊境,月氏國昭武城裏,得到前方戰報的月氏王正拍案大怒,命人速去質子府捉拿他。

無闾立在一旁沉默不語,他剛剛得知,自己派去暗殺冒頓的計劃已經失敗,冒頓不但沒有死,還被他打草驚蛇偷跑出了昭武城。

聽到這個消息時,他不禁又一次迷惑了,今夜明明已經全城夜禁,他是怎麽做到在後有刺客的前提下,不傷一兵一卒悄無聲息地逃出去的?

據守城侍衛長說,一個時辰前确實有人出城,但那人手持月氏王族令牌,說有軍令在身必須連夜出城。他們知道匈奴來犯,見那人佩弓挽刀,器宇不凡,料想定是被大王派去前線督戰的高級将領,遂仔細核驗,确認無誤才給予放行。

侍衛長拍着胸脯保證,那個人,絕不會是匈奴的質子冒頓。

千騎長彭霄請示無闾當如何懲處。

斬首示衆,無闾毫無表情地說。

彭霄不敢多問一句斬誰的首示什麽衆,匆匆趕回城門,将今夜守城的一衆人等全部殺光。

月氏王直到此時才知道冒頓已經逃出了城,氣得眼冒金星,差點昏厥過去。

“夜路難行,料他也走不遠。即刻派兵,給我把他追回來!”

無闾領命正要去辦,月氏王又咬牙補上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說完,月氏王旋即開始部署迎戰對策,不等無闾邁出大帳,雲尕突然沖了進來,“咚”得一聲,跪下了。

今晚一個好消息都沒有,月氏王本就心情煩躁,見最寵愛的小女突然闖進來,不分時間場合地跪在地上,登時像往油鍋裏又填了一把火,呵斥道:“你這是做什麽?!”

“父王,求求你,讓他走吧!”雲尕強忍住淚水,低聲哀求。

“你……”月氏王怒火攻心,直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嗓子眼驀地湧上一股腥甜。

無闾倏地釘在原地,投向雲尕的背影裏帶着極難察覺的一縷酸澀。

打從冒頓來到王庭,他從她的眼神裏便讀出了小女兒家歡喜的嬌态。

原本,作為月氏王庭最為年輕的翕侯,他已做好向月氏王提親的準備,并非以她做平步青雲的助力,而是單純想許她一個最好的未來。

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條件,月氏王妃幾次對他暗示,只要他提,她的女兒便是他的人。

是一年前他未來得及開口,這一年多來,當他洞穿她的內心,一次次看着她眼波流轉,滿腔愛意盡付他人時,對冒頓簡直恨入骨髓。

經他安排的三次暗殺,有兩次都沒有得到月氏王的授意,殺了,便殺了,死了,便死了。

豈料冒頓竟次次都能化險為夷,有如神助。

現下,看着跪在月氏王腳下不住抽泣的她,他感同身受着何為愛而不得……

“父王,女兒鐘意于他,求父王,看在女兒的薄面上,放他一馬……”

那麽多人在場,雲尕此刻已顧不得什麽臉面了,只要能為冒頓多拖延争取一點時間,便是好的。

“我,我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兒!”月氏王哆嗦着大吼道:“給我拖下去,先餓三天,再禁足一月!”

“父王,父王!”

雲尕說不出冤枉這類的話來,她知道這是自己咎由自取,一點也不冤,她也知道父王現在氣頭上,只要母妃明日替她求情,父王一定會收回成命。

她現在唯一記挂在心的,是不知他已經逃到哪裏了,她會一直替他祈禱,定要順利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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