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昨晚失眠,直到天際泛出了魚肚白,蘭佩才沉沉睡着。醒來時,日頭已高,她輕聲喚了聲“阿諾”,沒有人應。

蘭佩覺得冷,從衾被裏探出頭來,發現炭火早已熄滅。洞裏陰氣森重,她趕緊穿上阿諾幫她備好的鑲狐皮夾襖,跑到洞口向下望去,見阿諾正在溪邊支架燒烤。

夾雜着林間青草的濃郁香氣撲面而來。

“阿諾!”蘭佩大叫了一聲。

“小主醒了?快,下來吃烤魚!”

阿諾仰頭,一束陽光穿過密林間的縫隙投在她身上。她被陽光刺得微微眯眼,指着洞口石崖上她今早新綁的十二股藤編繩梯:“踩這個,會好走很多。”

果然,結實,穩當,不用再飛檐走壁了。

蘭佩很快下到地面,席地坐在阿諾身邊,鞠一捧溪水洗了把臉,頓覺神清氣爽。

阿諾翻動着手裏的魚叉,三條釘在魚叉上的青魚在炭火中均勻受熱,已經變成了焦黃色。

她又湊近看了眼魚肚裏的顏色,然後用備好的鐵釺紮下一條,遞給蘭佩:“都熟了,快,趁熱吃吧!”

蘭佩早已唇齒生津,迫不及待地接過,上來就咬了一口。

“怎麽樣?”阿諾不安地等着她的評價。

“太好吃了!”蘭佩毫不吝啬地贊美:“外酥裏嫩,鮮美異常!趕緊,你也吃!”

阿諾這才放心,剝了兩塊魚肉放進嘴裏,邊吃邊說:“要說這在溪澗裏叉魚的本事,我還是和冒頓太子學的。”

“哦?”蘭佩倒是第一次聽說,顯出些好奇。

阿諾嗤嗤笑了:“是小主你總吵吵要跟太子學捕魚,太子也不知教了你多少回,你又想捕,又怕水,到了都沒學會,我在一旁看着都看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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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阿諾,我看你是膽肥了,等在這笑話我呢!”蘭佩佯怒,作勢要用油手捏阿諾圓鼓鼓的腮幫子。

“好了小主,我錯了,錯了,再不敢了!”阿諾嘴上連連告饒,可一想起蘭佩跟着太子學抓魚時的拙樣,不禁又笑不可抑。

“還笑,你還笑!”蘭佩惱她,自己也覺好笑,跟着也咯咯笑起來。

打鬧了一陣,兩人漸漸收住,阿諾想了想,輕聲試探着問道:“小主,你躲到這裏來受苦,其實還是為了太子吧?”

是嗎?蘭佩幽幽看向那湍流向前的澄澈溪水噤了聲。

在阿諾看來,應該是的吧。

……

右賢王的封地距離單于庭足有千裏。

彼時,蘭佩六歲。一開始聽到蘭族部落要回到封地時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還以為父親要帶她去很遠的地方玩幾天,等到她玩夠了,還會回到單于庭。

可當她發現族人,特別是母阏氏和哥哥開始收拾所有的衣服、生活用具,就連氈帳都全部拆了之後,隐隐覺得不對。

這不是出去玩,這是在搬家。

大人都在忙,誰也沒工夫搭理她無休止的提問,她便跑到大阏氏的氈房裏,鼻孔哼哧哼哧喘着氣,斷斷續續地說:“大阏氏,他們那些人在幹嘛?封地是什麽?我們為什麽要去封地?”

大阏氏正讓冒頓幫她打下手,縫制一雙牛皮靴。見她跑進來,擱下手裏的活,摸了摸她紅撲撲的小臉蛋,笑盈盈地說:“封地是你的新家,我們蓁蓁要有新家了!”

“我不要新家,我就要住這裏!”

蘭佩一聽,急了。她才不要去什麽新家,她一出生就在單于庭,這裏有山有水,有草場有密林,還有……她看了眼難得那麽安靜地坐着,沒有兇她的冒頓心想,這裏還有教她騎馬射箭的冒頓哥哥,她才不要離開。

“好,好,就住這裏,蓁蓁不走。”

大阏氏哄着她,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将那雙已經差不多快要做好的皮靴在她的小腳上比劃了一下,嗯,稍稍做大了點,可以穿到來年的春天。

“喜歡嗎?”她問蘭佩。

“喜歡。”蘭佩看着皮靴子上暗雕出的一匹小馬紋飾連連點頭,想了想,又說:“我不要去新家!”

“好,不去新家。”大阏氏篤定地說。

她這才放下心來,轉而将水汪汪的大眼睛湊到冒頓眼皮子下面,眨巴兩下:“冒頓哥哥,我們出去玩吧。”

“……”

咦,奇怪,今天的冒頓哥哥怎麽這麽悶呢?

居然一點也不兇。

“去吧。”大阏氏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催促他。

冒頓這才放下手裏釘鞋掌的小錘,和蘭佩一起走出氈房。

很久以後,蘭佩都能記得,那天,冒頓哥哥對她格外好,教她騎馬射箭,還和她玩打水漂的游戲。

要知道,以前他嫌她笨,總是和其他哥哥玩,每次他都是最厲害的那個,手裏的小石子能在水面上連着蹦上好幾下,可惜她數數不行,最多數到四,再多就數不過來了…..

第二天蘭佩才知道,大阏氏是騙她的。

大部隊出發時,天都沒亮,她還在睡夢裏,就被母阏氏抱在身上坐進了牛車。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單于庭早不知跑哪裏去了。

蘭佩就這樣撕心裂肺地哭了一路,任母阏氏怎麽勸都不好使,最後還是哥哥蘭儋遞給她一個牛皮包裹,她抽泣着打開一看,正是昨天大阏氏和冒頓在氈房裏做的小皮靴。

一邊刻了一匹小紅馬。

“好了,別哭了,我們很快還會回去的。”蘭儋被她吵得頭疼,好言勸她。

“真的嗎?”蘭佩這次被騙慘了,表示不信。

“真的,等你什麽時候穿這雙靴子大小正合适了,咱們就回去!”

蘭佩把哥哥的話當了真,到了新家後天天把靴子擱在床頭,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套在腳上試試大小,偏她一雙小腳長得慢,一直到第二年五月,才穿得大小合适。

這次,哥哥沒騙她,父親讓大家收拾東西,很快,他們就要啓程回單于庭參加祭祀大會了。

距離上次離開,她已經有大半年沒見到冒頓哥哥了。

一晃,她已七歲半,母阏氏總誇她長高了,可當她再次見到冒頓時,才知道什麽叫長高。

蘭佩先是飛奔着沖進大阏氏的氈房,給大阏氏問好,然後急呴呴地問冒頓哥哥現在哪裏,聽大阏氏說冒頓去了白鷺澤,她又飛奔出氈房,朝單于庭南邊跑去。

白鷺澤,因每年春季都有成群白鷺飛來此繁衍生息,單于庭的大人們便為那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湖面取名白鷺澤。

已是五月,白鷺基本都已飛走。眼前,如鏡般的水面上,倒映着藍天白雲,蘆葦青青,芳草依依,蘭佩一襲紅裝,圍着湖邊跑了兩個來回,也沒有找到冒頓哥哥的影子。

正在懊惱之際,蘭佩忽然看見水中央有個小點,正一升一降地朝岸邊游來,修長的手臂在水面劃開道道波痕,掀起的陣陣漣漪一直漾到岸邊。

蘭佩定睛看了一陣,直到那人又往近前游了些,才确認:“冒頓哥哥!”

水裏的人分明聽見了她脆生生的童音,加快了速度,蘭佩高興地一邊蹦跳一邊揮手,又大叫了聲:“冒頓哥哥!”

很快,水裏的人游到了岸邊,雙手撐岸一個猛蹿,從水裏一躍而出,帶着一身嘩啦啦的水珠,像落雨似地往下滴答。

他抹了把臉上的水,使勁甩了甩頭,冰涼的水滴頓時濺了蘭佩一身一臉,問她:“你怎麽來了?”

冒頓拾起藏在蘆葦蕩裏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着。

蘭佩使勁仰着頭,一雙眼珠子木愣愣地瞪大,櫻桃小嘴半張開,驚訝地忘了說話。

不過半年沒見,在小小的蘭佩眼裏,從前那個冒頓哥哥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巨人,光着的上身全是一塊塊整整齊齊的,像鐵塊似的凸起,腿和胳膊那麽長,說話的聲音也變了,嘴唇上還密密地長出了一層絨絨的胡子。

不,這個人不是她的冒頓哥哥!

她不在的這些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誰來把她的冒頓哥哥還給她!

“怎麽傻了?問你話呢!”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嗓音粗粗啞啞的,蘭佩根本接受不了,扭頭就跑。

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大半年,盼來得絕不是這樣的冒頓哥哥!

“你去哪?”

見她一句話也不說,撒腿就跑,冒頓怕她又出什麽意外,胡亂穿上剩下的衣服,緊跟着追了上去。

蘭佩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跑得更快了,岸邊蘆葦蓑蓑,高過人頭,她的小個子隐在其間,只可見偶爾閃出的一點紅。

她現在一心只想去找大阏氏,問問她原來的那個冒頓哥哥究竟去哪了,是不是被她藏起來了!

“你站住!”

冒頓沒想到,不過大半年沒見,原來跑兩步鐵定摔跟頭的那個小丫頭片子怎麽突然變得這麽能跑了,像是生了翅膀,跑得像風一樣快。

就在蘭佩即将穿出蘆葦蕩的一瞬,她的小細胳膊被他一把緊緊攥住,蘭佩被迫停下,一低頭,看見他粗大的手掌正捏着自己的胳膊,好似輕輕松松,就能嘎巴一聲捏斷。

她的視線順着那只大手慢慢看上去,眼前這個與蘆葦一樣高聳的人,臉上明明還有冒頓哥哥的影子,卻是那麽的陌生。

變了,一切都變了。

第一次,她是如此深切地感覺到他和自己的不一樣,她從不知道,被她自小叫做冒頓哥哥的那個人,會突然變成另一番模樣。

半個月前聽大阏氏說蘭佩就要回單于庭了,當時大阏氏似有意問他,蘭佩回來,你高不高興?

有什麽可高興的!

冒頓意興闌珊地怼了一句,看起來,像是真的一點都不高興的樣子。

從前蘭佩在單于庭的時候,不喜別人,獨獨黏他,不管他對她有多兇,多厲害,她都跟結結實實長在他身上的小尾巴似的,怎麽都甩不掉。

被她黏得煩躁時,他就想,太陽神啊,要是能她在他面前消失該有多好!

大概太陽神真的聽到了他發自內心的呼喚,很快,他便聽到了右賢王蘭族即将遷往封地的消息。

奇怪的是,當他得償所願時,并沒感到特別滿足和開心。

真到她們一族離開單于庭的那天,他早早醒來,天不亮便爬上望樓,目送那蜿蜒的牛馬車隊緩緩向西進發,眼角竟會有絲酸澀。

這多半年來,身邊一下沒了蘭佩的聒噪,沒人再黏着他教騎馬射箭,他終于有了自己的時間,可以在秋日一整天和拓陀策馬奔騰比試射藝,夜晚入林間狩獵,可以在冬日立于冰面跟單于庭頂尖的摔跤手們挨個切磋,将那已經封凍的白鷺澤摔出道道裂紋,之後在澤中央砸出一個冰眼,于獵獵寒風中孤坐冰雪間悠然垂釣,可以在春日浸泡在單于庭外密林深處的冶煉坊、木工坊、燒陶坊、制氈坊裏跟着工匠們學手藝,親自打制出一些小玩藝……

如此滿滿當當,做着他喜歡的事,反倒覺得日子一下慢了許多。

當他漸漸适應了這樣的生活後,那個總與他搶時間的小人兒突然回來了,他有何可高興的?

如今看起來,竟是她再見到他後,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氣鼓鼓的。

究竟怎麽了?

他鬧不清,只是單純地想逗她笑,她笑起來,嘴角兩邊會顯出兩個淺淺的小梨渦,特別可愛。

一着急,他從衣服裏摸索出自己在木匠坊鑿磨出來的一只小木馬,木馬的腹部帶着一根皮繩機關,輕輕一拉,腿和尾巴都會跟着動起來,像是真的在跑一樣。

這是他跟着木匠坊裏的一位老爺爺磨了許久,他才同意教他做得,從選料,開鑿,矬磨,拼裝,足足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給你!”

蘭佩的注意力迅速從冒頓的臉轉移到面前的這匹小木馬上,她從沒見過這麽好玩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學着冒頓示範的樣子輕輕拉了一下皮繩,小馬果真動了起來。

“哇!太好玩啦!”

剛剛那陣莫名的小情緒,很快被這匹帶着魔力的小馬驅散,蘭佩重又揚起了如這五月暖陽般燦爛明亮的笑容,忽然覺得長大的冒頓哥哥也不錯啊,不僅不兇她了,還會送她這麽好玩的小東西。

“喜歡嗎?”

看着她的笑靥,冒頓的嘴角也不覺微微上翹。

蘭佩激動地撲上去一個猴抱:“嗯!很喜歡!謝謝冒頓哥哥!”

作者有話說:

冒頓哥哥長胡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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