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河西走廊,冰凍的黃土層禁不住塞外春風的撫觸,自每年三月洋洋灑灑刮起漫天黃沙。

今年因雨水少,沙塵刮得分外久,直到五月,還不時會有陣陣黃沙過境,遮天蔽日,人鬼不分。

冒頓逃走的第三天清晨,同這黃沙一起刮向月氏國邊境的,是銜枚疾進的匈奴騎兵。

月氏王大帳內的雁魚青銅釭燈點了一夜,破曉時分,斥候來報,敵軍壓境,但因邊境線突然向南刮起沙塵暴,一時摸不清敵軍人數。

“冒頓呢?”

比起來犯必誅的匈奴騎兵,月氏王更關心那個從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匈奴太子。

這兩天他幾乎絞盡了腦汁,思揣匈奴突然向月氏發兵的真正用意。

按說,太子在他手裏,匈奴絕沒有冒然來襲的道理。

最大的可能無礙兩種,一是突襲是假,頭曼欲借他的手殺冒頓是真,二是突襲是真,且在突襲之前匈奴已将消息秘密傳遞給冒頓,助他在大兵壓境前逃離月氏。

照目前的情形,怎麽看都是第二種可能。

可他思來想去,隐隐覺得第一種或許才是頭曼本意。

不然,頭曼這一年來對自己兒子的不聞不問,難道都是為了讓他放松警惕做得戲?連自己兒子幾次險些命喪黃泉也都能視若罔聞?

放長線,釣大魚。

以月氏王對頭曼的了解,他絕不會放這麽長的線,釣自己這條大魚。

因為三年前的那一仗,頭曼被蒙恬打得太慘太狼狽,以他目前的實力,還不允許他這麽做。

那麽,他放這條長線想釣的魚只有自己的兒子了。

Advertisement

“冒頓往合黎山的方向逃了。不知他是不是給馬蹄做了手腳,穿戈壁這一路竟無跡可尋,末将正在派人奮力追捕。”

“什麽?!”

出乎衆人意料地,月氏王聽到這個消息不僅沒有大怒,反倒從胸腔深處發出低而厚重的笑聲,且越笑越深,最後竟有停不下來的意味。

在場一幹文官武将莫不面面相觑,不知道何事會令大王狂笑至此。

合黎山?那座自古被稱為昆侖的聖山?如果頭曼有心救他,怎會讓他一路翻雪山穿沙漠,自尋死路?

頭曼收住笑,拍案嘆道:“頭曼啊頭曼,我看你是老糊塗了!放棄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兒子,真真是天助我也!”

衆人皆愕然,唯無闾面色如常,上前一步沉聲道:“大王,臣這就派人去追。”

“追?追什麽?!他要自己兒子死,逼我們下手?!哼,我才不送他這個人情!要殺,他自己去殺好了!”

不僅不追,月氏王還料到,此刻正向兩國邊境疾奔而來的匈奴騎兵,不過只是做做樣子,紙糊的老虎。不出三日,在邊境襲擾一番後,定會退兵。

考慮到蒙恬一直延陰山修築長城和直道,他需時刻南防強秦,并沒有拉長戰線于北境和匈奴周旋的打算,緩緩卷起案上輿圖,月氏王斷然道:“讓那支正向邊境押運糧草的隊伍撤回吧,留一小支騎兵應付即可。這仗,打不成!”

……

穿過茫茫戈壁,橫亘在冒頓面前的,便是合黎山了。

從前在單于庭,冒頓與拓陀一起繪制匈奴國輿圖時,因拿不準合黎山餘脈究竟延伸至何處,不敢貿然下筆。

蘭佩托腮在一邊看着,想了想,搖頭晃腦道:“母阏氏說,上古燧人氏在合黎山觀測星象,拜祭上天,并以合黎山為漸臺辟雍,立挺木方牙,仰觀北鬥九星,從此一劃開天,以日、月、星紀歷,天下文明……我去問問母阏氏,她沒準知道合黎山的位置!”

冒頓像看怪物似地看她,根本聽不懂她從小嘴裏叽裏咕嚕向外吐什麽芬芳,只聽說她要去找母阏氏,很是高興,催她:“快去快去!”

蘭佩以為自己終于能幫冒頓哥哥一點忙,連跑帶颠着趕緊去找母阏氏魏芷君。

豈料魏芷君說她也只是聽說過昆侖聖山,具體的位置并不清楚。

蘭佩壓抑下滿心失落,苦苦哀告:“母阏氏,你最好了,再幫我想想,好不好?”

“傻丫頭,這怎麽能靠想的呢?必須親自去了才知道呀!”

魏芷君安撫了女兒一陣,問她為什麽突然問起合黎山的位置,蘭佩不說,垂喪着小腦袋跑出了氈帳。

再去找冒頓,他和拓陀都不見了。

就連剛才鋪在衾毯上的那張輿圖也沒了蹤影。

又是故意将她支走!

冒頓也不知将這招用在蘭佩身上多少回了,回回好使。

蘭佩倒是心态極好,就當和冒頓玩摸瞎子,樂得四處找他,每次找到,還都揚着一副得意的笑臉,吵着要再玩一遍。

只是這一回,冒頓成心躲她,和拓陀一口氣跑到了單于庭最南麓的獸苑。

獸苑裏的野獸多為單于庭從西域和中原四處搜羅的珍惜品種,平日由專人看管照應。除了飛禽走獸,還有各種毒蛇,專用作煉毒解毒。

蘭佩怕蛇,從不敢邁進獸苑一步。

她仍舊循着以往冒頓可能藏身的地方找了一圈,直到天黑了也沒找到冒頓和拓陀的影子。她開始有點着急,慌不擇路地往密林裏跑,跑着跑着,迷路了。

又黑,又餓,又渴,又怕。

她開始放聲大哭。

這會,冒頓和拓陀早就回到了單于庭,用晚膳時,蘭儋猛得闖進氈帳,問他有沒有見到蘭佩。

“怎麽,她還沒回來?”冒頓正在啃羊腿,唇邊沾了圈亮晶晶的油花。

“母阏氏說蘭佩下午跑來問什麽合黎山的位置,她答不上,說要去了才能知道,結果蘭佩聽完跑了出去,到現在都沒回……母阏氏怕她真跑去找合黎山了,急得在那直哭……”

蘭儋跑得太急,斷斷續續地還在那說,後天就要回封地了,自己下午和父親一直在做出發前的準備,也是剛回來才得知……

不等他說完,冒頓手裏的羊腿已從案上滾落在地,整個人似一陣風地沖出了穹帳。

這麽晚了,她會去哪裏?

他立在單于庭的無垠草場,見羊群歸圈,牛馬入欄,繁星滿天,細想了一陣,蘭佩定是把她自以為他可能在的地方都找了個遍,最後跑進了桦樹林。

擡腿,他便向那片密林跑去。

很快,一陣忽近忽遠的哭聲印證了他的猜測完全正确。

循着哭聲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林間的一塊石頭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把頭埋在膝蓋中嗚嗚哭着。

或許因為哭得太久,她已經沒什麽力氣,哭出的聲音像只小貓叫。

冒頓緊跑幾步,定定立在她面前,很想伸手拍拍她,叫她別哭了,然而卻跟身邊的桦樹似的,呆呆杵在那,一個字都說不出。

蘭佩聽見聲響,驚得一擡頭,看見了如同從天而降的冒頓,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

“一點都不好玩,我再不要和你玩摸瞎子的游戲了!”

啞着哭劈了的嗓子,蘭佩使勁把自己砸進他懷裏,一下便緊緊抱住了他。

直到此時,冒頓才放下一顆揪着的心,慢慢擡起雙臂,把她環進自己的懷裏,輕拍着她還在上下起伏的後背,氣喘籲籲地說:“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

單于庭,一陣晚來雨急,淺灘漫灌,牧民們都忙着将牲畜往高地哄趕,避雨舀水。

金帳內,比起外面電閃雷鳴,暴雨傾盆,顯然有更為棘手的難題待解。

頭曼剛剛得知冒頓王子離奇失蹤,從月氏傳來的密報說,月氏王本已派人追殺太子冒頓,不過一夜,便改了主意。不僅如此,還将派去邊境的主力騎兵撤了回去,對于壓境的匈奴騎兵,只留了千騎應對。

如果月氏王果真派大軍與休屠王一部正面對壘,頭曼沒有多少勝算,但至少全在他掌握之中,他已叮囑過休屠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不必硬碰。

可偏偏這個月氏王不上套,放了冒頓,又輕敵至此,恐怕已經猜到了他的真正用意。

既如此,他只能自己動手了。

聽命于大單于的五百死士很快領命,沿月氏往匈奴單于庭的一路圍堵冒頓,就地解決。

只有在逃亡路上幹淨地做掉,才不會為日後烏日蘇的即位留下口實。

頭曼是鐵了心。

另一邊,蘭鞨卻是以頭曼前所未見的慌張之色,疾奔入帳後跪地不起。

暴雨如錐,砸落向金帳發出陣陣轟鳴,蘭鞨全身濕透,灰白的卷發結成了绺,正成串地向潔白的罽茵上滴着水珠。

“大王,臣罪該萬死!”

不等頭曼開口問何事,蘭鞨接連磕下三個響頭。

“右屠耆王所謂何事?起來回話。”

頭曼微微蹙眉,心中煩躁不覺加劇。

蘭鞨未敢起身,仍舊叩首回道:“臣女蘭佩,前去焉支山采摘紅藍草研磨大婚胭脂,至今未歸。臣連夜派人前去搜尋,只在崖邊撿拾回了一只小女的短靴……”

“什麽?!”

頭曼陡然從王座中立起身,目龇欲裂。

“臣已派人擴大範圍加緊搜尋,事關小王烏日蘇的婚事,臣不敢怠慢,特來向大王請罪!”

“罷,罷!”頭曼踉踉跄跄地踱下王座,抑着滿腔怒意吶吶道:“都是天意,天意啊!右屠耆王又何罪之有?”

“大王!若小女能活着回單于庭,臣定綁她向大王請罪!”

蘭鞨也不知自己還能否見到活着的蘭佩,心如刀絞,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

天邊,又是一道縱貫天際的藍紫閃電,伴随像是要把黑沉沉的天一劈為二的轟轟巨雷,頭曼柴瘦的身軀迎着風雨,立在金帳門邊,第一次對自己廢長立幼的計劃生出挫敗和懷疑。

身旁,右賢王已不知何時離去,一只溫熱細膩的小手輕輕鑽進他的掌心,耳邊,是伊丹珠低柔的勸慰:“大王不必苦惱,我們的兒烏日蘇自有天佑,又何懼這些無端風雨,大王,有您的庇佑,妾堅信,風雨過後,必有彩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