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單于庭靜谧的夏夜,漫天繁星如綴在墨藍錦緞之上的璀璨寶珠,四周蟲鳴嘤嘤,流螢點點,一陣涼爽的夜風吹過,連綿無際的草原翻湧陣陣波濤,清香四溢。

從前,冒頓最愛在這樣的夜晚,策馬躍上一處高地,半卧在草叢中,仰望無垠星河,俯眺單于庭氈帳中忽明忽暗的點點燈火。

天上人間,不過一個轉眼。

今晚的夜色,與他記憶裏那絕美的畫幕并無不同,可他看來看去,眼前只有一片無盡的漆黑。

祭祀大會之後,頭曼在金帳設宴,在王室貴族和各部落首領的見證下,為他與呼衍樂舉行了訂婚禮,之後,樂聲大作,他與呼衍樂在衆人的祝福中頻頻舉杯,樽酒相歡。

大概因為連日奔波忙碌,得不到休息,他的傷口複原的并不好,有一處還在潰爛流膿,巫醫每天都要幫他清理膿血,再三叮囑他要清心靜養,更不得飲酒。

可不知怎的,今晚他特別想喝到醉死過去。

這樣,便可忘記她對他“子寧不嗣音”的埋怨,忘記她那句毫無流連之意的“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殿下……”

真是喝多了,連有人已經走到近前他都不曾察覺。

這要是在月氏,都不知死過了多少回。

“太子殿下?”

拓陀已經在他面前站了一陣,不得已,提高音量又喚了他一聲。

冒頓這才擡起頭來,見到是他,幽幽吐出一口酒氣:“什麽事?”

“大阏氏的死因,已經查明。”

拓陀的聲音壓得很低,不确定是否要在這裏将查出的結果告訴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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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冒頓閉上了眼,等待着承受他必須承受之痛。

拓陀四下看看,又上前一步,将頭探近冒頓,耳語道:“大阏氏為了發兵月氏的事去向大單于求情,結果惹怒了大單于,被他射死在金帳內。”

冒頓阖上的眼并沒有睜開,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珠微微顫動着,溢在眼眶裏的淚,就這麽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葬在何處?”

無力低啞的聲音只有湊到近前的拓陀才能聽清。

“暫時還未查到,屬下會繼續追查。”

“……”

見冒頓沉默不語,拓陀稍稍後退兩步,輕聲道:“殿下,屬下還有一事。”

“說。”

“單于調撥給太子的一萬騎兵已在北營紮寨,随時聽侯太子調遣。”

聽到這個消息,冒頓終于徐徐睜開雙眼,眺向北方那一望無際的黑色夜幕。

從突襲追殺到領兵萬騎,這期間的巨大反差讓他一時還沒弄清頭曼的真正用意,但既然頭曼下旨讓他領兵,加緊訓練便是他的分內之事。

至于訓練的目的最終是用來攘外還是安內,就要看他自己的意思了。

思及此,冒頓下定決心,沉聲道:“明日起,執戟列隊,我親自領訓。”

拓陀猶豫了一下,勸說道:“殿下大婚在即,是否等到……”

不等拓陀說完,冒頓冷聲打斷:“違軍令着,殺無赦。”

“是!屬下遵命!”

……

蘭佩原以為伴随冒頓和呼衍樂的大婚臨近,衆人的注意力轉移,自己總算可以過幾天不用費腦的安省日子,誰知天不遂人願,自從祭祀大禮結束後,呼衍樂便像黏上了她似的,每天都會來她榻前報道,短則半個時辰,長則半天,攆都攆不走。

她只恨自己動不了,由着她自由出入,毫無辦法。

今天,她幹脆讓阿諾坐門口蹲守,誰來都不讓進。

結果,竟還是被她跋扈地推撞開門,闖了進來。

“呼衍小主,我們家小主正在睡覺,你不能……”阿諾追在後面喊。

“睡什麽睡,這不醒着呢嗎?”呼衍樂對她翻了個白眼:“出去,上門口守着!”

阿諾戰戰兢兢地看了眼小主,見她沒什麽反應,只得将自己關在門外。

“氣死我了!姐姐你說,有他這樣做郎君的嗎?!”

不等蘭佩開口,呼衍樂已然在她榻邊坐下,開始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從訂婚納聘到現在,這都多少天了,我就沒見過他的人!一個月準備婚禮,本來就夠倉促了,結果他倒好,此事如同與他無關,婚服,儀式,統統不聞不問,全賴我一人操持。說得好聽,什麽全由我拿主意,我看他就是想偷懶!”

“……”

見蘭佩面無表情,呼衍樂面露不悅:“你倒是說話啊!”

“我無話可說。”

的确,她無話可說。

她和呼衍樂的關系,無論前世今生,都沒有好到聽她傾訴這些煩惱的程度,更何況,她所說的這些煩惱,她統統不感興趣,一點都不想聽。

“什麽?我剛剛和你說了這麽多,你就一點安慰我的話都沒有?”

你以為你是誰?上我這來求安慰?!

蘭佩心中腹诽,面上敷衍:“他不都說了,由你拿主意,要是我,高興都來不及,有什麽需要安慰的。”

“那不過是他逃避責任的說辭!”

“你要這麽想,我還是那四個字,無話可說。”

“你……”

呼衍樂壓下心中怒火,稍頓了片刻,忽而跟變戲法似的又拿出兩張圖樣遞到蘭佩面前,面上泛起讨好的笑:“婚服一共趕制了兩套,姐姐你幫我看看,選那一套好?”

蘭佩冷眼掃過:“都好。”

“我也是,看這套也好,另一套也不錯,好姐姐,你的眼光向來好,你就給出出主意,我穿那套更好看?”

蘭佩簡直快被她逼瘋了,看都沒看,随便指了一套:“這個。”

“呀!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也喜歡這套,可姑姑卻喜歡另一套,姐姐,要是你會怎麽辦?”

“是你出嫁又不是你姑姑出嫁。”

蘭佩沒好氣地怼了她一句。

呼衍樂沒想到蘭佩竟敢這麽說她的姑姑呼衍黎,愣那半晌接不上話來,呆了一會,喃喃地自言自語:“那我就選這套吧!”

緊接着,她又拿出另一張皮畫圖樣問蘭佩:“那太子呢,你覺得他穿哪套好看?”

蘭佩不想看,閉上了眼:“我乏了,要睡覺。”

“好姐姐,你就幫我看看吧,他不上心,我左右拿不定主意,以他的身材樣貌,我總覺得穿什麽都好,實在是太難選了!”

呼衍樂一邊哀求,一邊推着蘭佩使勁搖着,蘭佩被她搖得一陣頭暈,不由地睜開眼,奪過她手裏的圖樣看了看,指着右邊那張說:“這套。”

錦帽雙插鹖尾,紅色雲紋緞面短袍,左衽繡金龍,袖縫虎咬雙鹿金片飾,腰系紅寶石嵌金絲獬豸寶帶,外披赭紅底繡金綢袍,腳蹬牛皮軟底靴。

穿在他身上,應是極隆重而英俊的。

“好!全聽姐姐的!”

呼衍樂美滋滋地記下。蘭佩見她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板下臉催促:“還有事嗎?我要睡了。”

“哦,好好,你睡吧,我走了。”

呼衍樂這才作勢起身,腿還未擡,突然又問了句:“對了,還有頭飾和發髻,姐姐覺得我是椎髻花簪,戴綠松紅寶流蘇頭箍好呢,還是盤頭發辮,配金嵌玉大紅抹額好呢?”

蘭佩實在很想沖她大吼一句“你到底有完沒完”!卻在看見她一副待嫁小嬌娘的歡喜神色後敗下陣來,悻悻然回了句:“你戴什麽都好看。”

聽到蘭佩這麽說,呼衍樂才心滿意足地離開,臨走前還不忘叮囑:“明兒別鎖門啊,我肯定還會有事要來找姐姐商量的!”

蘭佩不答,已經閉上了眼。

呼衍樂的母阏氏兩年前離世,休屠王是個領兵打仗的粗人,對繁缛禮節向來敬而遠之,因而操持婚禮的很多事,呼衍樂拿不定主意,又不敢總去叨擾姑姑,思來想去,蘭佩與她年齡相仿,懂得多,又閑着無事,是給她出主意的最佳人選,遂不計前嫌,什麽事都跑來問她。

蘭佩就在她無休止的聒噪中,被動地知道了他們在婚禮上将穿什麽樣的婚服,配什麽樣的冠飾,行什麽樣的禮節,喝哪種酒,烹哪些肉……

因而當她忍夠了足足二十天,就連新婚之夜夫妻同房需要做什麽準備的私密話題都被呼衍樂拿來咀嚼一番之後,為了躲這個瘟神,她不得已做了個決定。

次日一早,蘭佩叫阿諾進帳,讓她扶她起床。

“什麽?”阿諾不敢動:“小主,你的傷還沒好全呢,不能起來!”

“我已經不怎麽疼了,我就試試看,你搭把手。”

說着蘭佩從仰卧變為側躺,然後靠大腿的力量支撐,雙手撐住榻沿,咬牙使勁,坐了起來。

這個平日裏看似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如今做起來卻是十分吃力。蘭佩坐那緩了好一會,連連喘氣。

“小主,你這是何苦……”

“來,扶着我。”

待到覺得力氣恢複的差不多了,蘭佩緊緊抓住阿諾的手往下撐,兩條綿軟的腿使勁蹬地,搖搖擺擺,竟然真的站了起來。

頓時一陣天旋地轉。

阿諾發現蘭佩臉色不對,急道:“小主還是躺下歇歇吧,不急這一會……”

蘭佩不理,攥住她的手朝前緩緩邁了一步,覺得還行,又邁了一步,大腿不知哪個部位突然扯到了腰間某根神經,強烈的酸疼感促使她兩腿一軟,直直向前栽過去。

“小主!”

幸而阿諾及時抱住她的上半身,蘭佩才不至于重重摔在地上。

“小主……”阿諾見蘭佩咬牙硬撐,自己無計可施,又着急又心疼,哭了起來。

蘭佩見她哭哭唧唧,十分心煩,正欲說她兩嘴,門開了。

是久未露面的蘭儋。

身着犀牛皮革軟甲,腰佩刀铤和虎形帶扣,一身戎裝,英姿勃發,煞是奪目養眼。

見蘭佩已經快走到門口,蘭儋驚詫道:“怎麽起來了?”

說着趕忙上前扶住她。

“躺煩了,站起來試試。”

蘭佩回得輕松,實則額頭上滲出了一排細密的汗珠,臉色蒼白。

“胡鬧!快回去躺着!”蘭儋命令道。

蘭佩無奈,只得慢慢踱回床邊,側身倒下,再翻平,倒是比剛剛起身時自如許多,也沒那麽疼了。

不禁暗喜,自己就是躺得太久,欠練。

見蘭儋坐下,接過阿諾遞來的水杯仰脖喝幹,蘭佩笑着說:“哥哥從哪來,怎麽這身打扮?”

蘭儋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讓阿諾去門外守着,待門關上後,徐徐說道:“我剛從北營回來。”

“北營?”

蘭佩不解。北營自休屠王領兵出擊月氏後一直空置,蘭儋一身戎裝,跑去北營做什麽?

“嗯。蓁蓁,你去焉支山之前,再三叮囑我不要和冒頓為敵,現在看來,你當時說得都是對的。”

想起今日在北營練兵場上見到的一幕,蘭儋雙目如炬,血脈贲張,匈奴男兒馳騁疆場的血性已被熊熊點燃。

蘭佩眉頭微皺,思忖哥哥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再看着他兀自亢奮的樣子,驀地反應過來——

莫不是,冒頓開始練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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