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冒頓并非有意聽牆角,實是推門的一瞬,碰巧聽見她斬釘截鐵的那句“故而我絕不會逃婚”,腳步一滞,立地呆住了。

他以為這不過是她敷衍烏日蘇的說辭,可當他瞥見床榻上的她居然一臉正色時,便連他也信了。

前幾日輾轉回到單于庭,當晚頭曼便在金帳設家宴喧鬧至夜半,這些天忙于準備祭祀大會諸事,今日一早,頭曼又招他進帳議事,忙到現在,他還沒抽出空過來看她,和她說上話。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聽見她開口出聲的第一句話,竟會是這一句。

他惱火,并非因她說絕不會逃婚,而是想起自己當時人在月氏,就算她被逼無奈真的出嫁,自己也無能為力。

故而,心生挫敗。

見他陰沉着臉走近,蘭佩先是意外,轉而迅速讓自己鎮定下來,自己同烏日蘇的對話,她不确定他聽到了多少,但從他的反應來看,最關鍵的幾句應是沒有拉下。

如此也好,讓他死心,倒也遂了自己的願。

“我有事問你。”

他開門見山,蘭佩已想好如何作答,輕松回道:“殿下請講。”

他的目光銳利有如鷹隼,在她臉上逡巡一圈後凝住她的眼,沉聲道:“父王今早招我進帳,告知他欲賜婚呼衍樂做我的大阏氏,被我回絕。父王大怒,讓我回來再好好想想,重新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複。”

蘭佩一驚,面上卻故作鎮定,未顯露出任何詫異慌亂神色。

她這才想到,難怪呼衍樂會突然跑來問她一堆問題,說那一通怪話。

前世,冒頓娶呼衍樂的确是頭曼賜婚,當時她已嫁烏日蘇,冒頓不做他想,非常痛快地應允了婚事。

冒頓從她眼中并未見到他所期待的驚訝與不安,旋又補充道:“蓁蓁,除了你,我從未想過第二人做我的大阏氏,只要你說不,我絕不會給他想要的答複。”

原本,他并沒想将選擇權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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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的決心如銅鐵一般堅定,他的大阏氏,除了她,別人都不行。

因而他才會在聽到頭曼的這個決定後想都未想,将隐忍籌謀統統抛到腦後,不計後果地當堂回絕。

從金帳出來的一路,他連勸慰她的話都已經想好:你放心,我不會給頭曼想要的答複,更不會因此讓你受半點委屈。

可當他無意間聽到她與烏日蘇的對話後,支撐他信念的根基忽而之間開始動搖。

三年未見,他被思念蝕骨,越陷越深,而她呢?

他不敢保證,她會如自己思念她那般,也一直深深念着自己。

回頭想想,那日在阿姆的帳內見到她時,她始終未發一言,所有的話,都是他在對她說,她幾次張嘴,他都不曾聽見她說得什麽。

人心易變,看看自己的父王頭曼,不正是最好的力證。

故而他将這個難題抛給她,試圖以她的答案來揣測她內心最真實所想。

蘭佩萬萬沒想到,他沒有計較自己與烏日蘇的對話,反而給她出了一個更大的難題。

娶,呼衍樂便仍有可能是那個被他用鳴镝射死的阏氏。

不娶,那個慘死萬箭之下的阏氏又會是誰?

蘭佩不禁暗生唏噓,誰又能想到,這一世呼衍樂的生死,竟會由她來決定。

事關人命,她猶豫了。

想了想,蘭佩稍作轉圜,輕聲問道:“王位與女人,若要殿下選,殿下會選哪個?”

江山美人,自古英雄送命題。

冒頓一愣,沒想到她會如此發問,張了張嘴,又合上了。

“殿下既答不上我的問題,許是心中所想難以取舍,抑或殿下屬意王位,不便對我開口。”

蘭佩不動聲色地看着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狹促,頓了頓,接着又說道:“殿下若要自立,日後稱霸大漠南北,威震四海,我以為,現在還沒到可以對頭曼說不的時候。”

她剛能出聲的嗓音嘶啞,一字一句,聽上去不帶一絲感情。

前一世,從冒頓逃回單于庭到他最終殺父自立,期間籌謀了近一年,現在時機尚未成熟,公然對抗,為日過早。

前世蘭佩雖恨他,但并不希望因為此生軌跡的改變而為他的登頂之路平添障礙。

“是否娶呼衍樂是殿下自己的事,亦是殿下與頭曼單于的家事,我不便多言,殿下只需知道,若殿下當真娶了呼衍樂,于我并無任何不願和委屈,我樂見其成。”

“胸懷天下者,從不屑于兒女情長。”

以他日後所為,他就是今日她口中那個不屑何為兒女情長,冷酷無情的王者。

她所陳述的,不過是已知的事實罷了。

冒頓緊縮眉頭,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究竟發生了什麽,會讓眼前的她變得如此陌生?

陌生地讓他害怕。

她便是如此漠然且無情地,給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嘴角扯出自嘲的笑:“所以,你剛剛對烏日蘇所說,都是真的?”

蘭佩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竟毫無察覺地入了他的圈套。

他與呼衍樂的婚事,不過是他用來試探她的誘餌,繞了這麽大一個彎,在這裏等着她上鈎!

也對,這才是她心目中那個狡黠多謀的匈奴王。

倒也無所謂,反正殊途同歸,她只關心結果,并不怎麽在意過程。

思及此,她的嘴角扯出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雙眼對上他深棕色的瞳孔,輕輕吐出他完全能夠聽見的一個字:“是。”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過來的眼裏像被抽空了魂,良久,他喃喃低語道:“這三年間,你可有想過我?”

“有。”蘭佩緩緩擡眼,與他目光相撞,面色平靜:“秦軍入侵,得知你執戟舉盾,領兵殺敵時,我想過你。母阏氏病逝,父兄不在身邊,難忍喪母之痛時,我想過你。聽聞你去月氏為質,歸期不明生死不定時,我想過你。此番頭曼突然讓我改嫁,王命父命不得不從時,我想過你……”

或者說,這三年間,前世的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他……

見他眸色微爍,蘭佩頓了頓又道:“可是殿下,每當我想你時,你在哪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我不敢埋怨殿下,只是日日思君不見君,日子久了,這份思念便也淡了。那日墜馬醒來後我便告訴自己,與其毫無指望地等下去,不如遂了單于和父親的願,于大家都好。”

“前些日殿下尋我,對我訴說三年相思之情,我聽後亦是動情難抑,百感交集。小女何德何能,承蒙殿下如此厚愛,實在心中有愧。只是殿下,事到如今,我已身心俱疲,實不願以破敗之身再陷王室泥淖,還望殿下放我自由,從此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蘭佩悠悠說完,眼見着他的眸色由濃轉黯,無措茫然地看着她,怔了足有半晌。

他朝思暮想了三年,等來的這一席話如同當頭一悶棍,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一黑。

這三年,他一味隐忍,卻從未想過,她對自己熾烈的思念郁積無果,會經由時間的侵蝕變得千瘡百孔,直至由愛轉怨,由怨轉冷。

此刻面對她的诘問和怨怼,他咽下滿心苦澀,竟是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他既自辯不出當時聽聞自己被派月氏為質後慌亂無措,匆匆收拾旋即上路,沒有多餘時間和精力給她捎信讓她心安,也張不開嘴解釋為何明知她會擔心挂懷,自己在月氏的半年裏卻是杳無音信,甚至說不出一句勸慰她的話來。

他就這麽呆坐一陣,之後驀地起身走向帳門,走得太急,撞上門邊的幾案,發生“咚”得一聲悶響,他毫不為意,跌跌撞撞又接着往帳外疾走,最後,竟連門都忘了關。

……

翌日。

蘭佩睜眼躺在床上,正思忖着,不知冒頓是否已經答應頭曼,娶呼衍樂做大阏氏,只見阿諾忽然從外面慌慌張張跑進帳,口中喚着:“小……小主!”

蘭佩見她像條離了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張嘴喘氣,不禁失笑:“怎麽了,不急不急,把氣捯勻了再說。”

阿諾哪裏憋得住,跟蹦豆子似地:“太子……冒頓太子要娶呼衍樂做大阏氏了!”

“就剛剛,頭曼大單于當衆宣布的,還請國巫占蔔了大婚吉時,就定在一月之後……”

長舒一口氣,蘭佩那顆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地。

同意迎娶呼衍樂,等于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将休屠王一部的勢力全部收歸囊中,就連頭曼最為信任的二阏氏呼衍黎,也加入了他的陣營。

如此一來,伊丹珠母子的勢力将被大大削弱。再想謀什麽廢長立幼,簡直難如登天。

江山美人,他最終還是做了十分正确的選擇。

對她而言,這同樣是個重大利好。

說明他聽進了她的話,将心中那個大阏氏的位置易了主,放她自由。

接下來,太子新婚,她回封地,兩人各走各的陽關道,此生都不會再有交集。

她的計劃,就這麽順利地完成了。

按理,她該萬分歡喜激動難抑才對。

可是怎麽,除了解脫,竟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若失。

“小主,你倒是說句話呀!”

見蘭佩聽到這個消息後一直神游太虛不發一言,阿諾有點害怕,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手指冰涼。

阿諾趕緊把自己的手全部覆上去,幫她捂着。

溫熱,蘭佩的腦中倏地閃回他手心的溫度。

凜回神,蘭佩對阿諾寬慰道:“這是好事啊,單于庭的大喜事。”

“我可一點都沒覺得好,太子娶了呼衍樂,往後小主怎麽辦呢?小主可是等了他三年,最後為了逃婚,才把自己弄成這樣的呀!”

“不許胡說!”蘭佩連忙喝住她,厲色道:“阿諾你且記住,往後萬不可再說我為了太子逃婚這樣的話!還有,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他!若是他來找你,你也能避則避,少和他說我的事!”

阿諾吓傻,張口結舌,喏喏應道:“記住了,我記住了…….”

……

當晚,蘭鞨來看蘭佩,和她說起為了參加冒頓太子的婚禮,頭曼讓他們推遲一月再回封地。

“這樣也好”,蘭鞨說:“到時候你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便可與我們一同回去,起先想到放你自己在這裏養傷,我還很不放心。”

“好,我都聽父親的。”

反正這十幾天她只能在床上躺着,哪也去不了,只要沒人來煩她,在哪養傷都一樣。

蘭鞨晚上大概喝了不少酒,臉頰和眼眶微微發紅,猶豫片刻,他試探着問蘭佩:“蓁蓁,冒頓大婚,你,無事吧。”

身為父親,蘭鞨知道女兒對冒頓的感情,不然她也不會在大婚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墜馬墜崖的事來。如今不嫁烏日蘇算是讓她得償所願,可冒頓又娶了呼衍樂做阏氏,他怕女兒接受不了,再做出什麽傻事。

“我?我有什麽事?”

蘭佩嘴角一扯,挂上無辜的笑:“父親千萬別多想,女兒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蘭鞨面露訝色:“當真?”

“當真!”

蘭佩回得斬釘截鐵。

蘭鞨再一次信了自己女兒的鬼話,欣慰道:“如此,為父就放心了!”

作者有話說:

墨毒:嗚嗚,媳婦怨我沒給她寫信,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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