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一天下地,蘭佩只在帳內緩慢挪步,适應頭重腳輕的感覺。
倒是呼衍樂破天荒地沒來找她,晚間阿諾過來學舌,說是聽呼衍樂的侍奴說,主子今天終于打聽到太子這些日子一直都在北大營,撒腿跑去找他,哭哭啼啼鬧了一番,結果連太子的面都沒見着,被他的手下攆了出來,好生沒面子。
太蠢!
蘭佩心想,冒頓能娶她做大阏氏已是極大的妥協讓步,呼衍樂心裏不燒高香敬着他,居然還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跑去軍營裏鬧,這不是嫌命長?
後面還不知她會做出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事來,最後落個被鳴镝射成篩子的下場。
次日,許是大婚在即,呼衍樂依舊沒來,傍晚時分,蘭佩趁阿諾出去打水的功夫,拄了個拐,偷偷溜出氈帳。
三十天,她已足足在氈房裏被關了三十天,此時站在白鷺澤邊,看見水天一色的萬丈霞光,金燦燦的無垠草場,還有已經為太子大婚挂起五彩旗幡的朵朵氈帳,呼吸着泥土的草香和湖澤裏的淡淡腥甜,蘭佩直覺得身心已與這自然融為一體,無比舒心暢快。
不遠處,幾個孩子正在往水裏扔石頭,不時發出陣陣尖叫和歡呼聲。蘭佩拄着拐朝他們慢慢走去,倚在一顆孤零零的樟子松下,看着孩子們喧鬧。
五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顯然是被男孩子們集體孤立的存在,讨好地想讓男孩子們帶她一起玩,結果沒人理她。
像極了她小時候。
女孩子為了入夥,默默撿了好些小石塊,交到其中一個男孩的手裏,另一個男孩見狀上來搶,一不小心将女孩推到在地,兩個男孩子随即發生了口角,打了起來。
起先只是推搡,結果雙方互不相讓,很快拳腳相加,旁邊的幾個孩子看傻了,有的跑回去找大人,有的試圖拉架,但根本下不去手。
女孩仍坐在地上,哇哇哭了出來。
哭聲一起,已經扭在一處的兩個孩子打得更兇了,眼看着其中一個就要被推下水裏。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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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佩不知那個即将落水的孩子是否會游泳,白鷺澤的水很深,她一着急,叫出了聲,撐着拐就要沖過去拉架。
“呆着別動!”
耳畔,突然冒出低沉但不容回絕的幾個字,說話間,那人高大的身影已從她身側擦過,幾步躍到兩個孩子跟前。
蘭佩随着他的背影揪心,卻仍是晚了。
一轉眼,那個身處劣勢的男孩已被推下了水。
那個身影僅在岸邊穩了一下,随即“撲通”一聲跟着跳下,很快便将落水的男孩托舉上岸,自己也跟着出了水。
蘭佩這時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岸邊,見一大一小兩只落湯雞,放下手中的柺,從腰間抽出絹帕,正欲幫那個男孩子擦臉,誰知孩子們見自己闖下的禍被大人發現,呼得一下全跑光了。
包括那個全身濕漉漉的小男孩。
剛才還鬧哄哄的白鷺澤邊,倏地只剩下兩個人。
世界霎時安靜。
蘭佩僵着手裏的帕子,正要收回去,被他一把奪過,蓋在臉上胡亂擦起來。
“你……”
算起來,他們也有近一月未見了。
和他有關的所有,就算她不想知道,也總有人在她耳邊不停地說起,太子又做了什麽,太子又如何如何……
“怎麽自己跑出來了?”
他用完帕子并沒還給她,擰幹後十分自然地揣進懷裏,然後開始擰自己衣服上的水,質問她的語氣很不客氣,臉色也如這即将黑下去的天,陰沉沉。
“帕子還我。”
他明日大婚,今日就算碰巧偶遇,與她在此私會已極為不妥,此刻還欲将她的私物據為己有,這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她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髒了,待我洗淨自會還你。”
他不以為意,撥了撥頭發,一如從前,甩了蘭佩一臉一身的水。
微涼。
蘭佩咬牙蹙眉,若不是那個帕子,她一準已經調頭而去了,她知道呼衍樂的脾氣,完全想象得出那塊繡了蘭花的帕子若是被新婚的她看到,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她實在不願惹這不必要的麻煩,提高了音量冷聲道:“帕子還我!”
“不還。有本事自己來取。”
“你……”
活了兩世,蘭佩還是頭一次見他這般無賴模樣,開始默默在心底建立對他的再認識。
做了幾個深呼吸,下了極大的決心之後,蘭佩只聽自己說了句:“那你站着別動。”
他果真乖乖站着,待她走近,将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探進他的懷裏。
帕子塞得倒是不深,她的手并沒往裏游走多遠,很快便摸到了那冰涼的絲絹。
她趕忙将帕子攥緊,猛地一抽手,取了出來。
蘭佩沒想到他從頭至尾會如此配合,不禁長舒一口氣,轉身欲走。
低頭拄拐間,她的眼角不經意地瞟過手中捏着的那塊帕子,眼眸一黯,眉頭很快擰成了川。
原本雪白的帕子已被染成殷紅。
是血的顏色。
她定住,轉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麽,你的傷……”
脫口而出的這幾個字很沒有水準。
她逾矩了。
冒頓的眼玩味地盯着她,逡巡了一圈又一圈,嘴角忽然扯出一絲冷到骨子裏的笑:“與你何幹?”
的确,與她無幹。
蘭佩狼狽地收回雙眸,慌忙拔開腿,卻忘了自己行動不便,雙腿并沒有那麽聽使喚。
不過剛剛邁出兩步,腿一軟,手一滑,眼看就要向後栽倒。
不禁在心中哀嘆,看來該燒高香的不是呼衍樂,而是她自己。
絕望之際,一雙有力的臂彎适時将她托起,待她重新站穩,已被他緊緊擁在懷中。
她僵着沒動,他一時也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第一次,他們之間竟會出現如此暧昧的擁抱。
他的胸膛濕漉冰涼,觸感并不好,蘭佩擔心壓到他的傷口,想要拉開兩人距離,被他強勢拒絕,摟得更緊。
一個月來,這也是他頭一次回到單于庭。
路過白鷺澤時,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遠遠便看見了她孤依在樹下的身影。
夕陽的餘晖籠住她嬌小的身軀,在綠茵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白皙如玉雕般小臉上,耀熠着落日柔和的光澤,一雙晶亮多彩的眸子正含笑望着岸邊那群孩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不過一瞬間,一個月的武功全部白費。
他翻身下馬,輕輕踱到她難以察覺的角落,癡癡凝望着她的身影,直到見她慌張向岸邊走去。
此時此刻,如這般緊緊抱着她,實則是他再見到她之後最想做的事,卻也是自她對他說出一別兩寬之後,他以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做的事。
他如上瘾般不願撒手,貪婪地汲取她嬌柔身軀中的點點溫熱,于她的頭頂上吹出一陣熱氣:“我再問你最後一遍,我的婚事,只要你不應,我便不娶。”
他的嗓音黯啞,不複先前的冷漠,竟帶了絲哀求的意味。
蘭佩本就繃直的腰板明顯一僵,從裏至外只有滿滿的抗拒:“蘭佩身體不适,明日無法前去參加殿下婚禮,還祝殿下與大阏氏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他的臂彎,便在這句刺耳的祝福中一寸寸地自她腰間滑落,直至無力垂下,徹底放開她,飒然離去。
天色像是潑了濃墨,瞬間黑透。
太子大婚這天,是個好天氣。
惠風和暢,碧空如洗。
蘭佩老老實實躺在床榻上,聽帳外酬神作樂,國巫定是又跳起那鬼異的舞步,帶着衣服上綴滿的青銅鈴铛嘩嘩作響。
人群喧嚣的歡呼聲一浪蓋過一浪,直至到達高潮,震天動地,約是禮成。
前世她身為小王烏日蘇的阏氏,參加了冒頓和呼衍樂的婚禮。現下光是聽聽聲音,約莫就能知道大家正在做什麽。
阿諾嘴上說不感興趣,被她強行支去觀禮後,一去不回。
銅漏滴答,帳內的清冷寂寥與帳外鼓樂喧天形成巨大反差,蘭佩一時覺得悶,幽幽閉上了雙眼。
眼前,竟會突然浮現出呼衍樂戴着紅珊瑚嵌綠松石流蘇頭箍,被盛裝的冒頓牽入新婚氈帳的樣子,再一轉眼,呼衍樂仍舊穿着婚服,卻已全身紮滿利箭倒在了血泊中……
她一慌,趕忙睜眼,重又看向那一對白鶴。
這才稍稍心安。
中午,阿諾從庖廚拿了好些酥酪和炙肉回來,小臉被日頭曬得紅撲撲的,不斷向外滲着汗珠。
不等蘭佩發問,阿諾突然神秘兮兮地說道:“小主,你知今天大禮上發生了什麽事?”
見她神情語調不像是什麽好事,蘭佩心頭猛地一拎:“怎麽了?”
“丘林部的族長肉袒赤足,于大婚禮成之時突然闖了出來,跪在祭臺前請求薩滿為他亡去的姐姐——單于大阏氏施法祈福。”
“……”
大阏氏!
蘭佩驚得一拍腦門,自己這個木魚腦袋是進水了嗎,回來之後整日裏想些有的沒的,竟把大阏氏的事給忘了!
前世,冒頓的婚禮上并沒有出現阿諾方才說的這一幕。
丘林族自頭曼的養母阏氏去世後便一蹶不振,頭曼對各部族分封時,同為貴族,唯獨丘林部未被封王,只得了一小塊臨近毆脫之地的貧瘠封地。
地貧,自然牛馬不壯,牧民們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得不到保障,人口逐年減少,形成了死循環。
這樣一個瀕于破産邊緣的沒落貴族,怎敢突然在太子婚禮上鬧事?
誰給他們的膽子?
蘭佩隐隐覺得,事情絕不是面上所見那麽簡單。很有可能,丘林一族得了太子的授意,掐準了各部族首腦都在的時候故意整這麽一出。
大阏氏突然離世,當時冒頓還在月氏,加上母族式微,頭曼對外宣稱她染疫暴斃,即便心存疑慮,偌大的單于庭內,竟沒有一個人當面對此提出過質疑。
就連蘭佩的父親蘭鞨,也睜一眼閉一眼,不多過問一句。
冒頓回來之後,頭曼曾拉着他的手,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是大阏氏走得太突然,他毫無心理準備,到現在都還沒能緩過神來……
許是冒頓看膩了頭曼那張僞善的老臉,為了故意給他難堪,才會讓母族出面,在自己的婚禮上将此事堂而皇之地提出,再以國巫的神力向頭曼施壓,警告他人在做,天在看。
見蘭佩若有所思,阿諾接着說道:“大單于氣壞了!根本沒給丘林族長多說話的機會,直接命人給拖了下去。興許是看在丘林是太子母族,太子又大婚的面上,倒并沒有責罰。”
即便沒有責罰,婚禮上突然這麽一鬧,大概任誰心裏都不舒服。
頭曼氣歪了鼻子的嘴臉,蘭佩想都想得到,還有那個呼衍樂,估計回到婚氈中不是大哭,就是大鬧一場。
不過一定也有心裏暗爽的。
比如伊丹珠和烏日蘇。
……
婚禮上的那出小插曲絲毫沒有影響衆人的熱情。
夏日的豔陽在單于庭的上空緩緩劃過一道弧線後,終于依依不舍地落入草場深處。
月亮緊跟着來湊熱鬧。
着盛裝的王庭貴族們圍在篝火邊載歌載舞,胡笳鼙鼓樂聲陣陣,夾着人們的歌聲随風飄向遙遠天際。
喧鬧一直持續到深夜。
待到那樂聲漸漸遠去,消散,蘭佩終于可以披上錦袍,走出帳房透透氣。
她已在氈房裏關了整一天。
涼風習習,空氣中彌散着濃郁的酒味、炙肉味,還有松木灼燒後的焦炭味。
她散開長發,深吸了一口殘餘着喧嚣的空氣,繞過仍在冒着白煙的一簇簇篝火,緩緩向西面那處山崗上走去。
月盛壯,國巫定是算過今晚月滿人團圓,故而定下的大日子。
她擡頭與那之手可摘的銀盤一路相觑,停下時,已經順着緩坡踱到了山頂。
習習微風觸撫着她的及腰長發,頑皮地掃過幾絲在她的臉頰上。她撥開發絲向下看去,偌大的單于庭籠在點點星火之間,猶如人間仙境。
她微微喘氣,剛準備坐下歇會,卻在不經意間發現身旁的長草中有一處人形凹陷。
匈奴民風奔放,單于庭的祭祀大禮期間常常會有賽馬賽駱駝等游藝活動,青年男女們便借此機會尋找各自心儀的對象,互訴衷腸,甚至在短短幾天之內訂下終身。
因而那幾天,單于庭自南向北的密林中,山崗上,草叢間,蘆葦蕩裏,總會偶爾出現偷食禁果的年輕人緊緊相擁的身影。
蘭佩怕是撞上了這樣的場面,不敢再朝那不過十步之遙的凹陷處多看一眼,拂了拂衣角,打算趕緊避開。
“既來了,又何必着急走。你就這麽不願見到我?”
怎麽又是他!
蘭佩全身像是遭了雷擊,天靈蓋一陣發麻,激得她抖了兩抖。
這麽晚了,身為新婚郎君,他不在婚帳中,怎會獨自一人睡在這裏?
不過,又與她何幹?
蘭佩壓下心中疑惑,想起前次教訓,不欲也不便與他多言,裝作沒聽見,開始往山下走去。
不等她邁出兩步,剛才還在地上躺着的人已挪移到她身前,一把拽住她向後倒去。
蘭佩正要下坡,本就重心不穩,毫無準備地被他這麽一拉,完全失去平衡,短暫驚呼一聲,已仰面結結實實倒在他的身上。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自己是怎麽倒下去的,身下那人突然抱住她翻了個身,不過眨了兩下眼,蘭佩已被他緊緊壓在身下,于那長草處顯出更深的一處凹痕。
酒氣,極為濃郁的酒氣一沖入鼻,直接灌進她腦中。
蘭佩努力定了定神,這才發現此刻正壓在她身上的人還穿着大婚的那身禮服,除了錦帽不知去處,頭發如她一般,淩亂披散着,滑落下幾絲在她的眉間。
也不知他究竟喝了多少酒,身上燙得厲害,臉頰通紅,凝望她的眼神根本無法聚焦。
這個醉鬼!
“你放開我!”
他們彼此身上都有傷,誰都不宜使勁推搡和掙紮。蘭佩被他緊緊鉗制住無法發力,唯有從言語上發出恐吓:“你再這樣我叫人了!”
“我哪樣了?”
看他這樣暈乎乎的居然還能聽懂她說什麽并予以反擊,蘭佩只有嘆氣,她無意讓人看見自己被他壓在身下的這一幕,自然不會真的大聲喊叫,無望之下,她又作勢推了推他,紋絲不動。
“你給我起開!”
她惱怒自己的極端被動,不覺加重了音量朝他又吼了一聲,誰知他已然擴散的瞳孔直直盯着她看了一陣,然後如鹞鷹補獵,猛地從高空俯沖下來,極精準地吻住了她的唇瓣。
“唔……”
他滾熱的唇覆上她的一瞬,溫涼如絲絹般的觸感頓時令他發了狂。他便借着酒勁開始了對她唇齒的強取豪奪,像是餓了整整一天,狼吞虎咽地開始享用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美味。
蘭佩緊抿的雙唇根本敵不過他的霸蠻,三下兩下城門就失了守,甜辣的酒氣瞬間被推送入她口中,她奮力想将他的唇舌推擠出去,結果卻是被他含咬得更緊,很快,他比剛剛更加粗重的呼吸噴薄在她的鼻尖,整個人像一只正處在發情期不受控的公獸,似要将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才罷休。
蘭佩吓傻了。
他的力道,他的呼吸,他的啃噬,還有她根本無法掌控的未知,統統把她吓傻了。
再也顧不上身上的傷,她開始使勁推他,結果這一次,她不過推了兩下,他便松開了她的唇瓣偏過頭去,重重向下一滑,整個人将臉深埋進她的頸窩。
“殿下,殿下?”
蘭佩側過臉看見了他緊閉的雙眼,輕輕搖了他兩下。
沒有反應。
深吸一口氣,蘭佩咬着已然被他啃腫了的唇瓣,緩緩起身,順勢将他推倒。
他就像灘爛泥,晃了兩晃,服服帖帖地仰面橫在了草地上。
這,就這?!
新婚之夜,堂而皇之地強吻了她之後,就這樣不要臉地直接醉死了過去?
見他躺那一副明天醒來保準什麽都不記得的醉樣,蘭佩一陣憤怒,一陣懊惱,又一陣叫屈。
轉念一想,幸好他睡得及時,不然就他剛剛那□□焚身的架勢,再往後還指不準對她做出什麽更惡劣的事。
臨走前,她氣不過,擡腿朝他的腿肚子上使勁踹了兩腳。
“你最好睡醒了什麽都不記得!”
“敢記起來你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