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太子昨晚徹夜未歸。
酥油燈燃了一夜,直到清早,被呼衍樂連同食案上的奶酒酥酪一起,全部推到地上。
近身侍奴巴洛蹲在帳外,戰戰兢兢地守了一宿,終于聽見了新婚氈帳內發出了聲響。
不響則已,一響簡直要驚吓死人。
巴洛生怕小主承受不住昨晚洞房之夜獨守空閨的打擊,做出什麽極不理智的自殘行為,遂将她那句“不許進來”的命令抛諸腦後,慌忙推門而入,腳步一頓,停住了。
偌大的婚帳,她不知該從何處落腳。
絲絹織錦的地毯上,淩亂散落着燈臺、酒樽、食盒,奶酒和燈油潑灑一地,呼衍小主仍然穿着昨日大婚的那身衣裳,發妝淩亂,眼眶紅腫,癱坐在地上。
“小主!”
巴洛驚呼一聲,趕緊先去扶人,結果呼衍樂不為所動,自顧呆呆坐着。
無奈之下,她只得埋頭收拾一地狼藉,未等收淨,帳門突然自外向內狠狠撞開。
“快!搭把手!”
拓陀半彎着腰,駝着披頭散發,不省人事的太子疾步沖進帳,一邊大聲喊着,一邊沿着床榻蹲下身,氣喘籲籲地将人扶上去放平。
呼衍樂像是瞬間還了魂,飛快地站起身沖過去,不可置信地盯着緊閉雙目昏迷不醒的冒頓,顫巍巍地問拓陀:“殿下這是怎麽了?”
“全身燙得厲害,我已經派人去請巫醫了。你先伺候着,巫醫應該很快就到。”
呼衍樂明白拓陀的意思,趕忙幫冒頓脫下婚服,手指貼上他皮膚的一瞬,被那灼熱如炭的溫度吓得一抽。
“這是……他昨晚去哪了?”呼衍樂心疼萬分,顧不上新婚夜獨守空帳的羞辱,焦急地望着拓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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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今早見他睡在西面那處山坡上,怎麽叫也不醒,才發現不對勁。”
拓陀說話間看了眼呼衍樂的衣服和滿臉淚痕,好心提醒:“大阏氏也去換身衣服吧?”
呼衍樂這才記起自己仍是昨天那身裝扮,點頭應好,連忙由巴洛伺候着進內帳更衣,還未等她出來,巫醫已經到了。
“怎麽樣?”
拓陀見巫醫進來後一直在搖頭,怕是太子病得很重,緊張地問。
巫醫沉默不語,只是幫太子将衣服一層層剝開,直到露出裏面潰爛得愈發嚴重的猙獰傷口,又重重嘆了口氣。
眼前這位病患,實在是他幾十年從醫經歷中,拒不配合治療的第一號人物。
三分外傷,七分心病。
拖到現在化膿潰爛反複發作,都是他不聽醫者所言,自作自受。
讓他多休息,他成日裏練兵折騰,讓他別喝酒,他逮着機會就喝個爛醉,讓他勤換藥,他不允許巫醫過問,如今看這傷口複發的程度,估計他自己從來就沒換過!
巫醫實在鬧不清太子為何一心作死,要是這樣,當初他又何必留着一口氣從月氏跑回來?
直接死半道上不就得了?
當然,這也就是巫醫對于太子不遵醫囑的腹诽,絕不敢拿出來說。
“傷口潰爛,需要清創放血。暫時還不至于有性命之憂。”
“什麽?!”
呼衍樂此時已經換了身便服走出內帳,入耳聽見性命之憂幾個字,腿一軟,差點又一次跌坐到地上。
“殿下這幾日一定要安心靜養,多多休息,再經不住任何折騰了!”
巫醫言已至此,呼衍樂嗚嗚地哭起來。
一起訓練了這麽多天,這還是拓陀第一次看見冒頓身上的傷口,不禁緊縮眉頭,神色陰郁。
清理完傷口,換了藥,巫醫又反複過叮囑飲食禁忌才離開。
“巫醫請留步。”
身後,拓陀追了出來,不甚确定地問道:“太子的傷,是他有意而為之?”
“哎……”
巫醫不做回答,只是搖頭嘆氣。
“你知道他為何……”
“我如何得知?且安心養着吧!”
拓陀目送巫醫的背影消失在氈帳之間,一陣疾風吹來,天空中的灰雲層層累積,低得眼看就要壓上氈帳的圓頂。
幾滴碩大的雨點很快落下,拓陀拍了拍革甲上的水珠,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一個名字——
蘭佩。
冒頓足足昏睡了三天。
身上時而高熱不退,時而冷汗淋淋,呼衍樂衣不懈帶地替他擦洗,換藥,喂水,聽他一陣陣的夢呓。
也不知他做了些什麽夢,總是眉頭緊鎖,嘴唇微微開阖,像是在焦急地喚着誰。
“殿下,殿下?”
呼衍樂幫他擦拭着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見他如此痛苦,試圖打斷他的夢魇。
“蓁蓁……”
蓁蓁?
呼衍樂聽他含糊不清地吐出這兩個字,心頭一緊,趕忙又湊近了些,幾乎将耳貼在他的唇畔,聽他又叫了兩聲:“蓁蓁,蓁蓁……”
急促而清晰。
呼衍樂這兩天睡眠不足,頭昏腦脹,可饒是她再暈,也猜得到此刻冒頓口中正聲聲喚着的蓁蓁是誰。
她的臉色瞬間黯沉下去,新婚之夜他的爛醉不歸,一時間全有了答案,聯想起自己于婚前成日裏往蘭佩的氈帳裏跑,對她信任到恨不能把所有喜怒哀樂統統告訴她,呼衍樂覺得自己簡直蠢不可及。
身為休屠王的掌上明珠,她從小腳不沾地手不沾水,在父王的溺愛下養成了驕橫跋扈的性格,眼珠子永遠端在頭頂,見人只會用鼻孔哼氣。
在對冒頓芳心暗許之前,她從不知何為委屈二字。
她所有的委屈,都只在面對冒頓和蘭佩時,作為那個多餘的存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們,如影子般默默相随了十幾年。
這樣的隐忍,實在不符她呼衍小主的身份性格。
她竟也做到了。
如今,一昔得償所願,她便天真地相信了蘭佩的話,以為她當真與冒頓形同陌路,再無瓜葛。
她不願也不敢懷疑埋怨如今已是自己丈夫的太子殿下,便将這滿腔憤怒一股腦地潑向了蘭佩。
那個陰魂不散謊話連篇的狐貍精!
呼衍樂癡癡凝望着床榻上依舊昏睡不醒的冒頓,不禁微微揚起下颌。
不過那又怎樣,現在她才是太子的大阏氏,她有的是時間和辦法,将自己這些年所受的委屈和恥辱一筆筆地算明白,變本加厲地讨回來!
……
呼衍樂的大婚之夜,蘭佩也不知後來自己是怎麽回去的。
像是三魂七魄都被人抽空了,如個鬼魅般飄了一路。
那個純屬洩欲且夾雜着刺鼻酒氣的強吻,一想起,便令她陣陣作嘔。
真不知前世自己是如何忍得下日日受他如此折磨。
不,她也試圖反抗過,甚至不惜以命抵命,只不過沒能得手,陷入更為悲慘的境遇罷了……
阿諾打水回來不見小主,急得圍着氈房找了幾圈,這麽晚了,天又黑,她實在想不出帶着傷的小主能跑到哪裏去,正在絕望之際,突然遠遠看見一個人影正往這邊踱來,定睛一看,正是小主。
她瞬間定了心神,趕忙迎上去扶住她:“小主這是去哪了?可把我好找!”
“.…..”
“小主?”
見蘭佩不言聲,阿諾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這才發現小主魂不守舍的一張臉活似燒紅的烙鐵,嘴唇又紅又腫,像是被蜂給蜇了。
蘭佩別過臉去,冷冷道。“我要沐浴。”
自從受傷,蘭佩每日只能簡單擦洗,怄得全身難受,直到昨日傷口結痂巫醫點頭,她才算頭一回舒舒服服泡了個湯。
阿諾知小主愛淨,今日又早早幫她備下浴湯,察覺到小主的不快,她連忙扶小主走進浴帳道:“熱湯已備好。”
垂下帷幔,伺候她脫去衣袴時,阿諾發現不僅在衣袍上,就連小主昨日剛洗過的頭發上也沾了不少草皮和泥土,不禁驚呼:“小主剛剛是摔倒了嗎?”
估計還是臉朝下,摔到了嘴,所以才會臉紅嘴腫……
蘭佩不理她,徑自慢慢跨入木桶,将整個人全部埋進水裏。
濃密的發絲瞬間鋪散開,如黑色綢緞浮在水面上,看起來頗有些詭異瘆人。
阿諾驚呼道:“小主!快出來!”
說着便伸手進水裏撈人。
蘭佩幼時曾溺過水,此後便留下陰影,從不會将頭臉全部埋進水裏,阿諾見小主如此反常,以為她是想換個法尋死,吓得聲都變了。
“鬼喊鬼叫什麽?”
蘭佩緩緩從水中擡起頭,用手抹開臉上的水珠,不滿地瞪着她。
“我以為,我以為……”
見小主一臉鎮定,不像是要尋死,阿諾捂着嘴,心中默念謝天謝地。
其實就算小主不說,她也看得出來,太子大婚,小主一臉心事重重。這大半夜突然跑出去,不知在哪摔了一身泥,聯想起她之前的種種英勇事跡,她會誤會也是情理之中。
不知是不是被他強行灌入的那些酒精起了作用,蘭佩的腦袋暈暈乎乎,昏昏沉沉,就算全部浸在水中也不能讓自己清醒。她心中堵得慌,沒好氣地對阿諾說:“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呆會。”
“.…..”
見阿諾不為所動,蘭佩知她心中所想,鞠把水狠狠擦了擦嘴唇,試圖将那仿佛烙在唇上的痕跡擦掉,發覺徒勞無功後嘆道:“我無事,不過霜重路滑,摔了個狗啃泥而已。”
阿諾聽聞,想起方才見到小主時的樣子,實在沒忍住,竟“噗嗤”一聲笑了,見蘭佩乜她一眼,趕緊收住,擺一臉關切:“摔哪了,重不重?”
蘭佩冷道:“想笑就笑吧,何必憋着!”
“不敢不敢,奴不敢!”
阿諾連連擺手,再也不敢多留,抿嘴跑了出去。
……
參加完太子婚禮,各部落首領很快便要啓程回封地了。
太子新婚,軍中無事,蘭儋這兩天一直在幫父親打點返程事宜,中午抽空來看蘭佩,告訴她父親已經準他在太子麾下效力,如今太子加緊練兵,意欲重振匈奴雄威,正是用人之際,他此次就不随她們一起回去了。
真到分別時,蘭佩又猶豫了。
太子加緊練兵,面上是重振匈奴雄威,實則是在為血洗單于庭,掃清他自立為王的障礙做軍事上的準備。
此時的蘭儋顯然還蒙在鼓裏。
冒頓心機深沉,不見兔子不撒鷹,未到關鍵時刻,絕不會将自己的計劃透露分毫。
蘭佩擔心自己不在哥哥身邊,哥哥獨自一人,遇事身邊沒個能商量的人,一言一行稍有不慎,被有心之人利用。
“怎麽,不高興了?”
見蘭佩挂拉着小臉,蘭儋當她是因為自己不能和她們一起回去,心中不快。
“沒有,我只是不放心哥哥。”
“我?”蘭儋笑:“我有什麽可不放心的!要說,該是我不放心你和父親才對!”
蘭鞨大半輩子征戰沙場,落下一身傷病,近些年每到冬日變會舊傷複發,十分難熬,蘭佩此次又身受重傷,還未養好就要長途奔波,蘭儋不在她們身邊,着實放心不下。
“哥哥,”蘭佩見蘭儋絲毫沒有戒備緊張之感,心中暗急,不禁搖了搖頭,正色道:“太子加緊練兵,哥哥就沒想過或許他還有別的打算嗎?”
蘭儋臉上的笑容一僵,低聲反問:“你如何得知?”
蘭佩驚呼:“難得哥哥都知道?”
“我只是猜測,太子傷重未愈便開始操練,若只是為了重振匈奴軍威,實不用急這一時,除非……”
蘭儋欲言又止,被蘭佩斷然截過:“除非有人想要他死,他必須足夠強大到可以自保。”
見哥哥微微點頭,蘭佩甚是欣慰,頓了一下,她幹脆直擊重點:“而放眼整個單于庭,如今最想要他一命歸天的,便是伊丹珠母子了。”
蘭儋蹙眉道:“你說得這些我也想過,可如今頭曼對太子的态度發生了巨大轉變,伊丹珠母子若是想要除掉冒頓,在單于庭內可算是孤立無援,難如登天。”
“事關生死與王權,再難,他們都會铤而走險。”
蘭儋若有所思,蘭佩接着說道:“所以哥哥,你我都能想到的,太子會想不到嗎?你若決心跟随太子,後面将要面對什麽,敵人是誰,除了擦亮你腰間所佩刀铤,更要擦亮雙眼才行!”
蘭儋點頭,還要再問,只聽門口阿諾通傳:“小主,拓陀大人來了。”
拓陀?
蘭佩一驚。
這是前世的老熟人,自她重活一世醒來,還一直未有機會相見。
拓陀的父親莫臯原是右賢王蘭鞨麾下的千騎長,在對秦作戰中以身擋箭,救了頭曼一命,自己卻魂喪河南地。
匈奴王庭撤回漠北後,右賢王蘭鞨數次向頭曼力陳莫臯救駕有功,頭曼不勝其煩,同意将救命恩人追封為左大将。
匈奴男兒向來以戰死沙場為榮,比起父親的臨死不懼,遲來的左大将并沒有給拓陀帶來絲毫快意。
但他知恩圖報,歃血認蘭鞨為義父,蘭儋和蘭佩便憑空多出了個比自己大了不少的義兄。
前世蘭佩對這個義兄的印象并不好。
特別是當父兄遭人陷害之時,蘭佩央求拓陀出面徹查,證明父兄清白,但他置若罔聞,并未阻攔太子錯殺無辜,此後蘭佩便将他劃入了忘恩負義的陣群,再未正眼看他。
蘭佩知他一心追随太子,現下,這個太子跟前的大紅人突然跑來找她,會有何事?
她和蘭儋對視一眼,凜了凜神,旋即沉聲道:“請大人進來吧。”
很快,拓陀推門而入,見到蘭儋也在,他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恭敬道:“不知蘭儋大人也在,多有打擾,我改日再來。”
他想對蘭佩說得話,不便被第二人知曉,顯然此刻不是一個合适的時機。
蘭儋會意,不等蘭佩接話,他已起身說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大人請坐罷。”
弄得拓陀十分不過意,連連推讓:“我這也不是什麽要緊事,還是改日再來......”
見他倆兀自你推我讓,蘭佩輕笑:“拓陀大人不必拘禮,請坐吧!”
直到蘭儋走出氈帳,拓陀才恭謹地遠遠坐下。
說是義兄,為了避嫌,他們從未以兄妹相稱,相互之間也不過點頭之交。
蘭佩坐在榻沿,不着聲色地打量過這個冒頓日後成就霸業最為堅強的左膀右臂,長着典型蒙古人的黧黑膚色,大眼寬颌,身材魁梧,往那一坐,活像一座敦實的小山。
太子大婚,他難得清閑,初為人父不在自己帳中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樣冒失地突然找來,還必須是單獨見她,局促不安地坐下後又數次欲言又止,想必定是有什麽急如星火的事,蘭佩遂開門見山道:“拓陀大人是不是有什麽要緊事?”
“是太子……”
聽見這兩個字,蘭佩臉一沉,冷冷道:“若是太子的事,就不必……”
“太子殿下已經昏迷兩天了!”不等蘭佩說完,拓陀脫口而出:“殿下大婚那晚徹夜未歸,第二天被屬下在山坡上發現時已經昏迷,救回來後至今昏睡不醒,巫醫說殿下因為拒絕治療,導致傷口反複潰爛,急火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