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金帳外的空曠之處,燃起一簇足有兩層樓高的熊熊篝火,火光沖天,将整個金帳四周照得通亮,木柴燃燒的火花飛濺在夜空中,如同點點飛螢,稍縱即逝。

篝火旁早已搭起寬闊的木制高臺,高臺四周遍插太陽神圖騰旗幡,頭曼的金座置于高臺正中,數十盞夔龍紋青銅燈将他佝偻的身軀勾出一圈淡黃色輪廓。

蘭佩不禁唏噓,不過短短三月,頭曼已老出了耄耋之态。

伴随着胡笳樂起,散在篝火旁着盛裝的男女老幼們齊齊朝篝火聚攏,很快圍成裏外兩層碩大的圓圈,裏圈是王族王室,外圈則是各部落貴族,手牽起手面向篝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共同跳起慶祝豐收的回旋舞步。

蘭佩原先在外圍,不知被誰推搡着擠進中間,站穩的位置,左側是三月未見的烏日蘇,右側是雕陶阏氏的女兒哲芝。

前世哲芝在雕陶的安排下也嫁與冒頓作了阏氏,雖不得寵,但蘭佩命喪東胡時,她還活着,最後的結局如何,蘭佩不得而知。

比起那個過于強勢的母阏氏,哲芝卻是過于懦弱了,懦弱地近乎無能,一雙眼睛看人時總如受驚的小鹿般四處閃躲,說起話更是聲若蚊蚋,成日只在自己的氈帳裏悶着做些針線,很少出來見人。

因而比起右側這位默不作聲的小姐,左側的烏日蘇對蘭佩而言就顯得更為棘手。

剛剛站定時一見是他,蘭佩本想調換個位置,可轉念一想,天意如此,讓她做餌靠近這頭孤狼,就算他再謹慎,到口的肉,又豈會置之不理。

猶豫間,烏日蘇已牽起她的手,和衆人一樣舉過頭頂,又旋即放下,往後一擺,再前一帶,蘭佩的腳步便在他的帶動下向前踉跄兩步,旋即退回。

待到好不容易站定,聽見烏日蘇在她耳邊說:“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蘭佩朝他微微一笑,撲了胭脂的臉頰在篝火的映襯下顯得越發楚楚動人,一雙燦若星辰的雙眸流光浮動,攝人心魄,烏日蘇一愣,竟看得癡了。

他的大阏氏,必是眼前佳人。

許是剛剛喝了不少酒,加上火光夜色下,人群中恣意狂歡的熱鬧氣氛烘托,烏日蘇抑制不住內心翻騰,胸口一熱,竟突然側轉過身,将嘴唇貼上了她的耳廓。

蘭佩驚詫于他的冒犯,下意識想躲,又怕他是有什麽重要的事對她說,勉強壓下心中抗拒,忍住沒動。

鼓樂喧天間,只聽見他朝自己的耳朵裏吹氣,輕聲狂言道:“等着看,這單于庭兩日內就要變天,你遲早還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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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佩身形一僵,裝作未能聽清,一臉困惑對他喊道:“你說什麽?”

烏日蘇對她揚起得意的笑容,緊捏住她的手,不再多言。

這時,十幾個舞伎敲打着腰鼓躍入場中,圍着篝火跳起了擺臀扭胯的舞步。

人群中霎時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歡呼,蘭佩若有所思地随着這些舞伎看去,撞上了正前方一雙黯如夜色的雙眸。

已經直直盯着她看了一陣。

或許,自她站在了烏日蘇身側之後,便一直在盯着她。

他的身側,是大阏氏呼衍樂,正沉浸在夫君居然主動與她牽手共舞的驚喜之中。

呼衍樂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翹着,好幾次開懷笑出了聲。

即便只是在衆人面前做做樣子,夫君的心裏還是有她的。

不然,以他的個性,定是連樣子都懶得去做。

此刻,她的小手正被自己的夫君緊緊牽着,好幾次都捏得她生疼,好像生怕她會突然跑掉似的。

她不禁仰頭,向他投去感激而又歡喜的眼,凝望着他在篝火映射下輪廓分明的側臉,愈發覺得自己的夫君簡直是草原上最英俊的男子!

在他陰鸷的注視下,蘭佩匆匆收回視線,略顯狼狽。

如同一個原本并未做錯事的孩子,被長輩莫名訓斥一番,心中仍會惶恐不安。

而那視線的主人全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即便已經被她發現,又驚得她慌張躲開,他仍是目不斜視地盯着那簇篝火的對面,眼中倒映出兩團灼灼的火苗。

舞伎跳了一陣,先前裏外兩圈隊伍被徹底打散,大圈四散成無數小圈流動起來,某個小圈跳到哪裏,便要和近旁的小圈擰成兩個圓環,相互擊掌後再散開,如此反複。

烏日蘇的手緊緊攥住蘭佩,以免被人群沖散。

而另一頭,哲芝已經不知去了哪裏,很有可能趁亂跑回了自己的氈帳。

蘭佩身不由己地随着小圈來回旋轉,耳旁充斥着人群中不時發出的歡呼和嬉鬧聲。

許是身體還未痊愈,一天又未進食,漸漸地她只感到一陣眩暈,踉跄着朝後退了兩步,撞上了一堵結實而堅硬的後背。

兩個小圈撞上,下一步便是結環擊掌,烏日蘇不得不放開她的手與旁邊一位貴族女眷擊掌,蘭佩心不在焉地轉身,對着來人舉起手臂,一掌未能擊中,她艱難仰起頭,對準那大掌的位置,再擊。

天旋地轉之間,她驀地看清了那個男人寒若冰霜的臉,他的眼神複雜莫辨,根本沒有要與她擊掌的意思。

只給了他們一個照面的時間,呼衍樂已将那個男人重又攬進自己的臂彎之中,而烏日蘇也完成了擊掌的任務,重新來牽她的手。

蘭佩胃中像有東西翻絞,不由地一陣惡心,再也堅持不住,她“啪”得甩開烏日蘇已經探過來的手掌,轉身朝自己的氈帳跑去。

烏日蘇愣了一下,旋即追上去。

呼衍樂對着蘭佩遠去的背影發出了一聲輕蔑的笑:“嘁!”

她今晚心情大好,此刻看蘭佩就如同潰逃的手下敗将,心中是說不出的得意。

她牽着夫君的手還要繼續再跳,卻被他驀地松開,只淡淡說了句:“軍中還有事,孤今晚宿北營。”

說完頭也不回地疾步而去。

呼衍樂怔怔望着他遠去的寬闊剪影,心中漾上說不出的失望,卻又很快釋然。

至少,他今晚主動牽起她的手,臨別前,還會和她報備自己的行程。

對比之前對她的态度,這些已是極為不易的改變。

她不覺面朝星空仰頭微微一笑。

夜再黑,也終将迎來曙光。

……

蘭佩聽見身後有人追來,不覺加快了腳步,烏日蘇蹙眉一路小跑,終于在她的氈帳前将她攔住。

“為何突然離開?”他擺出一臉關切。

“小王為何一路追來?”

蘭佩大口喘着氣,只恨自己腿短,距離避開這個瘟神只差幾步之遙。

“我不放心你。”

烏日蘇語氣無限誠摯,一雙彎彎的桃花眼滿含深情。

蘭佩無奈解釋:“我只是傷寒未愈,有些乏了,并無大礙。”

誰知烏日蘇聽完更顯擔憂,臉色都變了:“怎得染上了風寒?可請巫醫看過?”

“謝小王關心,已經看過。若小王無甚要緊事,我便先回帳歇息了。”

蘭佩說罷就要轉身。

“等等!”

烏日蘇焦急喚住她,腳步不受控地上前一步,凝着她絕美的昳麗容顏,垂下的手緩緩擡至她的脖頸,下一步就要觸上她的臉頰。

蘭佩警覺地後退一步。

烏日蘇不以為意,身體前傾,伸手将她耳墜上纏住了幾根發絲的流蘇撥到肩前,柔聲道:“早點休息。”

蘭佩一把打開他的手,不悅道:“小王逾矩了。恕小女冒昧,送小王一句忠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小王,人貴有自知之明。”

說罷,不等看烏日蘇的反應,蘭佩轉身入帳,緊鎖上帳門。

帳外,烏日蘇鐵青着一張臉,怔在原地。

她這是挑明他配不上她嗎?

就因為那個原本從月氏逃回的冒頓仍占着太子之位,她便如此之早下了斷論,踢他出局?

帳中倏爾亮起微弱的燈光,投出佳人剪影。

沒關系,烏日蘇對着倩影心頭一軟。

對于即将發生什麽,她不知情,他不怨她。

他會用行動讓她認清,在這個單于庭中,究竟是誰沒有自知之明。

他不無得意地将即将到來的計劃又在心中過了一遍,覺得周全完備,方才志得意滿地邁步離去。

蘭佩長舒一口氣,舉起案幾上的奶茶猛灌下一戽,想想又覺惡心,胡亂扯下耳墜,力道之大,弄得耳垂通紅。

她有些懊悔,自己不該忍了一晚上,竟在最後關頭沒能忍住,只因一時沖動再次激将了他。

她承認自己剛剛有些情緒失控,從看見那近在咫尺的冰冷面孔開始,她的行為便跳脫自己掌控,變得極不理智。

陰謀與戰争一觸即發,她怎能僅僅因為他的一個眼神便失了心智。

況且,明明是她一次次極力将他推開,如今他終于回歸呼延樂的夫君之位,這不正是她所期許的麽?

平白無故鬧什麽別扭!

蘭佩做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檢讨之後,負氣倒在床榻上,一閉眼,便是剛剛他垂手冷眼看着自己舉起的手臂,之後牽住了呼延樂的一幕。

“小主!”

帳外,四處找了小主一大圈的阿諾見帳內亮着燈,趕緊跑回來伺候。

“你去吧,我已睡下!”

蘭佩說着起身滅了油燈,重又撲進榻上的錦被中。

不過三個氈帳之外,一個隐在暗處的高大身影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如她所願,他今晚第一次牽起了大阏氏的手,做了一個為人夫君應做的事,可雙眼卻未能如她所說,看向該看的地方。

只要她在,他的眼總是不受控地追着她的身影,哪怕人群熙攘,重重阻隔,他也能穿透篝火,穿透層層人流,一眼尋到她的蹤影,再也挪不開。

他滿不是滋味地看着她被烏日蘇牽着手,貼着臉頰,追着跑。

卻被她的那些話束縛住了手腳,連與她擊掌都不敢。

昨日聽聞蘭儋說她發現了伊丹珠和绛賓的私情,若在以往,他定會沖來單于庭告訴她自己早已知情,提醒她務必萬事小心,切不可再以身涉險。

腳下明明已經邁開了步,不等走出軍帳,他便滞住了。

她既已決絕地與他劃清界限,自然不會聽他聒噪,說得多了,反倒會讓她産生逆反,況且他已橫下心不再過問她的事,萬事開頭難,但總要有個起頭。

慢慢習慣,便好了。

如今看來,這個起頭,怕是難開,剛見烏日蘇追她而去,怕他對她不利,自己還是不顧一切地遠遠跟了來。

直到見她進帳熄燈,他懸着的心方才放下,策馬轉身,很快隐入無際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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