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冒頓不知她這些匪夷所思的小心思,站定後未再靠近,開口淡淡道:“過來。”

蘭佩警惕地看着他:“作甚?”

見她不動,他只得上前,一把抓住她受傷的手臂,悶頭解開先前她自己胡亂包紮的絹帕。

蘭佩使勁向後抽自己的手臂,被他瞪了一眼,輕叱了聲:“別亂動。”

絹帕上的點點血痕早已被雨水暈染,稀釋,殷了幾片淺淺的胭脂粉。

蘭佩見他蹙着眉心,一語不發地幫自己包紮傷口,不再做無畏的掙紮,心中兀自安定了些,剛剛應是自己前世被蛇咬,後世怕井繩,多慮了。

“為何不還手。”

冒頓斜睨了她一眼。

因為理虧。

蘭佩在心中說,因為你做得混賬事,讓我在她面前有口難言,何逞動手。

見她不說話,他又補充道:“如果因為她是我的大阏氏,或是顧及她母族的勢力會對我不利,那你大可不必。”

剛才在練兵場上甫一聽說蘭佩挨了呼衍樂一鞭子,他只當不信,直到親眼看見呼衍樂在營門外甩着馬鞭對着他手下的士卒揮舞,他心下一沉,暗暗心焦。

後一路追她至此,果然看見她手臂上觸目的鞭痕,他心中自是一陣心疼自責,外加不可言說的難堪。

抽了她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大阏氏。

馭妻無方,首先當是他的責任。

可對着她,他根本說不出口,自己半點也未曾将呼衍樂看做自己的妻,更何談馭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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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怕蘭佩因為顧慮自己與呼衍樂的關系,之後還會對她的跋扈如今天這般,一味隐忍。

蘭佩簡直快被他氣笑了。

他一堂堂匈奴王,也就領兵打仗時腦子好使。

“殿下這意思,今日之事倒是我的不對了。”

蘭佩抽回自己的手,譏諷道:“合該我就應在營門外與呼衍樂扭扯到一處厮打起來,讓她也挂了彩……”

見蘭佩會錯了意,冒頓急急打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殿下是什麽意思?”蘭佩陡然提高些音量,清脆的聲音和着雨點敲擊氈帳,擊打着他的心:“殿下可曾想過,呼衍樂的鞭子為何不抽別人,獨獨朝我而來?

見冒頓的劍眉抿唇不語,蘭佩繼續道:“恕我冒昧,敢問殿下,身為呼衍樂的夫君,你可曾對她盡過半分應盡之責?”

眼看自己的難堪被她一語道破,冒頓面色沉得能滴水。

蘭佩頓了頓,狠心道:“殿下,我這一鞭子,實是為你挨得。若不想再有下次,還望殿下将眼睛看向該看的地方,莫再讓等的人空等。”

冒頓看向她的眼神中糅雜了太多複雜的情緒,他挑挑揀揀連不成話,斷續道:“我以為你……那你為何……”

“為何什麽?”

蘭佩挑了挑眉。

為何在大婚前故意躲進焉支山的山洞裏,為何收到密報後倍道兼行親自趕來單于庭送信,為何今時今日又出現在這裏……

冒頓張了張嘴,在觸到來自她眼中的不屑之後,終于還是将這些纏繞在他心尖的疑問盡數咽了下去。

他反複告訴自己,她已不再是那個三年前的蘭佩了。

活在過去記憶中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他所好奇的答案,若從她口中說出,定不會是他想要聽到的。

蘭佩嗤笑一聲:“為何會在這裏?和昨晚一樣,我有要緊事找蘭儋,如果殿下知道他在哪,還煩請帶路。”

冒頓眼中的火焰一寸寸滅盡,臉上重又恢複了慣常的肅飒神情。

短暫怔了片刻,末了,他點了點頭道:“随我來。”

說完他便一頭紮進雨中,全然不顧身後的蘭佩是否跟上。

她已不止一次對他說這般決絕的話,偏他總是一意孤行不長記性。

若她心悅于他,又怎會一次次那麽急切地将他推向另一個女人的身邊。

他在這雨中策馬疾馳着,強迫自己記下今日她所言所行,再不許對她做分毫逾矩之事。

蘭佩顧不上多想,鉚足了勁跟着他越跑越遠的背影,生怕一個眨眼,那背影便倏爾消失不見。

将她帶到蘭儋的軍帳外,冒頓掉頭即走,沒再多說一個字,多一刻停留。

蘭儋不明所以,見蘭佩全身透濕,趕緊将她延入帳中,又回身看了眼已經走遠的太子,不解地問道:“怎麽了這是?”

蘭佩當聽不出他所問何事,開門見山道:“伊丹珠昨夜鑽入昆邪王绛賓的氈帳,被我無意撞見,我擔心她們與烏日蘇聯手。哥哥,昆邪王手握重兵,你們還是要早做防備。”

蘭儋一愣,繼而問道:“殿下知道了麽?”

蘭佩搖頭:“還不知。”

“走,同我找殿下去。”蘭儋說着已經大步向帳外邁去。

“哥哥!”蘭佩自身後叫住他:“我不便前往,哥哥将話帶到即可,若無事我便回了。”

蘭儋停住,回頭,這才發現蘭佩破爛的衣袖和包紮過的手臂,眉頭不由得一擰:“你怎麽受傷了?”

蘭佩用未受傷的那只手臂輕輕蓋住傷處:“雨天路滑,跑得太快摔了一跤,不礙事。”

蘭儋将信将疑,又見她一身濕衣,猶豫片刻後取出一件大氅披在蘭佩身上:“軍中多有不便,回去也好。後日便是蹛林大會了,十日內若月氏寇邊,封地或有戰事,我看你近期還是留在單于庭最為穩妥。”

非常時刻,蘭佩不願因自己意外生事而叫父親和哥哥分心,遂點了點頭,又不放心道:“哥哥,這次殿下若領兵親征,你一定會跟随罷?”

蘭儋想都未想,篤定應是。

“那如若太子不上鈎呢,烏日蘇的陰謀不就落空了?”

這兩天蘭佩一直在想,烏日蘇執此險棋,終極目标實為冒頓,如果冒頓執意按兵不動,烏日蘇又能拿他奈何?

“殿下一定會去的。箭簇既是決意朝他射來,又怎會虛發。說不定,倒給了我們反翦對手的一個好機會。你別多想了,太子殿下今非昔比,若沒有萬全的把握,他絕不會倉促應戰。”

見蘭儋信誓旦旦,對即将到來的一戰竟隐含期待,蘭佩默然了。

自古匈奴男兒引弓射獵,皆以戰死沙場為榮,更何況此役為匡扶正義之戰,對外蕩平敵寇,對內掃清障礙,蘭儋的躍躍欲試,她完全能夠理解。

思及此,蘭佩鄭重斂衽:“那妹妹便在單于庭等着哥哥凱旋!”

……

因連日勞累,又兼受傷淋雨,蘭佩回到單于庭不久開始不住咳嗽,阿諾請巫醫來看過後說是染了風寒,給開了驅寒散風的藥,蘭佩喝完藥不久後沉沉睡去。

期間隐約聽見帳外喧鬧吵雜之聲,蘭佩有心無力睜眼,不多時伴着那不絕于耳的嘈雜,重又陷入昏睡。

醒來時,帳裏點着燈,阿諾正倚在榻邊撐腮打瞌睡。

蘭佩越過阿諾搖搖欲墜的腦袋向帳外看出去,天色昏昧不明,辨不出是清晨抑或黃昏。

阿諾的手肘經不住腦袋的重量,向下一栽,醒了。

“小主!”

見蘭佩睜開雙眼,阿諾急忙貼近:“小主覺得好些了麽?”

“我睡了多久?蹛林大會開始了麽?”

蘭佩的聲音沙啞,嗓子眼微癢,一說話仍止不住輕嗽。

“開始了!今日大單于已領衆圍神木祭拜,因今年收成好于往年,晚間将有篝火大會。”

正說着,帳外忽然傳來一陣低沉的鼙鼓聲,開始只是“咚,咚”幾聲,拖着重重的長音,不多時,伴着那鼓聲越敲越密,人群中爆發出了喜悅的歡呼和悠長的歌聲。

“快,扶我起來!”

蘭佩作勢起身,撐着搖搖晃晃的身體下了地。

“小主,右賢王大人再三叮囑,讓您安心休息,不必急于參加蹛林大會。”

阿諾追在蘭佩身後,一邊幫她穿戴,一邊焦急勸道。

蘭佩不理,兀自對着銅鏡,朝蒼白的臉頰上刷了層淡淡的胭脂,又點了些在唇瓣上,烏黑的長發盤高髻,斜插一根金鹿首簪環,耳墜紅珊瑚包金流蘇,脖頸上再挂一串晶瑩剔透的玉石珠項鏈,嬌弱病态在熠熠寶珠的烘襯下,再難覓跡。

起身,她披上一件狐皮滾邊銀鍛長袍,深呼了幾口氣,一步一印朝帳門外走去。

北大營內的事,自有父親和哥哥費心籌謀,而她要做的,是混跡于魑魅魍魉間,盡可能搜集對于即将到來的戰事有用的情報。

慶祝盛宴于百頂大帳中擺下酒席,酒香,肉香,瓜果甜香四處飄逸。

帳內燈火輝煌,帳外燃起一堆堆明亮的篝火。

整個單于庭通亮如一顆璀璨明珠。

宴會上,鼓樂聲聲,胡伎炫舞,熱鬧非凡。

一道美麗的紗幕悄無聲息地遮掩了這裏一切的陰謀與仇恨。

王族女眷銀帳設在頭曼的金帳左側,見蘭佩聘婷走近,帳外侍奴高聲通傳:“右賢王女蘭佩進帳!”

蘭佩凜了凜神,在阿諾的攙扶下緩步踏入銀帳。

撲鼻,是一股濃郁的脂粉異香,帳中正在氈毯上回旋拓枝的胡伎連忙躬身退避,跪坐食案前有說有笑的阏氏公主們擡眼看見這個不速之客,皆是一怔。

頭曼大阏氏離世,如今二阏氏呼衍黎順序上位,正遠遠端坐于主位之上。

依次排序,是伊丹珠,雕陶阏氏,呼衍樂,雕陶阏氏的小女哲芝,以及其他大小部落首領的女眷們。

“蘭佩來了,快,快坐!”

呼衍黎不知自己侄女一日前剛給了蘭佩一鞭子,面上擺出副當家主母應有的模樣,熱情招呼侍奴趕緊引蘭佩上座。

蘭佩目光微垂,繞過帳中舞伎走向座首,朝正前方和左右貴眷斂衽行禮:“右賢王小女蘭佩,問二阏氏安,問雕陶阏氏安,問太子大阏氏安,問各位姐妹安。”

之後,她不動聲色地坐在了雕陶的對面,呼衍樂的身側。

對角的位置,是伊丹珠。

幾人皆是盛裝打扮,從頭到腳恨不能埋在珠寶和錦繡之中,稍稍一個偏頭轉身,都帶動着身上的一串串珠飾叮當作響,在這大帳中五層蟠螭紋花枝銅燈的映耀下,如同三面已然磨得锃亮的刀尖,形成鼎立之勢對着她。

她們對她的敵意和恨意,懷着各自不可告人的心思,暗自的渴望和詛咒卻是驚人的一致。

“蘭佩今兒躲哪去了,一天都沒見着你。”

雕陶阏氏最先打破了自她入帳後的短暫靜默,語氣裏含着虛僞的抱怨和驚喜。

蘭佩微微眯眼,笑道:“前日淋了雨,染了風寒,怕将病氣過給姑嫂姐妹,今日一直在帳中靜養,這不,覺得稍好了些,我便來了。”

說着她扭頭掩住口鼻又輕嗽了兩聲。

知道她們一個個其實都不願見到她,自己執意跑來,實是給她們添堵。

“姐姐去哪了?怎會淋雨?”

不等她的話音落下,呼衍樂譏诮的聲音已自她耳邊響起。

蘭佩回身,斜凜了呼衍樂一眼,見她正微揚下巴,眼中赤露露的妒與恨似是兩根利箭,直直朝她射來。

不禁心中慨嘆,比起她的姑姑呼衍黎,呼衍樂實在太嫩。

這樣的場合,對她公開發難,最後下不來臺的,還不是她自己。

蘭佩無意火上澆油,只微微一笑道:“大阏氏年紀輕輕,怎得這般健忘,那日落雨時,你我不都在北大營門外麽?”

見呼衍樂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蘭佩繼而道:“只是我的身子不如妹妹硬朗,明明都淋了雨,瞧我,回來就受不住了!哪像妹妹,一看就是有人疼的!”

蘭佩輕描淡寫一句話,帶着無限羨慕與憧憬,迅速将帳內的關注焦點從自己身上轉移到了呼衍樂那裏。

本來,太子大婚後,在座的女眷裏有一多半都回了封地,此次重回單于庭,對于太子和呼衍樂的新婚生活都揣着十二分的好奇,卻又不敢冒昧問起,經蘭佩這麽一說,不由得紛紛将探尋的目光投向呼衍樂,想從她的臉上看一看新婚的太子究竟有多疼她。

呼衍樂的臉一時憋漲得通紅,如同帳中火撐裏的紅炭。

呼衍樂和太子之間的喪偶式婚姻,別人或許不知,呼衍黎卻是一清二楚,見自己的侄女一副被當場點穴的難堪神色,她在心裏暗罵過一句蠢貨無用,然後神色自若地打起了圓場:“瞧瞧,說是已經成家,到底還是小丫頭片子,不過挨了句調侃,這就受不住了!”

說着用帕子遮嘴,作勢讪笑了一聲。

經她這麽一說,呼衍樂赧然低頭,當真露出小女兒家害羞的嬌态來,衆人見狀莫不捂嘴輕笑,只道是太子殿下與大阏氏琴瑟和鳴,如膠似漆。

一直未曾開口的伊丹珠,關注的焦點顯然不在這出虛假的做戲之上,自打剛剛蘭佩說她落雨那日去了北大營,她的心中便“咯噔”一下,如同墜了塊大石,直堵得她上不來氣。

蘭佩為何去去北大營?與前一天夜裏撞見她有沒有關系?莫不是去通風報信的?

一個個無解而又甚為驚恐的疑問就像無數細密的小針,紮出了她一身的冷汗和雞皮。

她在衆人嗤笑的當口不動聲色地望着斜對角的蘭佩,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些端倪,見她如常兀自笑着,整個人更是七上八下坐立難安。

正煎熬之際,蘭佩的眼神突然毫無預兆地直看過來,像是一直看進她心裏那些見不得光的陰暗處,伊丹珠的暗褐色瞳孔驟然一縮,心跳得飛快。

蘭佩只是試探,卻抓住了她眼裏抑制不住的恐慌,二阏氏在上,伊丹珠到底大她一輩,她不好當衆出言相向,只對她莞爾一笑,仿佛用眼神告訴她,夜路走多了會遇鬼,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伊丹珠到底是成精的狐貍,面對蘭佩的挑釁,她迅速穩了穩心神,不甚自然地也對她扯出絲笑意。

月氏寇邊就在兩日之後,如今就算她懷疑自己和绛賓的關系又能如何,待到太子倒臺,烏日蘇繼位,以頭曼每況愈下的身體和她每日端藥伺候的殷勤,這單于庭早晚将是她的天下,區區一個蘭佩,不過蝼蟻罷了!

正想着,只聽帳外通傳:“撐犁孤塗單于請女眷們移步帳外,共襄篝火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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