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夢蝶
◎卻不料是黃粱一夢,一生皆活在欺騙中。◎
熒綠的月色照耀,他背光而來,懸在半空仿佛幽靈。
孟瑤這才看清了來人的模樣。他身披寬大的純黑鬥篷,将整個人嚴嚴實實的包裹在裏面,巨大的兜帽松松垮垮的遮在臉前。濕冷陰暗的黑色魔氣在他的身周環繞,像煙霧一樣将他遮掩起來。
關若山眼神恢複清明,再也沒有施舍半分眼神給暖煙。他擡頭,定定的注視着半空中黑鴉般的男子。緩緩喟嘆:
“巫執,你的蝶夢術又精進不少。”
蝶夢術,取莊周夢蝶之意,又稱植夢術。施術者可以将捏造的虛假記憶植入人的記憶中,讓對方深信不疑。
關若山要娶暖煙為妻,顯然就是巫執給關若山植入了虛假記憶,讓他誤以為自己深愛暖煙。随後巫執再與暖煙聯手在婚禮上暗殺關若山。
孟瑤腦子飛速旋轉,卻不敢動作,只能定定站在原地,靜觀其變。
“真有趣。”黑衣男子仿佛想到什麽好玩的事情,語氣嘲弄而譏諷,“蝶夢術還是你教我的。”
關若山神色清明,一手緊緊捂着胸口,卻根本止不住翠綠的鮮血,蒼白的指節轉瞬就被濃郁的綠色包裹。
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語氣輕柔而耐心,顯然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是啊,那時候你還只有十來歲。”
他伸出手在胸前比劃,肢體的移動刺·激到傷口,鮮血的流動愈發急促。他悶聲低喘,長睫低垂,嘴邊帶着平和的微笑,“細細算來,我們竟已鬥了千年。”
巫執靜默,他的衣袍随風翻飛,像一只展翅欲飛的燕尾蝶。
二人遙遙相望,耳邊只能聽得獵獵風聲。氣氛一時變得沉悶而悲涼。
倏然,靜止的畫面突然動了起來,仿佛被人按了快進鍵。
關若山拔出沾滿鮮血的匕首,運轉靈力向巫執爆射而去。尖銳的匕首在空中閃過一道寒光。直射向巫執的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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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所過之處皆發出嗤嗤的燃燒聲,純黑的魔氣蕩然無存。
巫執僅僅一個偏頭,匕首擦着臉頰飛過,紮透寬大的兜帽,将原本包得嚴實的鬥篷扯得松散了開來。
孟瑤緊緊咬住下唇,避免發出駭人的尖叫。她死死盯着鬥篷。
那兜帽下竟然空蕩蕩沒有人臉,只有一團模糊的黑色圓球。
那鬥篷下的巫執竟是一團凝成人形的純黑魔氣。失去鬥篷的遮掩,魔氣四散而出,在暗綠的月光下随風升騰。
關若山亦是同樣的震驚。
這一擊耗費了他身上所存的所有靈力。他噴出大口的鮮血,像被抽脫了筋骨一樣,軟軟倒下。
即便如此,他也努力昂着頭,目光死死地盯着半空中的巫執。他嘴裏喃喃,“師弟,怎麽會?”
巫執踏月而來。即便沒有雙目,孟瑤仍知道,他正死死地盯着關若山。
“咳咳”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深處發出,不知是在嘲笑還是在哽咽。
他仰頭望着幽綠的圓月,呼出一縷魔氣,“是啊,千年。但最後,還是我贏了。”
他的聲音倏然急促,夾雜着狂風驟雨的憤怒,“你們在我的身上引渡魔氣,毀了我的軀殼,讓我忍受這千年的痛苦。你們追殺我,封印我,又可曾想過,眼前是你的師弟。”
關若山痛苦的閉上了眼睛,翠綠的鮮血自嘴角流下。他發出哀痛的低喃,“不,不是這樣的。”
他似乎還想解釋,但鮮血将喉嚨灌滿,逼得他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低咳。
巫執似乎已經發洩完心頭怒火,語氣陡然間輕松了起來,他輕飄飄的自嘲,“呵,我和一個死人說些什麽?”
他随意的舒展着身子,四下打量着周圍人群。
孟瑤這才發現随着關若山轟然倒下,所有的怪物都逐漸石化,變成了一座座毫無生氣的雕塑。
她悄悄動了動手指,發現還如往日一般靈活,暗自舒了口氣,繼續打量場上的變化。
場上除了暖煙以外還有兩個并未石化的婦人。孟瑤挑了挑眉,未曾想顧松、常青青竟然也進入了這個詭異的秘境之中。他們二人眼如枯木,毫無半絲光彩,癡癡傻傻的看着半空,顯然還在自己的幻境裏。
暖煙顫抖的雙手,仿佛才從驚吓中回過魂來。她望着飄在半空中的巫執,不敢置信,“你竟然騙我。”
巫執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發出嘆息般的嘲笑聲,“是啊,修仙之人中竟有如此愚蠢易欺之人。”
他挑釁般的發話,“小蠢貓,你想怎樣?”
暖煙雙膝跪地,兩手緊緊按在關若山的傷口處,豆大的淚珠從臉上滑落。她苦苦哀求,“你醒醒,你快起來。”
關若山這時才施舍給她一個眼神。
眼前的新嫁娘面若桃李,淚眼盈盈的望着自己。他似乎想說什麽,但是沒有半絲力氣。
關若山不由自主嘆出最後一口氣,雙肺的氣體排空,仿佛生生剝離了他的靈魂。他只覺得身體一輕,眼前一片虛無,随即轉歸黑暗。
自己這一生都做着自認為正确的事情,到頭來反而陷入一片迷茫。
這樣離開,如果能化解失阿執內心的痛苦,似乎也好。
眼見着關若山停止呼吸,眼神逐漸渙散成一片灰白。暖煙驟然睜大了眼,她猛地站起來,将滿手翠綠的鮮血用靈力彙聚,血滴像散彈一樣彈射出去,嗖嗖地飛向巫執。
巫執躲也不躲,任由血滴穿透他的身體,發出嗤嗤的腐蝕聲。
他不敢相信一樣,一步一步不由自主的向關若山靠近。卻被張牙舞爪的暖煙阻攔。
巫執不耐煩的擡手,輕輕一揮,便将暖煙摔飛在地。
暖煙一飛數丈遠,直打向院中錯落的怪物石像。
原以為的疼痛沒有出現。
這些石像仿佛一團散灰,輕輕一碰,便盡數洇滅。化為飛灰散落在院間。
巫執緊緊盯着關若山灰敗的眼睛,良久發出悲怆的大笑,“好!很好!”
不知何時幽綠的月光悉數暗淡下來,澎湃的魔氣仿佛沒了壓制,嚣張肆意的沖天而起。不遠處的若曼陀花海仿佛蟄伏蘇醒的巨獸,在狂風的洗禮下緩緩波動起來。
“你,你是若曼陀妖?!”
“啧,別把我和那些低級魔獸放在一起。”巫執的聲音重歸平靜,一如剛開始般低沉鬼魅,他嚣張恣意的擡起手,像手握一切的君王,“我是魔。是萬人的心魔。亦能讓萬人恐懼。”
巫執懸浮回半空,看着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暖煙,“你完成了我的任務,我并不會殺你。你可要與我走?”
少女被激怒,鹿眼圓睜,纖細的手指緊緊捏着地上的細沙,“你滾,我不要。”
“好一個正道人士。”巫執喟然長嘆,伸出魔氣凝出的五指慢條斯理的将松散的鬥篷整理規整,“既然如此,我便從你的同伴中選一個代替你接受獎勵,可好?”
巫執的目光在場上剩餘的三人中逡巡。
若曼陀花田的躁動越來越大,仿佛萬千毒蛇層層疊疊的扭動。
暖煙看了看三位同門,她們皆是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顯然還在自己編排的幻境之中。
如果...如果她們還在幻境裏,其實是不是也感受不到痛苦?
“我,我跟你走。”
也不過如此。
巫執垂頭,發出低沉的笑聲,“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欣賞你的選擇。”
緊緊一瞬之間,暖煙在魔氣的裹挾下,驟然消失。
巫執卻沒走。
場上一時間極為安靜。只有身後的若曼陀花田中發出沙沙的藤蔓摩擦聲。孟瑤屏住呼吸,低頭看地,卻只覺得四周陰寒,魔氣向自己環繞而來。
她清晰的感覺到,巫執就在自己身旁。她不敢動,只覺得全身的毛孔都結了一層寒霜。
耳邊傳來巫執的輕笑,“聰明的小老鼠,我期待你的表現。”
魔氣驟然消失,孟瑤知道這是巫執離去的表現。他顯然早已發現自己并未處在幻境之中,卻并未對自己出手。
他真的就像貓捉住了一只耗子,仗着自己的本事,便敢肆意玩弄,似乎篤定了孟瑤逃脫不出他的股掌之間。
身後的沙沙聲越來越響。
孟瑤不敢耽擱多想,運起靈力扯着癡傻的顧松、常青青先行進入關若山的房中躲避。又急速飛奔出去,将他的屍體拖入房中。
關若山的鮮血顯然對若曼陀有抑制的作用。
孟瑤心道了聲抱歉,用手沾染了他的鮮血,往傻乎乎的顧松、常青青身上抹去。
若曼陀的先頭軍疾馳而來,已經沖到關若山門上。
孟瑤眼疾手快的沾了鮮血,迅速在門框上拍了幾個巴掌印。
若曼陀探測到關若山濃郁的血氣驟然退縮,不敢接近,沙沙的在外圍游走,将整個房子包裹起來。
關若山的鮮血如今就是寶物,孟瑤也顧不得什麽尊重,只得扒開他胸口的衣服,想要用瓷瓶接一些鮮血以備後用。
卻見關若山的胸口流淌着盈盈綠色。那綠光仿佛自心尖透出,帶着奇異的色彩。
孟瑤想要再看清一些,心道對不住,将手從傷口中探入。
她的指尖仿佛被玻璃紮破,驟然一痛。
洶湧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15歲,師尊領回一個呆萌可愛的小少年,告訴大家,這是他們的小師弟。
25歲,有一只燕尾蝴蝶飛過化為一個婀娜美女。他驟然驚醒,立刻知道是自家師弟學會了夢蝶術調皮搗蛋。
35歲,師弟隐隐入魔。師尊說師弟私學禁術。
45歲,不知師弟偷學的是怎樣的禁術,合山門之力竟無法阻止。山門中除去離開的,只剩下最後八位弟子。他們脫出人型,立誓欲将巫執以肉身封印。
1482歲,現在的一切告訴自己,原來師尊竟然用巫執引渡衆人心魔,這才害巫執入魔。其後還毀其肉身,欲将其洇滅。
自己竟被诓騙千年。
這顯然是關若山的人生記憶。
他這一生為師尊所騙,滿心心系正道,甚至不惜以肉身封印巫執。卻不料竟是黃粱一夢,一生都活在欺騙之中。至死方知道,摯愛的小師弟竟是因師門所害。
記憶在腦中霎時而過,卻是千年的沉重記憶。
孟瑤來不及收拾心情,只憑借着記憶裏所見,在書架上找到一個翠玉蝴蝶機關。
一道幽深的暗門果然出現,這就是通往峽谷的時空隧道。
孟瑤扯着還在癡憨憨望着天空的的顧松、常青青,向暗門中飛奔而去。
另一邊。
暖煙瑟縮的站在巫執的背後。四周皆是翠綠的若曼陀,它們的枝條間插滿了線織絨花,幾只詭異而僵硬的拖尾蝴蝶停在枝頭。
中央是藤蔓結成的吊床,上面披了一張巨大的白玉狐絨毯。巫執輕輕一躍,停落在上面,鋪展開的寬大衣袍像一個巨大的燕尾蝶。
他對着暖煙勾勾手指,語氣輕快:
“我們來玩個游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