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09
第二天,不太早的時候,荀襄抱着一個比她臉還大的漆木食盒踱進書院,又進了一間屋子,正是今日書法課用的教室。待她到時,屋子裏只有一個身材颀長的儒漢,一身墨青深衣,立在案前研墨。荀襄瞅了兩眼,不打算進去坐下,這位先生也并不理會她,荀襄就只站在門前細細打量着,濃眉明眸,手指修長,是個寫字的好料。看罷,打開食盒,裏面躺了五六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此時正散發着熱氣,熏得她小臉兒潮潮的。昨天夜裏同荀彧看星星看到很晚,以至于她睡倒在了假山上,荀彧因得荀樊與她同住,不好進她的房間,邊抱着她去自己房裏睡了。今早起得晚些,跑到膳房裏摸了幾個包子就來了書院。此刻正捧了一個吃,邊吃邊看面前的先生研磨。
門外傳來漸漸放大的說話聲,荀襄回頭,果見兩人齊步而來,正是荀彧荀攸兩叔侄。
“公達大侄子,吃包子嗎?”荀襄又咬了一口,皮兒薄餡兒多,美滋滋。按理說,她該先問荀彧吃不吃才是。
不過荀攸應是早上吃的不多,并不客氣地伸手接過荀襄送上的包子,咬了一口。但見其神色瞬間變得古怪起來,連兩條眉毛都不在一條線上了——
“攸,你——”不待荀彧問完,荀攸便将咬了一口的包子塞到他手上,自己奪門而出。荀彧低頭看了看露出來的包子餡兒,頓時了然。荀攸十有□是出去吐了……這茄子肉餡兒的包子啊!
“你啊,又胡鬧!”荀彧無奈地瞪着荀襄,又訓斥不起來,遂就着荀攸咬了一口的包子吃起來,浪費糧食總歸是不好的,何況他也沒吃早飯……
“哈哈哈哈——想不到公達還是改不了只吃綠菜的怪毛病啊!”本在研磨的先生突然發出一陣爽朗笑聲,荀彧正巧咽下最後一口包子,上前做了個揖禮道:“元常先生。”鐘繇當即回禮道:“今日終得一見彧公子,才覺世間變化瞬息矣!上次見你還只是個這麽高的小兒。”他說着,邊在自己腰處比量了一下,如今再遇,總角小童已經長成了個如玉佳公子。
“是先生久居長社,隐士風雅,無須理會混世之濁,晚生崇羨不已。”荀彧擺擺手,随着年齡的增長,世人對荀氏一族的他關注愈來愈甚,褒贊之詞亦是愈來愈多,鐘繇雖整日窩在長社也同樣耳聞多次。
看這二人寒暄的同時,荀襄已吃盡了四個包子,收了飯盒後,荀攸一臉苦色地飄了進來。怒視荀襄一眼之後,便作罷——不與小女子一般見識!否則,他又能拿她怎
麽辦呢?自此以後,荀攸再也不吃荀襄遞給他吃的任何東西。
“元常,你來的好早。”荀攸同鐘繇早就結識,語氣也不似荀彧那般客氣。
鐘繇忍笑道:“習慣了。倒是你……喝杯茶水纾解一下吧!”
荀攸聞言又是怒視了荀襄一番,斟了杯清茶,細細地驅走口中苦澀。荀襄雖是有意戲弄,可還是高估了荀攸的防備之心,本以為他是不會吃下那個包子了,果真還是他太單純了。
“這個小姑娘是?”鐘繇向叔侄二人問道,方才專心研磨的他并未注意到啃包子的荀襄,這會兒見荀攸被戲弄了,才開始正視這個小丫頭。
“此小女名喚荀襄,正是六叔的獨女。阿襄,可否見過先生?”荀彧邊朝鐘繇介紹邊向荀襄使了個眼色,她聽話上前問好:“元常先生早,久仰大名,幸會幸會!”說罷模仿着荀彧的模樣,也做了個揖。荀彧哭笑不得地彈了她的小腦門兒:“女孩子家不是這樣行禮的!”
荀攸惡毒地嘲諷道:“這般品行以後如何會有人敢讓你嫁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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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嫁不出去啦?”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荀谌還未進屋,便遺漏好奇寶寶本性,陳群尾随在後跟了進來,默默地看了荀攸一眼不做聲。衆人瞧着荀襄呲牙皆但笑不語,唯有陳群安慰式地拍了拍她的肩,未等荀襄上演猛獸出閘,其他學生也陸陸續續地進了來,衆人便迅速約作了午後再會。
由于鐘繇心情很好的緣故,連帶着一筆一劃都跟着活現起來。他講解的聲音擁有者成年人特有的低沉,無瑕如竹間清流,飽含着濃墨賦予生命的熱情,如陽光般賦予萌芽力量,一勾一劃牽引着在場人的心靈,朝着他袖起筆停處追去。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忘乎情間,鐘繇不禁用了些微韻調将所書所寫頌了出來,荀襄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玉筆蘸了濃墨流連于絹帛之上,一發一收,既覺才起方停。荀襄托着下巴,想着她還從來沒有去山間賞過翠竹,還未邂逅淇水邊的高雅君子……如果她能像哥哥們那樣可以到處游歷……想着想着小臉兒上就浮現了很傻很天真的笑容。這廂正美着,那廂鐘繇見了荀襄這幅傻樣子不禁高挑了濃眉,疑惑又驚奇。坐在右手邊的荀谌注意到了這點,一看荀襄的表現頓時嘴角抽到耳後根了——這丫頭又出來丢人!
午後
,這幾人附加荀襄在書院後山尋了一處涼亭,荀悅頗為風雅地攜了一把古琴,彈的正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在座的知音們頓時感慨萬千。
“我們男人說話,你又跟來做甚?”荀谌略有嫌棄地瞥了黏在荀彧旁邊的荀襄一眼,成何體統!其實他本來也不甚看重所謂“體統”,只不過這個小丫頭最近委實粘着他們幾個,目的不純!何況還帶了一個——他覺得他們跟荀樊這個女孩子之間,總有些難以捅破的隔膜,不過荀樊作為伴讀,荀襄走到哪裏,她也是要跟到哪裏的,荀襄以為這本來是一個她可以落跑的好時機,可是在她上次“消失”過之後,又恢複了之前的作息,于是荀襄想要一窺荀樊不時消失的神秘真相的計劃也就理所當然地滑胎了。
“又沒有人帶我玩!”荀襄理直氣壯地将荀谌頂了回去,荀谌只好裝着語重心長的樣子教導她:“你要回去多看看書嘛,多看書才能長知識,曉道理。要麽,你跟着棐去學習騎射也可以嘛!”荀襄不甚以為意地搖搖頭,扯了扯他的袖子悄聲道:“谌哥哥你好久都沒帶我出去玩兒了,你不是說這個月東市有新鮮玩意兒嗎?帶我去吧……”荀谌面有苦色地低聲回道:“阿襄聽話啊,最近外面不太平,好好呆在家裏。再有機會的時候我就帶你去!”荀襄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麽,又被荀悅的琴聲吸引,一曲作罷,鐘繇也誇道:“仲豫的琴音愈美,吾心向往之!”
“元常未免太長我自信!悅這一曲,過耳一聽便罷!聞聽元常與蔡邕蔡郎中相熟,其琴才當世間妙曲啊!”荀悅曾提起過蔡邕蔡伯喈那把聞名一時的“焦尾”琴,頗想一睹古琴風采,時而會聽他念起。
鐘繇颔首:“不錯,蔡先生不止書法令吾等欽佩,彈得一手好琴也是人間佳音!”
荀悅恨嘆:“可竟教那些宦官迫害了去!”
蔡邕數年前因彈劾宦官,一代博才多學的耿直郎中,反教宦官加害流放。
又是宦官?荀襄聽了,對宦官的概念雖還是模糊不清的,可“宦官”在她腦海裏的惡劣印象卻是加深了。
鐘繇又嘆:“教宦官迫害了去的,又豈在少數!”此言又有所指,他們的颍川名士,極多遭遇了黨锢之禍的大清洗,或誅殺,或流放,或囚禁,被迫害之人竟多達近千!荀攸的祖父荀昙及其兄,因極力主張鏟除宦官,落得個一囚一死的下場,對當時年紀尚小的荀攸,是一次難以修複的重創。荀家上下,悲憤不已。
如今輪到荀彧來
娶宦官家的女兒。
“所以仲豫并無心出仕。”鐘繇斷言道,荀悅撫琴不語,而今他将過而立之年,卻遲遲不肯走出颍川,也不怪當下名士或持觀望态度或真無意入朝拜官,這個王朝太過亟待出現一個強有力的正确領導人。鐘繇複問:“公達也是了?”荀攸搖搖頭,道:“如今連颍川也教張讓攪得不太平,我欲過幾日去洛陽看看。”
荀襄注意到荀谌眼裏放出躍躍欲試的神采,就知道這厮一定想跟着去洛陽玩了!畢竟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鬼,還沒得機會走出颍川,荀谌認為,要關心國家大事,就要展開筋骨,出去走一走嘛……
荀彧問:“元常先生可知颍陰窦氏?”
“可是近日來與張讓等人勾結成奸的窦氏?”窦氏,正是那家的少公子對幼時的荀襄行了無禮之舉,還變相害得荀谌被書房訓話一晚上的窦氏。
荀彧回道:“正是。雖不見得與窦太後一支有深厚的淵源,可終究是窦氏族人。而今窦氏失勢,他們卻不知走了什麽門路,借着張讓等人出自颍川之事與宦官私相授受!”荀襄年紀小,并不知道當年窦太後之父窦武欲剪除宦官,猶豫之下讓宦官尋了空子,大宦官曹節挾持當今皇帝下了诏,窦武被處死,其餘窦氏一族皆被流放。這個颍陰窦氏長居颍川,多數人都曾懷疑其來路不正。而知曉舊情的衆人,都以為這窦家成了十常侍的爪牙,颍川亦成了十常侍暴征橫斂的一所去處,如此寡德劣行,根本不配跻身于世家之列!
而單純的荀襄小姑娘,一面感概現在的壞人都是人面獸心,一面也同荀谌一樣,起了四處游歷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