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戰敗

至日暮西沉那一刻,雪終于停了。張邯茵掀起簾帳,踏雪夜行。遙遙相望,那營中的火把零星灑在關牆之下。眼前輪值的士兵,在冷風中打着顫。

“王妃。”輪值的士兵注意到張邯茵。她擡腳走去,說了聲:“辛苦。”

士兵立馬挺直了腰板,大聲回道:“這是屬下的職責!”

張邯茵看着這個小士兵,稚氣未脫,應小上自己幾歲。她輕聲詢問:“多大了?”

“回王妃,十六!”張邯茵怔住,竟與阿弟同歲。只不過她的廢物阿弟,跟她的廢物老爹一樣,都是個玩世不恭的纨绔。

只見小士兵一臉驕傲說起:“王妃,別看咱年紀小。可是咱十三歲就出來打仗。是個老兵了。”

張邯茵聽他這麽說,于是問道:“為何這麽小就來參軍?家中可還有什麽人?”

“只剩我了。”說起家人小士兵臉上的笑容停滞,搖了搖頭:“阿爹戰死了,長兄戰死了,阿娘哭瞎了眼掉進河裏被水沖走了。”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參軍?”張邯茵不敢置信。

“屬下...沒什麽大的抱負。一來屬下想填飽肚子,二來屬下不想讓更多人,跟屬下一樣失去自己的親人。屬下也只是想出自己的一份力。”

張邯茵無言,她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士兵能從口中說出這些話。

再想起趙兖的叛逃,她自覺羞愧難當。

如今這樣的亂世,北有東平,鼎立中原;東有明德,富庶江南;西有太歌,錦繡蜀中;南有南達,百濮之國。四國之中稱帝者有其三,除卻太歌小國,保持中立外。其餘者,皆一心逐天下,定九州。帝王們野心未滿,勝負難分。

于是,這仗打了一輩又一輩,攪的天下是不得安寧。到頭來,受苦的只有黎民百姓。

“王妃,王妃——您還好嗎?”小士兵的呼喚,拉回了張邯茵的思緒。

張邯茵笑了笑,從腰上的口袋裏掏出一塊炊餅,遞給小士兵。小士兵卻不接:“如今糧食緊張,王妃留着吃,屬下不餓。真的不餓...”說着小士兵的肚子就咕嚕咕嚕響起來。

“讓你拿着,就拿着。這是命令。”張邯茵将炊餅塞進小士兵的手中。小士兵不好意的接過炊餅,掰下一半塞進前胸的口袋。啃起剩下的半個來。

“你叫什麽名字?”張邯茵跟他聊了這麽久,還不知他叫個什麽名。

小士兵被炊餅噎的拍了拍胸口,回答道:“谷滿。”一口幹噎的炊餅終于是下了肚。

“王妃,你說咱這仗能打贏嗎?”谷滿問起,看來他還不清楚豫王棄城的事。

張邯茵伸手,摸了摸谷滿的頭說:“東平有你這樣的兵,咱這仗就敗不了。”她善意的謊言,為的是不讓壯志滿懷的戰士寒心。

豫王雖然逃了,可她這個豫王妃還在。

“嗯!”谷滿振奮不已。

張邯茵擡眼望去,城上東平的戰旗仍飄揚着。對于明天,她深知将會是生死一戰。可她好像不是那麽的怕了。

在與谷滿道別後,張邯茵回到營帳,此時,帳下的篝火不再旺了。

張邯茵走去抱起桌上的長刀,靠在了一旁。伸手掏出頸間懸挂的玉牌,輕輕喚了聲:“祖君。”

四下無人。她想起了景新六年的冬,記得那年祖君的身體已不大好了。就在梅花盛放的張府小花園裏,祖君親手将這塊玉牌交給了她。

“平肅開年,離開故國明德時,我才十六。再想祖君今年六十四喽——”

...

“死後要是能葬在金陵,該多好...真想能回去再好好拜一拜祖宗,可惜吶,回不去了...”

...

“唯唯,有朝一日,你若去到金陵,別忘為祖君折上一枝梅花。”

祖君的聲音,萦繞耳畔。這是張文忠臨走前,跟張邯茵最後說過的話。便也是張文忠此生的遺願與遺憾,可邺城張氏,幾時離得開東平?

“對不起。祖君,對不起...”張邯茵緊握玉牌的手顫抖着,她有愧,她想自己再沒有機會去完成這些事了。她不知與祖君黃泉路上碰見,又該如何做解。

篝火熄滅,張邯茵不安的睡去。

直到,破曉前,才又在一片混亂中醒來。

她站起身,麻木的雙腳差點将她摔在地上,手中的長刀扔緊握着。走出營帳,她擡眼看見烽火狼煙之間,天光乍現。如陰雲般的箭雨,撲面而來。

“王妃,小心——”還沒來得及反應的張邯茵,幸虧被谷滿及時發現,這才躲過一劫。

“報——敵軍偷襲,關門失守——關門...失守...”報信的差使不幸中箭,倒在了她的面前。

躲在牆角下的張邯茵呼吸急促,對于一個在錦繡堆裏生長了十八年的世家小姐來說。這種場面無疑是種災難,但張邯茵偏要自己振作起來。

箭雨停了。

谷滿小心觀察着周圍,将臉貼在地上似乎聽着什麽。

“看來,敵軍入關了。”谷滿動身前,囑咐起張邯茵:“王妃,您就在這兒別動。等我回來。”

張邯茵叫住谷滿:“你去哪——”,谷滿回頭答道:“去打贏這場仗。”

“我與你同去。”她起身,毅然走去。

“王妃。”谷滿望着張邯茵的背影怔住。

“走吧,咱們去找沈偏将。”張邯茵熟練的掄了兩下長刀。少時,張邯茵并不喜歡祖君教她的那些功夫,而今卻只覺得荒廢了。

谷滿不再阻攔,快步跟着張邯茵遠去。

大道上,許多人想要趁亂出逃。張邯茵與谷滿被人群沖散了。

看着不斷湧入關內的敵軍,她顧不得尋找,舉起長刀,用着祖君當初教她的一招一式,朝敵軍奔去。

可她終究不是個兵,也沒打過仗,兩刻鐘之後,張邯茵敗下陣來。只見敵軍明晃晃的刀,将要落在她身上時,被沈欽元發現,及時擋下了。

“王妃怎麽來了——”沈欽元順勢将張邯茵護在了身後。

張邯茵點了下頭,二人沒有過多交流,繼續頑強抵抗着。眼見着敵軍越來越多,而周遭東平的士兵,一個個倒下,又一個個離去。

她知道,這場仗東平敗了。

張邯茵跟在沈欽元身後擡眼望去,恍惚間,好像看見祖君就站在高高的城上,放聲唱着那首《從軍》。

這一刻,她忽然明了,原來,這就是祖君口中的戰争。是一将功成萬古枯,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她願萬世太平,可惜,她也将做刀下孤魂遠去。

淚灑疆場時,不聞舊王都。

張邯茵再次提刀怒吼。卻聽號角聲傳來,敵軍士兵收戈退散,列在了大道兩旁。她撐扶着長刀氣喘籲籲,擡眼瞧見一個騎戰馬,手中持劍的人,朝着自己緩緩走來。

“東平,敗了。投誠繳械不殺,豫王妃——”徐獲騎着馬居高臨下。

“你知道我是誰?”張邯茵望去,是個高大的男人,卻看不清他的臉。

徐獲不答。于是張邯茵在他的馬前,又舉起了長刀,她高聲道:“明德贏了,你可以殺了我。但你要放過他們和百姓。”

“本帥不殺無辜。至于你..”徐獲将劍收起,看着張邯茵,寒風中她那身朱紅的裙有些單薄。漸漸地,張邯茵的視線開始變的模糊。徐獲的話還沒說完,長刀落地那刻,她也跟着倒下。

合眼前,張邯茵看到不遠處半塊染血的炊餅,以及倒在血泊之中的小小士兵。輕輕喃了聲:“回…家…”

“王妃——”沈欽元想要沖去,卻被人拿下。

徐獲垂眼看向地上的張邯茵,說了句:“把人帶走。”沈欽元在旁無能為力,他就這麽看着張邯茵被人擡走,看着柳南關就此失守了。

“無庸。”徐獲叫來身後那着輕甲的男子。

“主帥,有何吩咐?”無庸近前。

“你跟何有道留駐關內,安民重建。其餘者,回營——”徐獲高聲駕馬遠行。

“屬下遵命。”無庸作揖相送。

沈欽元被人一路押送着,到了關外的明德軍營。至營內,押送的士兵請示起徐獲:“主帥,這個人怎麽處置?是送去俘虜營?還是?”

徐獲翻身下了馬,看了眼沈欽元:“送去馬房,交給郭叔。”

“屬下遵命。”士兵得了令,押起沈欽元準備往馬房去。

沈欽元反抗起來,沖徐獲叫嚷着:“你想把王妃怎麽樣——你有什麽沖我來,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麽本事!”

徐獲還沒說話,他身邊的副将曲維疆呵斥起押送的士兵:“還愣着幹什麽!帶走!”

“是!還不快走——”押送的士兵推搡着沈欽元,往馬房去了。

到了馬房外頭,士兵高聲喊道:“郭叔——”

只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頭,腰裏別着一杆陳舊的煙袋,慢慢悠悠從馬房裏走出來。

老頭叫郭途,在明德喂了幾十年的馬。沒人知道他從哪來,沒人知道他何時來的明德,郭途的一切就像個迷。可在養馬、治馬上,明德應是找不到第二個郭途。

押送的士兵看見郭途,畢恭畢敬:“郭叔,這是主帥讓我送到您這兒的戰俘。”

郭途撇了眼沈欽元,有些不耐煩:“有戰俘,擱戰俘營去。我這兒是馬房,那小子把我這兒當成什麽地了,三天兩頭的塞人。你把人給我送回去,不收,不收。”

押送的士兵,聽到這話着實有些為難:“別啊——郭叔,您就別為難小的了,小的也就是個當差的。哪能做的了,主帥的主兒啊!求求您,幫幫小的。”

郭途聽了這話,思忖片刻,回了句:“回去告訴那小子,下次送人,叫他親自來——”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着士兵為難的樣子,最後還是讓了步。

士兵聽後,趕忙陪起了笑臉:“是,郭叔!小的一定代為轉達。”

“把人擱這兒吧。”郭途揮揮手。押送的士兵将人交到郭途手中,便回去複命了。

轉頭郭途領着沈欽元進了馬房,邊解起沈欽元手上的繩子,邊說道:“我給你松綁,你小子可別想着逃。”沈欽元裝作聽話的點點頭。

可這繩子剛松開,沈欽元這邊就準備跑。

沒想到,郭途反應迅速,三兩下抓住沈欽元的腰帶,輕輕松松将他放倒在地。沈欽元并沒有被郭途這招傷到。常年征戰的沈欽元,靠的就是這副抗揍的體格。

“叫你別逃,年輕人就是不聽話。”郭途抽出腰間的煙杆在衣角擦了擦。

沈欽元沒起身,而是順勢盤腿坐在了地上,笑起來:“老頭,厲害啊——”

聽見沈欽元這麽稱呼他,郭途伸出煙杆照着沈欽元腦袋就是一下:“叫郭叔,沒大沒小。”

“嘶——”沈欽元捂着腦袋,這一下郭途下了狠手。

郭途點燃了煙杆,回身坐在草垛上,狠狠抽了一口。

打量起沈欽元一身的行頭,郭途磕了磕煙灰嘲諷道:“就你小子還是個偏将。我瞧,東平無人喽——”郭途大笑起來。

“你——”沈欽元手指着郭途,還是忍了下來,“算了,我不跟老頭計較。”

這邊倆人正說着,外頭聽見一聲馬叫,有人送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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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出自唐代詩人曹松《己亥歲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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