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陸峥帶完隊,吃過飯,就回到宿舍。訓練的時候,他不用手機。他收到了一條信息,陌生號碼。只是那號碼不是第一次與他對話,最新的是一條彩信,是張照片。往上滑是一場對話,關于碰到車後的賠償讨論。陸峥手指往下拉,帶出那一連串短信。

他從一開始,就認出了陳錯是碰了他車,還出言不遜的那位事主。畢竟同樣叫陳錯,也是攝影師,再結合聲音一聽,不算難認。他不想同陳錯相認,也懶得追究,倒沒想過,後來二人會有這麽一番糾纏。最開始只是厭惡陳錯眼中沒有遮掩的感興趣,她對他有興趣,昨天他也知道了,何止是興趣,還有性趣。

陸峥在删除拉黑上猶豫了一陣,還是點開了那張附帶着文字的彩信。陳錯頭發濕答答,有幾縷盤着圈,貼在她白皙的脖子上,黑的愈黑,白的愈白。他的手指不自覺地貼在了照片上脖子處的位置,輕輕摁住。陳錯氣色比昨日好,迎着暖陽,靠窗而立,沖鏡頭笑得很美,也有攻擊性。

明明昨日在飯桌上,被他問得不敢吱聲,現在似收拾好心情,又能重新春光燦爛,全當無事發生。圖片是自拍,文字是:陸隊,你衣服還在我這裏。陸峥編輯了一陣,最終還是關上窗口,什麽也沒回。

陳錯在醫院進行最後一次複查,肖春不放心,非要她照個片子。陳錯拿着手機,等待結果。同時她也在等着一條回信,她不希望陸峥對她徹底冷淡了。雖然她也給不了對方想要的東西,那些感情,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如何能給。

她看着手機,翻來覆去,她還從未在一段感情如此被動過。也覺得自己卑鄙,明明和肖春說的很好,不會再糾纏了,但還是忍不住自己的感受,遵從內心。哪怕這段感情只是一閃而過的花火,偏偏陸峥不願跟她來這套。陳錯糾結極了,同時她發現對方正在輸入,因為系統是新版,能看到小氣泡。

明明是輸入的,但卻沒有任何消息過來。陳錯看着那串小氣泡好一陣,最後消失,不由長嘆一氣。看來身上這件衣服,是還不給主人了。等拿到檢查報告後,沒有太大問題。她回屋收拾東西,準備到劇組。肖春提着飯進來,手裏還接着一通電話。肖春臉色不好,疾言厲色:“那種地方我們陳錯不去,你們自己找能拍的。”

陳錯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疑問地看向肖春。肖春面色難看,同她交代,臨近C城玉縣發生6.5級地震,包括陳錯這個劇組所跟的消防局,都要趕赴現場救援。導演的是意思是能夠拍攝現場資料,希望能去。不會要求深入現場,只需在外面拍攝救援畫面。真實災難總能出震撼人心的畫面,這些都是虛拟環境拍攝,所拍不出來的。而肖春知道陳錯之前遇難過,不管導演說什麽屁話,她也不會讓陳錯去的。

果不其然,陳錯剛聽到地震這個消息,臉色就白了,像陷入回憶一般,眼底沒了光。肖春還在生氣,拒接導演電話。可沒想到,陳錯突然開了口:“去吧。”肖春不敢置信:“什麽?”陳錯擡起臉,有些虛弱地笑了笑:“我可是要拍遍世界的攝影師,不能怕。”

C城玉縣多是老舊建築物,基本不達标,導致震時大面積垮塌,同時災區人口密集,截止今日16點四十分,已經造成了1.34萬人受災。這些消息是陳錯從手機上的新聞速報看來的,她正坐在回往消防營地的車上,肖春在前方開車,滿臉不情願。

剛剛他們已經在醫院就這個問題争吵過了,肖春争不過陳錯,只好氣得面黑臉青,還要開車捎她一程,專門去看看那位蠱惑自家攝影師的消防兵。陳錯換上了肖春帶來的衣服,她把陸峥的外套好好地收進了衣袋裏,這次她倒沒有搞什麽花樣了。

她覺得她以後的态度要端正一些,畢竟陸峥都同她這麽掏心掏肺地說過自己的苦處,她不能再瞎撩撩,傷人心了。然而他們倆都沒能夠看到陸峥,其實也算看上了,是陳錯看到的。她看到陸峥坐在軍車上,帶着帽子,臉朝她這邊側着,卻沒看她,而是蹙眉抿唇,很嚴肅的模樣。

明明只是一閃而過的人,兩輛車交叉相錯,車上也有許許多多其他消防兵,可陳錯就和命中注定一樣,從人群中将陸峥認了出來。就像陸峥在她眼裏,是會發光似的。她下意識想降下車窗,呼喊的聲音卻卡在喉嚨裏,很尴尬。

她想,她在做什麽呢,跟演偶像劇一樣,讓人尴尬。她這樣會給陸峥添麻煩的,明明陸峥已經說過,在人前,不要太放肆。當時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倆正走向小飯店。陳錯聞言,側眼挑眉,笑得有些妖:“那人後呢?”

陸峥面無表情地答:“人後也老實一點。”陳錯真是愛死陸峥這幅命令她的樣子,很有吸引力。她乖乖點頭,作聽話狀。陸峥看她垂下睫毛,一臉乖巧,唇邊含笑,就知道陳錯心裏指不定在想什麽歪點子。他卻沒再多言,只意味不明地略一勾唇。陳錯沒瞧見,她在忙着看地上一長一短的影子,他們倆呀,連影子都那麽登對。

陳錯将車窗調上,對前方的肖春說:“開快一些,第一批救援隊已經走了。”三年前她也經歷過這樣的災難,當時她只是迷戀當地的景色,畢竟名導在那裏拍過著名電影,那片湖是每一個攝影師,都必須來踩一趟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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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錯預定了一家客棧,打算住上半個月。早上上山,晚上和客棧老板喝酒。而災禍往往就是一瞬之間,當時還是中午,那天從早上開始,陳錯就心慌難受,眼皮跳個不停。出門的時候,她調整鏡頭,挂在脖子上的手機繩突然斷裂,她忙着接手機,結果鏡頭也跟着手機一起碎了個整全。

這下陳錯什麽上山的心情都沒有了,她回到客棧二樓,披一條絲巾,靠在欄栅上抽煙。緊接着,便是強烈的地動山搖。她腳下一空,整個人便陷了下去。從明亮到漆黑,從墜落的失重感到渾身上下,無一不疼。她被許許多多東西埋在了下方,只有小小的一個,由破碎的建築物,所構成的小空間,透出那麽一點光來。

地震了,而她被埋在下面,無處逃生。那真的是最漫長,難熬的時間了。剛開始,她要喊救命,後來她就不敢喊了,她怕人來了,她喊不出聲來。從剛開始的驚慌勁熬過了,她就開始檢查自己的身上有沒有傷口,背很疼,也是麻的,什麽都感覺不到。

餓,很餓,她想起了以往的每一頓,她剩下的食物,如果這時候有人能将那些端到她面前,讓她做什麽都可以。被困在碎石堆的一個小空間裏,她沒辦法挪動,她害怕她一動就導致那些本就不夠結實的木樁石頭通通往她身上招呼。

不能動太難受了,她還渴,卻不敢盼望着下雨。下雨容易山體滑坡,那她就真沒命了。幸好不知地震時,哪裏的水管被砸破了,還是有淅淅瀝瀝的水,順着一塊石頭的紋路流進來。她舔着那塊石頭,水的滋味從她的舌尖散開,她甚至能産生一種這水是甜的幻覺。

那是絕望又漫長的三天了,她時睡時醒,她太累了。夢裏總是無數次看到有人撬開了石頭,将她救了出去。然後她進了醫院,肖春會唠唠叨叨的罵她,問她還敢不敢作,然後給她喂粥。陳錯含着那口粥,就開始哭。肖春問她哭什麽,陳錯搖搖頭,說太好吃了,以前怎麽不知道。原來只是一碗粥,都那麽好吃。

她睜開了眼,病房裏的一切明亮都如潮水褪去,四周還是那如囚牢一般的亂石堆。她身上有些癢,實際上她已經很難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了,睡眠不能緩解她身體的疲憊。只有胃裏那股子餓得焦心的滋味,足夠磨人。然後有蟲子順着她的臉爬了過去,她想到了粥的滋味。

蟲的味道很奇怪,也很惡心。實際上,是沒有什麽味道的。陳錯不害怕蟲子,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害怕極了,也怕黑,甚至沒辦法出門。再後來,她瞞着肖春,去了戰時國家,一次次從死到生,脫了層皮,也成了人。不再是那被困在石牢中,無法見光的鬼。

其實被救的記憶也不太清晰了,被困的時候,她經常出現幻覺,幻覺裏太多次她被救出去了,而真正的救贖來時,她甚至無法分得清,到底是真是假。她當時已經沒有太多辦法出聲了,只能非常微弱地,喊着救命。那聲音大概只有她自己能聽到吧,她以為。

可她還是被救了,從下面出來的那一瞬間,陳錯甚至沒辦法睜開眼。她的視力模糊,只能感受到真正的真實,不是幻覺。是因為有人抱緊了她。她感覺四周都是轟隆隆的響,聽不太清楚那個人在和她說什麽。她感覺背上被人摸了一下,然後抱着她的那個人,摟住她的手更用力了些。而陳錯,也抓緊了那人的衣服。

突如其來的,一切雜音都消失了,她能夠清晰地聽見哪個人的聲音。他讓她別死,撐下去。陳錯被放到擔架上時,她非常費力地睜開眼,她的眼睛因為自己的勉強,而不斷落淚。朦胧中,她只能看到一團紅。逆着光,隐約能分出,那是個男人的背影。陳錯的手指動了動,她哭了,卻不是生理反應,而是心理。

陳錯沒有在就近治療點呆上多久,肖春緊急将她轉移到正規醫院。等她真正醒來時,她特別特別想見到那個人,抱着她的人。肖春讓陳錯別魔怔,那人只是公事公辦,救死扶傷。可當時的陳錯,卻聽不進去這些。她雙眼恍惚地揪着那杯子:“我想找他。”誰也無法知道,那人對她的意義。

而後來,她找的每一個人,背影都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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