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導演知道她同意了,也知道如今特殊情況,不可能整個劇組跟過去。就讓制片帶着攝影組和錄音組的一起,取景一個禮拜。這次拍攝也因為這場地震被迫喊停,拍攝對象通通被調往災區,留守在當地的也撥不出人給他們當演員。

左右政府撥款,拖一天就要給多一天的錢。導演倒是不急,制片的臉色卻沒有很好看了。陳錯輕裝上陣,帶着必須器材就上了開往災區的車子。她這次本打算自己去,沒想到許家竟然執拗起來,非得跟着。陳錯點了煙,指頭朝許家點了點,讓人跟自己出來。

避開旁人,她認真地看向這位大男孩。許家的心思,她大概猜得到一些,但她從不想給人誤會和錯覺。于公于私,她都不可能對許家有什麽想法。陸峥是她的意外,而她喜歡這個意外。陳錯給許家遞煙,這孩子竟然不會抽。

她将煙放下來,熄在牆上。許家看着她的動作,正出神,陳錯擡眼,切入較為實際的一點:“許家,你知道我一天的工錢是你的幾倍嗎?”許家愣了半天,才點點頭。陳錯繼續道:“你現在還是個學生吧,你的未來很長,也光明。你沒必要現在就去強求一些東西,那地方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很危險。那你為什麽非得要這些經驗不可呢?”

許家被她說得垂下頭,卻很快擡了起來。他深深地望着陳錯:“錯姐,我、我想要去。我不怕!”陳錯看着許家那執着的眼神,也知道是勸不動了。她也不多廢話,只讓許家到時候別拖她後腿,自己注意安全。她是有保險的人,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還能夠陪不少錢。

去往C城玉縣的路程不過幾個小時,離災區還有一段路的時候,普通的車子已經沒辦法進去了,只能下車步行。離第一次爆發的強震時間隔了不久,還有一波波的餘震。陳錯的靴子踩在那面千瘡百孔的大地上,她甚至能夠聽見,那隐蔽又浩大,地的回響。

許家顯然第一次抵達災區現場,但這種情況,他感覺他還是能夠接受的。沒有了車,所有器材就全靠手搬。陳錯将自己的短袖袖子卷起,把長發一紮,把單反往脖子上一挂。她背着大包,兩手都提着器材箱,就朝災區的方向走。

許家回神,立刻把剩下的器材都帶上,步子有些蹒跚,他想和陳錯說,可以将重物給他一些。然而他看着陳錯比他還要利落的身姿,到底是把話咽了回去。

不管是什麽災難,不管是怎麽樣的地方,都是非常觸目驚心的。那些震前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全成廢墟。那些幹涸的血漬和殘肢,沾滿沙礫,死氣沉沉。許家在無意間踩到一截斷掉的手指時,他臉色就徹底變了。

陳錯對那些好似視若無睹,但她的表情和唇色,都比剛才更蒼白。仔細一看,還能發現她額上的汗珠。她小聲又快速地和許家說,不要拍小孩的臉,不要拍那些肢體殘缺的人,不要拍軍人。三個不要,許家雖然已經覺得很反胃了,但還是聽了進去。

很快,他們就看到了顏色不同的救援服。白黃橙綠,每個人都在配合着彼此忙碌。可這些忙碌,卻蓋不住那點零星的哭嚎聲。有個媽媽趴在廢墟裏,手指頭扒拉着那些石頭,磨得鮮血淋漓。她哭不出來了,喉嚨裏只勉強吐出丁點聲音。仔細聽,她在喊囡囡,她的小女兒。

她前方的廢墟已經測不出有任何活體反應了,可作為母親的,沒有看到屍體,又怎麽能夠死心。陸峥咬着牙,離開那堆廢墟,也不再去看那還在哀求,甚至朝他們磕頭求助的母親。白田紅着眼,也不敢去看。如果按照那位母親的說法,她的小孩還活着,生命探測儀不可能探測不到。

搜救犬在不遠處發生了人的氣息,紅外也顯示那裏還有人活着。他們不能夠浪費時間,只能對那位母親的呼喊視而不見。可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卻不代表不被觸動。那位母親看着他們離開,幾乎是撕心裂肺,從喉間泣出血來一般,哭嚎着:“我求求你們啊,我的囡囡還有救,我真的聽到她叫媽媽了,我求求你們。”

白田握緊拳頭,他壓抑極了,不由停下腳步:“陸哥。”陸峥頭也不回:“走,還有要救的人,不許停下。”白田狠狠地用衣袖擦過眼窩,最後堅定地跟着陸峥的後方,繼續救援。

陳錯舉起攝像頭,她的手卻在抖,甚至連簡單的聚焦都沒辦法弄好。地下還有接連不斷地餘震波動,已經破碎的建築物仍有碎石砸落的聲音傳來。哭聲、尖叫聲,還有痛苦的呻吟,不斷地充斥在耳邊。許家徹底受不住了,他放下了器材,跑到不遠處,一位混身髒污的中年男子身邊,徒手跟他一起,搬挪石頭。

那中年男子在鎮上工作,夷為平地的,再也看不出原樣的平房裏埋得是他一雙父母和他妻兒。他一直在喊他們的名字,用家鄉話。一個大男人,哭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求他家人應應他,說以後自己怎麽活,一個人怎麽都活不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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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家被男人的傷心感染着,一起落下淚。陳錯只覺得胸悶,呼吸也急促。她受不住這些聲音,但她知道她必須該做什麽。她将鏡頭對準了那些橙色身影的消防員,看他們互相吆喝打氣,用器材,用肉軀将石頭一一挪開。

她也看到了陸峥,陸峥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神色認真,只是他緊繃的下颔骨,和鎖死的眉頭,沒有一刻是放松的。她的鏡頭晃得厲害,根本拍不清楚。陳錯放下攝像頭,狠狠給自己一耳光。她被恐懼占領了心神,這和之前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有什麽區別。

陳錯不允許自己懦弱成這樣,至少她活下來了,她得做些什麽。來這裏的目的除了拍攝紀錄片和資料,也得如實傳遞真相。那些殘忍的真實,和巨大悲哀中,盛開出人性的花。她沒有去阻止許家幫那個中年男子,許家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并且不會被任何人或者事阻止,而她也一樣。

突然又是一陣強烈的震動,陳錯幾乎要站不穩了。她抱緊攝影機,就近找了個東西扶住了身體。然後她就聽見了一聲嘶吼,是白田,他在吼着陸峥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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