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寧山一開始并不敢确定那是明蕙,不是因為她和年輕時太不像,而是過于像了。她比他預想的要年輕些,想象中的她要更胖些,像鄉下做了祖母的女人,臉上總是帶點兒慈祥之氣的。可這些眼前的人都沒有,她缺乏放任自己發胖的從容,臉上帶着對人的防備。最終她生怕麻煩人的勁兒又和他記憶裏的明蕙疊在了一起。他轉身看見她的背影,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明蕙聽到自己的名字,雙肩發僵,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亞麻襯衫,确認上面沒有任何污漬。亞麻襯衫是她自己做的,牛仔褲也是她做的,她最近囤了一些牛仔布準備做牛仔褲賣,她畫了幾個樣式,這是她用她買的牛仔布布做的第一條褲子。明蕙早上出門之前在腦後随便盤了一個圓髻,此刻已經有些松散,好在頭發扣着草藤帽,看不太出來,帽子是她自己編的,手上拿的包也是她自己編的,包的內膽是她自己做的。她是前現代社會的人,靠着自己就可以自給自足,但也只能夠自給自足,沒多餘的錢做別的。

她不僅是林寧山的故人,還是社會的舊人。然而林寧山還是認出了她這個故人,她甚至有些佩服他。

确認自己沒有什麽不得體後,明蕙回頭對林寧山笑了笑,問他:“你怎麽來這兒了?”

她問完就感覺到了這句話的多餘,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喜歡懷念過去,故地重游見見故人其實是很平常的事。

林寧山這才知道,明蕙早就認出了他。否則她扭頭看見他的一剎至少應該有一點遲疑,她甚至沒看清他的臉,就準确地知道了他是誰。

他沒問明蕙為什麽隔了這麽多年還能很快認出他,認出了卻不主動打招呼。他對明蕙說上車吧,他送她回家。

明蕙有點兒恨自己的嘴笨,這句話應該她先說的。這是她的家鄉,故人到了自己的地界,于情于理,明蕙都應該盡地主之誼。她應該主動請他到家坐坐的。但現在林寧山先提出來了,她便說好。

林寧山把她的自行車塞進車裏。明蕙進到他的車才發現,他的車與其說是一輛車,更像是一個移動的小家。她為自己自行車車輪上的泥弄髒了他移動的家感到抱歉。

可林寧山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她就把抱歉的話收了回去。

明蕙覺得這車很适合夫妻一起旅游,但車裏只有他一個人,她猜大概是林寧山的妻子太忙了,沒辦法和他一起。

見他之前,她腦子簡直亂七八糟,什麽都想。可現在,她腦子裏只想一件事,就是她拿什麽招待他。她有點兒後悔,今天她在縣城真應該買條活魚帶回來。

明蕙坐在副駕駛,因為不經常坐車,她系安全帶不是很熟練,林寧山察覺到了,遲疑了一下幫她系上了安全帶。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又馬上為這不好意思而不好意思,她這個歲數,對這種身體接觸實在沒必要不好意思。

林寧山生平最不擅長唠家常,但他們在車裏唠起了家常。他先提起了地裏的莊稼,這是他比較熟悉的,好歹他也在鄉下種過幾年地。

他們從小麥聊到了玉米花生紅薯。明蕙喜歡這個話題,好過和她談家人孩子。

林寧山的車停在了明蕙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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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蕙的家在街邊,院裏的三角梅爬到了牆外。街上的房子大概是新修的,除了明蕙家。明蕙家的房子是典型的青磚紅瓦,這麽多年日曬雨淋青磚早就退了色,愈發襯得牆上的三角梅鮮豔。

這時太陽還沒落山,街上還有許多人。街上的人見明蕙下了一輛面包車,和她一起下來的還有一個男人,男人很高。還沒看清男人的臉,就見男人上了車,把一輛自行車搬了下來。男人推着自行車和明蕙一起進了明蕙的家。

林寧山進到明蕙的家,仿佛進到了一個菜園子,集齊了紅綠燈的三種顏色,只不過顏色要活潑多了,簡直在眼前跳。上到了臺階,陽臺兩旁擺滿了花,比菜的顏色還要豐富些。明蕙掀開草珠子門簾,請林寧山進去。門簾嘩嘩地響,因為是明蕙幾十年前編的,風吹雨打早已褪了顏色。

林寧山的目光定在客廳唯一一面孔雀藍的牆面上。牆旁的背投電視還是很多年前的,現在只能收不到十個臺。

“牆昨天重新漆了,有些味兒。”牆皮脫落了,明蕙拿出她之前漆櫃子沒用完的漆把牆面漆了一遍。

明蕙從冰箱裏拿出一只杯子,冰箱去年壞了,明蕙也沒修,直接把它當成了儲物箱。她給林寧山倒了杯涼白開,“冰箱壞了,你要想喝冰的,我去給你買。”

“我不習慣喝冰水,白開水正合适。”

天氣預報說今天最高溫度三十七度,明蕙怕林寧山熱,拿遙控開了空調。

自她開始一個人生活,就再沒開過空調。隔了兩年多重開空調,明蕙發現空調只吹風,不制冷,吹了半天,溫度一點兒沒降。

明蕙不好意思地笑笑,冰箱壞了也就算了,空調也是壞的。她起身去給林寧山找電扇。

“孩子不在本地?”林寧山一路找明蕙的家,先是得知她離婚了,等到了她居住的村子,又從旁人嘴裏得知她的老伴去世了。但憑概率,他認為她有孩子,可這家裏完全找不到孩子的痕跡。

“我沒孩子。”明蕙不好意思拿繼子充數,坦白地承認自己沒孩子。也只有這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慘,活了這麽多年,什麽都沒落下,連個孩子也沒有。以前她像沒有知覺一樣,痛也不覺得痛,就這麽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她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她,但林寧山是不一樣的。在她第一任丈夫說“別看書了,你再看也看不懂”時,林寧山隔三差五地給她寄複習材料。最終也沒改變什麽,反倒凸顯他對她的信任像個笑話。

林寧山捕捉到了明蕙一閃而過的傷感,他說:“我也沒有孩子。”

明蕙及時把驚訝壓了下去,心領了林寧山的好意,雖然他沒孩子對她并不是個安慰。

她覺得林寧山和她還是很不一樣的,林寧山沒孩子,但他有事業,有可以證明他活過的東西。而她,死後甚至不知道要葬在哪裏。但這話當然是說不出口的,除了自己,對誰都說不出口。

說了,對方就有了安慰她的義務,她不願意麻煩別人沒話找話地安慰自己,而那些安慰對她也沒有任何作用。

她清楚林寧山對她的定位——一個多年不見的故人,于是她也這麽定位自己。

明蕙開了電扇,對林寧山說:“你歇着,我去切西瓜。”

冰箱壞後,明蕙直接讓地窖履行了冰箱的部分功用。

明蕙出了客廳,門簾上的草珠子噼裏啪啦的響,林寧山随她一起出了門。明蕙意識到林寧山在身後,便說:“屋裏歇着吧,外面熱。”

“我去車裏拿個東西。”

林寧山見明蕙俯下身打開了一個蓋子,他知道下面是地窖。他攔住了正要下地窖的明蕙:“我下去吧。”

“你不熟,我來。”地窖很深,要踩着地窖裏挖出的臺階慢慢下去,雖然林寧山看着不像沒體力的樣子,但他畢竟不年輕了,萬一不小心摔了她可負不起責任。

“我倒也沒這麽老。”

林寧山在明蕙的注視下下了地窖,他的身手很利索,利索得有點兒超乎明蕙的意料。按照明蕙的要求,林寧山把地窖裏的西瓜放在筐裏,明蕙站在地窖邊,放下一個鈎子,準确地鈎住了筐,輕輕一提便提了上去。

明蕙切了三分之一的瓜,剩餘的瓜準備一會兒給鄰居,換幾個雞蛋來。鄰居養的走地雞,雞不吃飼料的。林寧山從車裏取了工具箱進了屋,對明蕙說:“我看看空調能不能修。”

明蕙其實應該說“這怎麽好意思麻煩你”,讓客人修空調實在是不應該的,然而她說的是:“先吃瓜,吃了再修吧。”她知道林寧山工具箱都提來了,一定會給她修的,她直接把客套給省了。

明蕙又給林寧山杯裏加了點兒白開水,問他:“今晚湊合吃打鹵面行嗎?”

林寧山笑:“行,不算湊合。”

明蕙說:“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

林寧山拆了空調外機,發現是電容壞了。他記得今天和明蕙回家時經過一個家電維修部,那裏應該有電容賣。他跟明蕙打了招呼,便開車去了維修部。

等林寧山買了電容修好空調,明蕙也做好了飯。她沒問林寧山吃鍋挑兒還是過水,直接給他把面過了水。

院裏突然來了風,屋外比屋裏還涼快,明蕙支了桌子放在屋外。鹵是西紅柿雞蛋,院裏自己種的西紅柿和鄰居走地雞下的雞蛋;黃瓜絲胡蘿蔔絲豆芽青豆分別碼着。明蕙把她種的蒜剝了,放在缽裏搗,搗碎了,滴上香油放在菜碼旁邊。

她從屋裏拿出她自己釀的青杏酒,給林寧山斟了一杯:“家裏有一間客房,你要不嫌的話就在這裏住一晚,明天中午吃了飯再走。”

他好不容易來了,她自然不能做這麽一頓飯就打發他。明天她起早去鎮上趕個早集,買些活魚活蝦,有間鋪子的熟牛肉也不錯。她在腦子裏盤算了一下,大概可以湊十個菜。

作者有話說:

好久不見,本章前一百評論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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