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寧山過了六十,開始失眠。他年輕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大概是他這個想法太強烈,上蒼受到了感應,在他六十歲這年,奪走了他的睡眠,讓他可以把全部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

有人把他的失眠歸結于無妻無子,開玩笑說他這個病有個孩子就好了。這個建議也不是毫無道理,每天陷在給孩子換尿片的細碎裏,累得根本沒有時間思考生死這類宏觀命題,孩子時不時到來的哭聲也能減少部分對衰老的恐懼。一些人并不停留在說說這層面,甚至付諸行動,為了林寧山的基因能夠傳承下去,開始給他介紹二三十歲的女人。

林寧山很不給這些介紹人面子。理由是他這個年紀,做人家的父親都夠了,哪好意思觍着老臉做人家的丈夫。

介紹人裏也有娶了少妻的老頭子,聽了未免覺得有些不痛快。他們對林寧山的說辭半信半疑,林寧山年少交女朋友的時候,他們還是老實孩子,跟女孩子說句話都臉紅。林寧山在國外的那些年,羅曼史更是豐富得很,據可靠消息他的那幾國外語便是分別跟女友們學的。至于他有幾國女友,他們雖沒見過,可林寧山的英語法語德語确實很好,到國外講學完全不用翻譯。不過他自從回國任教之後,确實換了一副道學家面孔,他年輕時就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但年輕時的冷峻混雜着脆弱有時對異性是一種誘惑,年紀漸長,冷峻變成冷硬,女生們對着風度尚佳的林教授只有敬畏,往別的方面想一秒都覺得是亵渎。

林寧山的弟弟都有了孫子,他還是獨身一人。二院副院長著名肝膽外科專家樊寧川和林寧山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知道這事的人并不多,因為他們不同姓。樊院長随父姓,他的父親很有名。

樊院長請哥哥來參加孫兒的滿月宴。

樊院長小時候對自己的哥哥既羨慕又崇拜,因為哥哥個子高很健康打架也厲害。他好像從小就比自己的哥哥膽子小。他小時候被大孩子打,都是他的哥哥幫他出頭。他哥哥打架很拼命,以至他被人欺負,報出哥哥的名字,也能讓人忌憚。他哥哥在外面挂了彩回去,偷偷洗了臉,老老實實地坐在鋼琴前彈琴,因為彈不夠兩個鐘點,他的父親就要發怒了。

他哥哥雖然在外面打架打出了名聲,但在家卻和他一樣的害怕父親,父親對哥哥的教育具體到每一個細節,見了長輩不摘帽子都是要被教訓的。他父親號稱學貫中西,所以他的哥哥就要受中西禮儀的雙重考驗。

哥哥和他不一樣,每一天的日程表都被父親貼在牆上,提醒着每時每分應該幹什麽。哥哥不僅是父親的兒子,還是父親教育的試驗品,他不去學校,而是在家接受父親的教育。父親教不了的學科,就請朋友來教,父母朋友們都是教大學生的,因了父母的面子,來教一個小學生。他當年很羨慕哥哥不用去學校,哥哥也很羨慕他的自由,經常趁着去其他老師家上課的當兒,偷着爬樹下水和別的小孩子一起釣魚,被發現了就是一頓打。每當這時,他們的母親就會出現,一邊罵哥哥,一邊掩護他快跑。哥哥和母親配合默契,大多數時候哥哥都能成功逃跑。他父親生了氣,抱怨母親:“你這麽慣着他,咱們的家聲早晚毀在他手裏!”

他哥哥對父親的敬畏一直持續到父親堅持和母親離婚,本來是兩個孩子都歸父親的,但他哥哥堅持和母親搬了出去。父親離婚後,林寧山就改了母姓。

滿月宴當天,林寧山的禮物到了,人卻沒到。嬰兒的曾祖父看着空缺的座位,嘆氣道:“他這真是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

樊院長安慰父親:“哥哥有工作要忙。”然而他也知道這安慰很沒有說服力,自父母離婚,父親娶了他的學生後,哥哥就沒聯系過他的父親。上一次彼此都知道的見面還是在他母親的葬禮上,哥哥一手安排完母親的葬禮,就出了國,一去就是二十年,再回來一見面差點兒認不出。

林寧山自回國後,每年的寒暑假都要被工作填滿。這一年的暑假,他定制的B型房車交付,他推掉了所有工作,準備把他的國家走上一遍。他本來是準備一早出發的,但出發的前一夜,他又失眠,這一次他沒吃安眠藥,而是跳進了他剛到手的車,在夜裏就出發了。

連續開了六個小時,天才大亮,途徑一家小店,店門口的小黑板寫着菜單,他看到上面有紅糖芝麻花卷,便進了小店。他第一次吃糖花卷,還是當年下鄉的時候。後來他也吃過幾次,都不如第一次吃的,大概是他再沒像當時那麽餓過。他把花卷掰成兩半,送到嘴裏吃了一口,甜得幾乎要嘔出來,最後他還是就着粥把整個花卷吃了下去。

他想起曾經給他做糖花卷的人,現在她也應該三代同堂了吧。

老板娘捕捉到了明蕙臉上的一絲惆悵,勸慰道:“他要想找你,明天還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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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了,明蕙心裏想。她沒買布料就掉頭往外走,現在打車回去沒準還來得及。她在街邊,看着來往的車,尋找能載她回家的出租車。看了好一會兒,她放下了時刻準備招車的手。現在網約車太普及了,出租車反倒罕見了。這個世界對她是新的,可她對于這個世界,太舊了。她和林寧山認識的時候,還不知道出租車是什麽。日子過得可真快啊。

她結婚後,林寧山給她來了信,随信寄來的還有一堆複習資料。他好像忘了她沒上過學的事實,讓她努力準備高考。收到信的第七天,她終于寫好了給林寧山的回信,信上說她結婚了,她的丈夫待她很好。過了些日子,林寧山又來了一封信,祝她新婚快樂,又說結婚和高考并不矛盾,讓她好好複習,需要什麽随時給他來信,同時寄來的還有兩袋奶粉一塊毛毯一塊布料,作為給她的結婚禮物。

明蕙在每天勞作洗衣做飯之餘,利用一切時間看林寧山給她的書,她沒上過學,雖然掃了盲,但自學于她是很有難度的,恰好她當時的丈夫陳至展是鎮上的老師,遇到不會的,她向他請教,陳至展對她說“你把家務搞好了就行,看這些幹什麽,你不會我也不嫌棄你。”明蕙聽了這話絲毫不覺得感動,好像他有資格嫌棄她卻大人有大量不嫌棄她一樣。她依然每天看書,只不過不再向她的丈夫請教。她的婆婆見明蕙每天捧着書看,對着兒子笑話明蕙“一個半文盲,裝起文化人了,真有文化的也不像她這樣喬張做致。看來還是咱們家的活兒太少了。”

明蕙的底子差,又只能靠自學,大學自然是考不上的。明蕙結婚幾年沒懷孕,檢查出來是她的問題,陳至展提出離婚,本以為明蕙要哭哭啼啼一哭二鬧三上吊,準備了一筐安撫她的話。可明蕙答應得太幹脆,準備的話一點兒沒派上用場。最後生氣的竟是主動提出離婚的人,他對明蕙說:“你心早不在我這兒了吧,你不會以為你離了婚,姓林的就會娶你吧。你是什麽人?人家是什麽人?你是黃花閨女的時候,他都看不上你,何況現在?”明蕙一張臉看不出喜怒,很平靜地說:“我們倆的事,扯別人做什麽?你要不想離婚,那就別離了。”陳至展梗在那兒,他還是要離婚的,只是明蕙答應得太迅速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明蕙離婚分了五百塊錢,她用這錢給自己買了一臺縫紉機,剩下的給林寧山留着。她結婚林寧山給了一塊毛毯一塊布料兩袋奶粉,他結婚,她送的東西當然不能比他差。她沒等來林寧山結婚,等到了他出國。她從信裏得知林寧山要出國,連夜給他繡被面,兩個被面,一個繡着百合花,另一個是交頸鴛鴦,為了讓林寧山出國前收到,她兩天沒睡覺。做好被面,她又去縣裏買了兩只鋼筆,一并郵給了林寧山,作為他未來的結婚禮物。

林寧山出國後,明蕙偶爾也會想他會跟什麽人結婚,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很久之後,她又結了婚,家裏買了電視,她在電視上看美國電影,鏡頭掃到卧室,她看着床上的被子想,她送給林寧山的被面怕是和這樣的卧室和床格格不入。

明蕙看着過往的車輛想,日子過得可真快啊,過着過着她就把自己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再見面又能怎麽樣呢?他都不會認出她。如果林寧山還記得她,那記憶就停在四十年前吧。

她調轉自行車,又回到市場,給母親買做衣服的布料。從村子到縣城坐公交車往返要十五塊。明蕙覺得這錢花得很沒必要,每次都是騎自行車來去。

回家路上,明蕙的自行車壞了。她彎下腰檢查車子,迎面駛來一輛面包車。她想,真是巧,又是面包。車越來越近,她的手不自制地抖了一下,但她馬上鎮靜下來,把自行車推到道邊,讓出路來,低頭檢查車子,發現車鏈掉了。

面包車從她旁邊駛過,明蕙仍低着頭。這車有些年歷史了,經常有些小毛病,明蕙已經成了半個修車匠。可這次,她怎麽挂鏈子都挂不上。不知怎麽回事,面包車突然停了,司機跳下了車,朝着明蕙走來。

“用幫忙嗎?”

明蕙仍低着頭,說:“謝謝,不用。”她不用擡頭,就知道是他,也不全是因為他說的那幾個字暴露出的聲音,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而是一種直覺。真遇到了,她比自己預想的要平靜得多,這麽多年沒見,她對他跟陌生人沒什麽兩樣。她知道,只要她不做自我介紹,他就不會認出她。

她繼續彎着身子挂車鏈,等着男人和車離開。可人就站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讓我試一下吧。”

明蕙不去看男人,仰頭看天上的雲。

男人很快挂好了車鏈,明蕙笑着說謝謝。她是擡頭說的謝謝,因為知道他根本不會認出她,所以很平靜地把他的臉看了個大概,她想,他比電視裏看着風度還要更好一些。他其實只上過一次節目,但明蕙重複看了幾遍,看見他竟不覺得怎麽陌生。

明蕙看着林寧山的背影,她臉上的笑也消失了,她想,他果然沒有認出她。

路邊的□□自開着,天上的雲被染紅了,風吹起她鬓間的頭發,她現在的頭發還都是黑的,不過過不了多久就會白了,日子過得很快的。

明蕙轉過身,手按在車把上,這時她突然聽見有人叫明蕙,不是肯定,而是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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