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車子駛到家門口, 明蕙的哥嫂已經離開了,林寧山因為要煮面直接去了廚房。
明蕙問需要幫忙嗎,林寧山說不用, “放心,我不會把你廚房給燒了。”
恰巧這時明蕙的手機響了, 她出去接電話。明蕙不在, 林寧山拿出手機在網上搜食譜。其實他是會做的, 在異國的時候因為思鄉病有時會自己做飯吃,回了國, 到處都是中國餐館,廚藝便荒廢了。
電話是明老太太打來的, 得知明蕙到家她就安心了。大兒子兒媳說明蕙沒在家,明老太太不放心,說這個點兒了還沒回家你們去找找她吧, 大兒媳很氣地說, 這有什麽可不放心的, 明蕙都這個歲數了還能被拐了不成,誰會拐一個六十歲的女的, 我們也這把年紀了這個點兒你還叫我們出去,你就知道心疼閨女,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們!明老太太趕忙說, 我也是心疼你的啊,我知道你愛喝蜂蜜水, 特意把這蜂蜜給你留着,誰都沒給, 說着拿出她準備留給明蕙的蜂蜜遞給兒媳, 兒媳拿了蜂蜜勸明老太太, 你就放心睡你的吧,不會有事的。
明蕙告訴母親,衣服已經做好了,這兩天就給她送過去。明老太太說不急,她對明蕙說:“我可不是那種愛傳話的人,我沒對你哥哥嫂子說他在你那兒住,也不知道他們怎麽知道的。”明蕙說光明正大的事,知道又能有什麽,您就別管了。明老太太勸明蕙不要發愁,以後她的錢都是明蕙的,即使房間裏沒人,明老太太還是盡量壓低了聲音,給明蕙說了一個數目。明老太太這些年吃住在兒子家裏,只知道自己花錢買的藥和冰棍越來越貴,并不了解通脹的速度,以為她自己攢了一大筆錢。她對明蕙說,林寧山給她買的手繩,她沒戴就藏起來了,誰也不知道,等明蕙來了她就給明蕙。
明蕙幾乎要被她的母親氣笑了:“我和你屬相不一樣,那個只能你戴。”
明老太太嘆了口氣,繼續安慰她的女兒:“你不要擔心,你大哥給你看了八字,說你晚運很好,越老越有福。”
明蕙并不信她大哥測算的水平,但對着她的母親只好說:“是這麽回事,我是感覺一年比一年好了,您也趕快休息吧。”
她的母親老覺得對不起她,因為前後兩任丈夫的人選明老太太都參與了意見,但結果并不算太好。明蕙并不怪她的母親,她已經盡力了。因為覺得種田太辛苦,說服她的父親寧可少要彩禮也要把她嫁給一個吃商品糧不種田的小夥子;等她離了婚,怕她再受婆婆的氣,特意選了沒有婆婆的人家。她的母親努力用之前失敗的教訓給她拼湊一個成功的經驗,盡力讓她過得比上一代更好一些。但這世上的坑,哪只一個?避過這一個,還有下一個。
等林寧山走了,她準備把母親接過來小住一段時間。長住是不可能的,她的兄弟們會說,“老太太有的是兒子,不住兒子家住女兒家,外人知道了,我們的臉還要不要?”明老太太也這麽說,一輩子為兒子忙活兒,哪有老了老了再讓閨女養老的。她讓明蕙不要和兄弟們把關系鬧僵,“你這幾個兄弟大用是沒有,但是他們在附近住着,曾家那幾個兒子也忌憚些。”
明蕙不好讓林寧山一個人在廚房忙,進去打下手,林寧山堅持不用她幫忙。她想到給林寧山做的襯衫還沒開扣眼,也就沒堅持。開了扣眼便是釘扣子,從一排盛扣子的瓶子選了中間的一瓶,裏面是白蝶貝紐扣,剩下的數量正好夠用一件襯衫。她買這種扣子買的不多,找她做衣服的大多對價格很敏感,差幾塊錢都可能不找她而找別人做,為了能把成本降下來,她一般用的都是便宜得多的塑料紐扣,同時會在紙上明碼标價加多少錢可以換好一點的紐扣,扣子是成本價,她一分錢都沒有多收。這張紙貼在牆上,紙上最大的字是:謝絕還價。她是個好裁縫,卻不是個好商人,別人跟她還價,她就會急,其實這些還價都是有棗沒棗打一杆子,能還更好,不還也沒事,她只要強調一下她所有的扣子包括塑料扣子都是手工縫的,很結實,走線很密很均勻,有的不講究的裁縫一寸就十來針,而她要二十幾針,別人就不再說別的了。但她懶得說,因為她的手藝好是明擺的事,有眼的都能看得見。
她打小就是有點兒脾氣的人,她的脾氣是靠勤勞能幹維系的。她寧願多受一倍的苦,也不願求人說一句軟話。前些年生意不好的時候,她想過去城裏當保姆,她最後沒去不是因為周圍人如何勸她,而是她仔細思考了一番,發現自己還是更喜歡做衣服,她喜歡完全按照自己的原則和标準做事,當裁縫掙的錢雖然不多,但足夠養活自己。她生于一個匮乏的年代,物欲一直都不高,沒想到老了老了,倒冒出一堆需要花錢的需求,她需要買一輛車,油錢和保險錢都是開銷,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堆想買的東西,如果開裁縫鋪掙不到足夠的錢,她就要暫時去當保姆。對于六十歲且沒有文憑的她來說,要想找工作,保姆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
她不怕苦,但她不願每天都在別人的家裏工作,工作的時候還有可能被時時監控,她想在自己的家工作,她好不容易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家。
但是怎麽能讓自己的生意好起來呢?明蕙決定暫時放下她的脾氣,明天又是集市了,她準備再去試試看。這樣想着,她在一個網站買了一些貝母扣和一對銀袖扣,她希望她做的襯衫林寧山願意穿出去見人,而不是在衣櫃裏吃灰。
面做好了,兩個人對坐着吃,林寧山問味道怎麽樣,明蕙說很好,如果不是晚上不能吃太多,她會吃得更多一點。
明蕙問林寧山是否經常在家做飯,林寧山說:“以後可以常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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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是林寧山洗的,明蕙在一旁抹桌子,她聽見林寧山說:“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好像才有和人朝夕相處的能力。”
“怎麽會?你性格多好。”明蕙聽了林寧山的話只覺得是客套,但這客套讓她覺得有點緊張,因為這不是對誰都能講的客套話。她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因為自己和林寧山相處快樂,便認為其他人也會和林寧山相處得很愉快。光是他總能發現她自己都發現不了的優點,就讓她願意和他相處。
林寧山幾乎要笑了:“大概只有你才這麽認為。你知道我為什麽到現在都沒結婚嗎?是因為別人都受不了我。”
他年輕的時候比現在要随意,因為對專業之外的大多數事情都不在意顯得非常包容,也風趣,和他短期相處的人大都會欣賞他的風度,覺得簡直如沐春風。為了這個,有些女孩子跟他談起了戀愛,戀愛的時候他也很不錯,不僅保持了之前的優點,還讓人發現了他新的優點。但當戀愛考察期過去,姑娘不滿足于定期約會,想和他發展為長期伴侶的時候,問題就出現了。在他不忙他的工作的時候,他是個好人,是個很好的情人,但是他大多時候都在忙他的工作,而且他不喜歡別人在他忙工作的時候打擾他。在這方面,他也絕不雙重标準。他不為別人犧牲,甚至也不允許別人為他犧牲。太大的犧牲,簡直無以為報。和他戀愛的人雖然對婚姻并無太大興趣,但對長期親密關系也是有需求的,時間長了,實在接受不了只是在雙方都不忙的時候才能約會,發現他沒有改變的可能,也就離開他了。
明蕙聽了,只覺得詫異。她之前也猜想過林寧山為什麽不結婚,得出的結論是他太忙了,實在顧不上。怎麽可能因為別人受不了他的脾氣,才一直沒有結婚。她覺得他很好,就算有缺點,那些各方面比他差的男人不都結婚了嗎?陳至展這樣的人,不都很快又再找了一個嗎?老曾那樣的還有不長眼的黃花閨女要嫁他呢。但林寧山沒必要騙她,而且他确實沒結婚。也許婚姻這事,也講究個緣分,兩個好人在一起也未必有好結果。但她想象不出別人受不了林寧山的樣子。
她不知道怎麽說,只能擠出四個字:“別這麽想。”
“你覺得和我相處怎麽樣?”
“很好,我覺得你性格很好。”她甚至想說他是她見過的最好的男人,她沒說出口,因為她所有的不幸福,總結起來也就是這一句話。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林寧山這樣欣賞她,他發掘出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優點,在她年輕的時候,每次他誇她之後,她都會重新打量一下自己,然後更喜歡自己一點。這種心情灌注了她的青春,林寧山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在她心裏的重量。
林寧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也許只是因為你和誰都相處得來,才這麽說吧。“他并不認為明蕙是因為這個原因覺得他好,但他确實認為誰和明蕙接觸長了都會喜歡她,願意在她面前表現最好的一面。
明蕙笑:“許多人覺得我難相處呢,只有你總能看到別人的好處。”
“謝謝你拿這話安慰我。”
“這個我什麽必要說假話?”不提別人,她和兩任前夫相處得都不算好。陳至展在婚前狠狠追求了她一陣子,她覺得他也算有誠意了,應該是很喜歡自己吧,她和他結婚的時候她确實打算和他再過一輩子,婚後她也盡了做妻子的義務。但結了婚就兩樣了,他說她和他想象得不一樣。從他那個表情看,肯定是她比想象的要壞,而不是比想象得好。她也沒問他怎麽不一樣,她覺得自己并沒有任何變化,她一直都一個樣。
兩個人說到最後,幾乎要變成互相恭維了。過了好一會兒,明蕙才想起要請林寧山試穿她做好的襯衫,有問題她好改。
襯衫很合身,明蕙打量着林寧山,對自己的成果很滿意。林寧山也很滿意,他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看見了他的名字縮寫,是明蕙特意繡的。他說這件襯衫比他之前的所有襯衫穿起來都舒服。
明蕙拿出手機,對林寧山說:“我想給你拍張照。”她指着對面的牆說,“以後誰找我做了衣服,我就把穿衣效果拍下來,要是他們同意的話,我就把照片挂在牆上當廣告。你願意給我做廣告嗎?”
林寧山當然不能說不,明蕙找好背景牆讓林寧山站好,開始給他拍照,她一連拍了好多張。其實以明蕙的角度看,林寧山不适合做她的廣告模特。他的身形太标準了,這個年紀了連個啤酒肚都沒有。像他這種人,買現成的成衣穿起來效果也不會差。除非她能量化生産,他才合适當模特,不過萬一她的生意做大呢,也不是沒有萬一。現在她為數不多的顧客都是身形不太标準的,因為市面上買不到合适的衣服才來找她,上一個找她做衣服的男人,啤酒肚堪比八個月的孕肚,穿上她做的衣服立馬比進來時精神了些,雖然男人怕漲價并不說自己對明蕙的手藝多滿意,但明蕙通過他每年都找自己做衣服來看,他還是很認可自己手藝的。
明蕙選中了照片開始打印。打印機是林寧山前兩天買的,可以無線打印,還送了打印紙和相紙。明蕙在網上搜了同款,好在不太貴,她把價錢寄在小本子上,準備林寧山走時還給他。打印機對她很有用,村子裏打印一張紙一塊錢,她住在臨街的地方,以後可以對外打印,過不了很久就能把成本掙回來。
明蕙把打好的照片給林寧山看,等她做好了相框就挂起來。
林寧山看着衣架上套着塑料罩的衣服,笑道:“你自己不是最好的廣告嗎?你明天換上這些衣服,我可以幫你拍照。你如果不想在家裏,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拍。”
“我?算了。”這個年紀了,怪不好意思的。她之前買了一批牛仔布,打算批量生産,就只做幾個款式,想着以後做大了還可以雇人,弄一個小作坊。她甚至給自己做了一個商标。她買了一捆過期的時尚雜志,又綜合在商場和電視上看到的衣服畫了一批圖,根據圖制了一批标準尺碼的衣服,衣架上現在挂着各種樣式的牛仔褲牛仔裙和牛仔外套。有的衣服樣式看上去沒什麽特殊的,只有穿上去才能感到它的好處,明蕙自認為她的衣服就是這一類,但是這種沒有品牌的衣服要想讓人買,如果不以低價取勝的話,得說服別人先穿上去,如果明蕙是一個合格的商人,她就會在別人還價的時候說服別人先試一試,但是她只是很和氣地表示她的衣服是自己做的,只比成本價高一點,謝絕任何還價。因為“成本價”已經被人說爛了,明蕙的實話并沒人信。于是她一件衣服都沒有賣,就回了家,之後也沒有再去擺攤,只精心維持着她的幾個身材并不标準的老主顧。
明蕙此時很想讓林寧山看一看她做的衣服。她打開牆角的文件櫃,這個文件櫃被她漆成了孔雀藍,文件櫃上面幾排都是人形娃娃,娃娃都是明蕙按縮減後的成人身形用棉花和布料做的,這些娃娃充當了模特,穿着明蕙設計的衣服。明蕙設計的牛仔衣服之前都做了小號穿在布娃娃身上看效果,這些衣服明蕙并不是每件都做了成衣,因為怕賣不出浪費布料和人工。還有一些是她之前做的,她除了按照顧客的需求做衣服,也會給顧客提供一些她自己設計的樣式,有的顧客看不懂圖,明蕙就只好做些娃娃模特,再做小號衣服給他們看穿戴效果,這樣的模特比真人模特要省很多布料。這些娃娃本來是擺在外面的,但因為顧客很少,就收進了櫃子裏。櫃子下面是明蕙囤的布料,以前客人多的時候是挂在牆上讓人選的,現在少了就收起來。
林寧山盯着明蕙的櫃子看,明蕙也不好把櫃子關上,她對林寧山說:“你把襯衫脫了吧,等我給你洗了熨好你再穿。”只有這樣,她的裁縫工作才算完成。她對待林寧山跟對待其他顧客差不太多。
林寧山卻說睡覺前再脫,他想再穿一會兒。
林寧山看着這滿櫃子的娃娃和衣服,為明蕙惋惜,但這惋惜是說不出口的,怕明蕙傷心是一部分,另一方面他也沒資格。這麽多年了他才來看她,這裏面的心理實在是經不起細究,他就這麽輕易放棄了她,就因為她和別人結了婚。甚至在他出國前的那幾年裏,他從來沒細問過她的生活,因為怕在信裏看見她和另一個男人很幸福。可他和她從來就不只是男女關系,他們之間還有更深厚的情誼,她在他最迷茫的時候填充了他的青春,驅散了他所有的苦悶,他見證了她的才華、她的生動,卻在她結婚後為了一點嫉妒,把她鎖在記憶裏,對她之後的人生完全視而不見。他本可以更早來看她的啊!
他想起第一任女友說他的話,“你又比你的父親強到哪裏去呢?”他一直覺得他的父親是個混蛋,并不是因為他主動和母親離婚,而是他把母親的才華溺死在婚姻裏,享受了許多年賢妻良母的好處,人到中年突然說這是包辦婚姻要追求精神上的共鳴。和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女學生産生了靈魂共振?不過是人到中年對年輕身體的渴望罷了,以及年輕的靈魂因為閱歷不足對他産生的那點兒錯誤崇拜。他父親曾給他來信,他忍不住還是拆了,整封信的意思無非是:等你閱歷夠了就能理解我的無奈。他年紀漸長,并沒更加理解他的父親,反而更察覺出他的不堪。一個年紀大的男人找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學生,大半是精神和□□雙重虛弱的證明。
他一直認為自己和他的父親不同。不同在哪裏呢林寧山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他的父親親眼見着他的母親的才華失陷在瑣碎日常裏冷眼旁觀,而他,選擇對明蕙視而不見吧。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7-19 14:11:04~2022-07-20 21:19: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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