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聽到林寧山邀請自己去他的城市一起生活, 明蕙把自己的手從林寧山手裏抽出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給林寧山也倒了一點。
明蕙努力想象, 窮盡自己的一切想象力,也想象不出她在他的城市生活起來是什麽樣子。她二十歲的時候想象倒是很豐富, 關于自己以後成為“城裏人”有無數設想。
鄉下人不會文绉绉地說“勞心者治人, 勞力者治于人”, 但因為付出和得到的不對等,村裏生活的許多人都覺得體力勞動低腦力勞動一等。盡管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靠勞動給自己掙衣食,也用自己種的糧食養活那些不種田的人, 可一旦有機會逃離這片土地,他們便會走得毫不猶豫。所以當知青小林有機會回城,村裏人便認為他絕不會轉頭娶一個鄉下姑娘。
明蕙有一陣兒很憎惡她腳下的這篇土地, 但很快, 她又與它和解了。敝帚自珍, 而且它從不辜負她,她播下種子, 它就還給她糧食,還附送給她許多野菜野花。在她難過的時候,是這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和自家栽種的花草瓜果以及她縫紉機裁出的衣服給了她安慰。唯一不足的是種地賺的錢太少了, 但錢少怪誰也怪不到土地的頭上去。土地教給了她務實,她是個天生的勞動人民, 從沒想過大富大貴,只想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靠自己的雙手體面地養活自己。
她很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但看完了她還要回到自己的家。
城市是屬于林寧山的, 這裏是屬于她的。
明蕙願意嘗試一切新的東西,在她熟悉的地方。
她回握着林寧山的手,跟他講以後的圖景。院子裏有香椿,明年春天他如果來這兒,她會請他吃頭茬兒香椿,給他做香椿拌豆腐,也可以用香椿炒雞蛋。來年她還要在院子裏種葡萄,搭一個葡萄架,夏天他如果來了可以在葡萄架下乘涼吃葡萄,她還準備種些菊花,各種顏色的,她喜歡菊花,如果秋天他能來,他們便可以一起看菊花。她要在地裏種些豌豆,火腿湯裏沒有豌豆實在差點兒意思,豌豆尖做湯清炒都好。她種的花生和紅薯也很好,如果他喜歡的話,她可以剛挖出來就用快遞給他寄去,現在快遞也很方便。
她最後提到了她的廂房,她要裝修一下做工作間,菊花就種在屋外,等花開了,時不時就能看一眼。
林寧山聽着明蕙講她的未來規劃,他在她的規劃裏是一個不知何時到訪的客人。
他握住明蕙的手,很鄭重地對她說:“我喜歡你,我希望以後和你一直生活在一起。”他告訴明蕙,如果明蕙不嫌棄他的話,他不想再當老光棍了。
明蕙并沒有馬上給林寧山答複,于是林寧山只能等待。月亮兀自亮着,院裏的瓜果豪氣地釋放着香氣,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怎麽過得那麽慢。以為分針已經轉了一圈,其實不過是秒針罷了。林寧山第一次覺得時間如此漫長,他的思緒飄到了四十年前,明蕙寄出挂號信後,大概是以這種心情等待着他的回信的。等待會把時間拉長,把秒鐘拉成分鐘,一日拉成數月。她終于等來了他的來信,在她結婚之後。而他以前竟然以為她結婚結得很快。四十年之後,他才真正體會到了她當年的心情。
明蕙握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動,但她還是堅持把酒送到了自己嘴裏,她喝得很慢,幾乎每一口都是抿,等她終于把剩下的半杯酒抿完,她對林寧山又重複了之前說過的話:“以後你随時都可以來我家,我家的門始終為你敞開着。”
她習慣了她生活的這片土地,她無法想象去另一個地方生活是什麽樣。而且她還對着哥嫂發了毒誓,說她絕不會高攀林寧山。
她上一次發誓還是二十多歲的時候。婚後林寧山給她來信,前夫知道了,問她以前和林寧山幹活兒的時候還做什麽,她第一反應就是關你什麽事,前夫氣急,關我什麽事,姓林的以前是不是親你摸你了,明蕙馬上說要是他親過摸過我,我天打雷劈,要是沒有,你天打雷劈。一個女人證明清白的方式很有限,賭咒發誓竟是最有用的一種。明蕙此時發現林寧山确實是個好人,他什麽都沒和她發生,這樣她便可以理直氣壯地發誓,可她寧可理不直氣不壯。前夫聽見明蕙這麽發誓,雖然并不相信封建迷信,也有些害怕,他剛想批評明蕙搞迷信,就聽見明蕙在哭,聲之哀恸,他聽了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他以為明蕙是為質疑清白而哭。他安慰明蕙,說他相信明蕙和姓林的是清白的,明蕙哭得更厲害了。
月夜模糊了人臉,明蕙覺得林寧山一定沒看見她臉上的皺紋,才會忘記他們的年齡一邊在她的耳邊叫她的名字一邊去親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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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即使這裏除了她,只有林寧山、雲彩和藏在雲彩裏的月亮、她種的花和瓜果,她還是不好意思。說害羞更恰當些,但 “害羞”這兩個字也讓她羞,這個詞好像不是形容她這個年齡的。
她不大為衰老感到遺憾,無論外面別人怎樣說她,她确實覺得現在比過去好了,在她還是少女的時候餃子和電視都是奢侈品,她所有關于外界的了解都來源于林寧山,現在她可以在院子裏看歐洲的紀錄片,喝着她自己做的楊梅酒,有屬于她自己的房子,房子裏有她喜歡的花,家具雖舊,但被她漆成了她喜歡的顏色,以後她還會有屬于自己的車和小作坊。但在這一刻,一股巨大的悲傷席卷了她。她從沒有比現在更認識到時間在她身上的變化,如果早幾十年,她會很熱情地回應他,讓他知道她有多喜歡他,那時她還年輕,眼角脖子還沒有皺紋,嘴唇還很飽滿,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愛人臉上印下一個又一個只有他知道的唇印。但現在就連嘴唇,也随着歲月的流逝變薄了。眼淚落到臉上要滾過她的眼周的細紋。
林寧山那不适合彈琴的手指落在明蕙臉上,他的手和明蕙一樣有繭子,手指滑過明蕙的臉,滑過她的細紋。他不覺得這些細紋美,也不覺得它們醜,這是明蕙這些年生活的痕跡,這些痕跡和他沒有一點關系,他在她的生活裏缺席了許多年。他注視着她臉上的細紋,想分別是哪一年長的,這一年他又在幹什麽。
明蕙閉上眼睛,眼淚并不追随她的意願,繼續往下淌,她拿自己沒辦法,起身去洗臉。林寧山拉住了她的手,問她:“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其實也沒那麽老。”
明蕙偏過臉,“你不老。”
當他的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耳邊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明蕙覺得自己也沒那麽老。他的熱情增添了她的自信,也讓她有點兒驚慌無措,她不知道怎麽回應他。她六十了,結過兩次婚,但說實話,她并沒有什麽跟人親密的經驗,三十之後她就跟老曾徹底分居了,之前也是千篇一律的。她的兩次婚姻都是條件合适就結婚了,不出意外也不會離婚,男的并不需要在這種事上讨好她,因為沒必要。
院子裏的花香撲進明蕙的鼻子,明蕙吸了一口氣,以使她的聲音平穩些:“我想休息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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