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們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換季的雨終于下停了。

轉眼要到十月一日國慶假期,放假前的班很難熬,調休到周日也要上班。

李婉在這個周日,坐在電腦面前核算一鬥的投标價格,死摳運費快要按爛了計算器,之後她把報價做了數據對比發給于傳,留言道:“于總,一鬥的報價,還是你複核吧。我已經算不出任何一點利潤點了,運費都很難保住。”

而于傳半天只發來了四個字:“規模效益。”她的态度很明顯,一鬥這塊硬骨頭就是要死啃。

李婉一口氣上不來,她做業務這麽多年還沒做過這麽憋屈的事,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抱胸望着城市出神。

初中和高中時期學歷史,李婉記憶中除了不斷地背知識點,還有就是四個字“實業救國”印象深刻。李婉年少曾對實業兩個字不太理解,這幾年才逐漸體會到實業對民生的意義,生活中随處可見的東西都是實實在在的産品,帶動着經濟發展,滿足人的日常所需,各行各業在不斷更新換代,或崛起或沒落,唯一不變的是發展。李婉曾為擁有實體産業而感到踏實驕傲,現在卻忽然看到自己的産業已經走到産能過剩的困境。她不明白為什麽兩年前她竟那麽當局者迷,還興奮于産能擴張。李婉很久沒有覺得自己錯了,也很久沒有後悔某一個決定了,這幾天,她卻一直在深深懊悔,想穿越時空敲醒兩年前的自己。

李婉在窗前站了很久,胸中的悶氣怎麽也散不去,辦公桌上的手機在震動,她才回神轉過身去接。當發現是林素發來視頻邀請,她想也不想挂了,回複了一條文字信息:“在開會,不方便視頻,媽。”

林素則發來了一條語音,李婉點開發現轉成文字亂七八糟,便知道林素說了方言。這一刻,李婉忽然敏感難受,因為她媽一點也不考慮她的情況,她明明說在開會,她媽還說方言給她看信息造成不便。而當李婉聽了林素的語音就更難受了,因為林素讓她國慶回家,說一家人一起出去玩,因為李樂樂最近狀态很好,很想出去走走也很想姐姐。她的父母永遠只考慮李樂樂的想法,她則一直是去改變去配合的那個人,她不想再扮演遷就改變的角色了。

“我很忙,國慶回不去,你們去玩吧。”李婉面無表情回複了信息。

回完信息,李婉把手機丢在了桌上,抱胸皺眉看着屏幕上的報價單,此刻的工作壓力越發壓得她喘不過氣。

陸寧敲門而入,她來追問投标報價情況:“李婉,你價格核算好了嗎?”

李婉每次聽到陸寧沒大沒小對她直呼名字都要皺眉,她委婉提醒過也糾正過陸寧,但後者依舊堅持這麽叫,她便不強求了。

“等于總複核,反正這個價格讓我報,我報不出去。”李婉徐徐說道。

“我們是不是國慶節後才提交報價?”陸寧問道。

李婉點點頭,但說道:“這種價格什麽時候報都一樣。”

“我國慶再去找找學長呗,我感覺他還是想幫我們的。”陸寧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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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意思?”李婉看向陸寧。

陸寧回身關上了辦公室的門,走近李婉辦公桌神秘說道:“昨天學長給我打電話問我們報價的情況,我就順便問他能不能告訴我們底價,他雖然沒說,但也沒有拒絕。然後我約他放假找一天請他吃飯,他竟然也沒有拒絕,說看時間到時候約。”

李婉聞言心裏七上八下,在這一刻,她內心對這種投标項目的厭惡達到了頂點,但她面上沒有表露,在面對陸寧充滿征求意見的眼神注視下,她說道:“這事要和你媽先商量下。”

陸寧一聽到于傳就火冒三丈,皺眉氣道:“商量什麽?她連虧本都要去投标,我們去給她多搞一兩分錢的事幹嘛和她商量?”

李婉看着陸寧,對她的反感驟增,徐徐說道:“陸寧,你是知道這麽多搞一兩分是賄賂,對嗎?”

“這怎麽叫賄賂啊?投标不都這樣嗎?哪個大公司的采購不吃回扣啊?”陸寧尴尬急道。

“總之,這事要做,也是我和你媽商量等她裁奪,你代表不了公司,說白了你在公司裏還什麽都不是。”李婉不想和陸寧争執,冷聲說道。

“沒有我這條線,你們都沒法認識學長……”陸寧反而對李婉很無語。

“那我們不需要你這條線。”李婉回答。

陸寧吃癟,不高興說道:“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你幹嘛想的那麽複雜?”

李婉沒說話,拿過手機開始看起來。陸寧被晾着,自覺無趣有些惱轉身出去。

門關上後,李婉放下手機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很羨慕陸寧,因為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看到的于傳很疼愛陸寧,愛之深責之切計之深遠,但這些對陸寧來說一點也不想珍惜。陸寧不知道她的魯莽闖禍都是于傳在擦屁股。而李婉也知道,人心是偏的,于傳要她一定要拿下投标,卻不會舍得陸寧去做不擇手段的事。

難熬的班終于結束,李婉對這個假期沒有任何安排,就想睡個昏天暗地,但她并不放松整夜在做夢。

“W,

你好。不知道你的國慶假期有什麽安排?

我打算在家看書睡覺,讓這七天完全屬于我自己。我昨晚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了我去世十多年的外婆。

我小時候在上小學前,大部分時間都跟着外婆。年幼沒有早起的概念,幾點睜開眼就是幾點,所以我跟着外婆作息有很漫長的早晨。我的記憶裏外婆的早晨能做很多事情,她帶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我)鋪床做早飯掃地洗衣,我經常坐在板凳上看她在一個大水盆裏架起搓衣板,用力刷洗着衣服。冬天的水很涼,她就像沒知覺,毫不猶豫伸手下水。而我外公只需要起床吃早飯發脾氣。

後來上小學,我離開了外婆,每次假期回來探望,她都會給我煮一碗面卧兩個雞蛋,她說自己人也是客人,進門都要招待。外公嫌她麻煩,每次他們都會為這事拌嘴,但外公也給我買糖吃,和我說一定要好好讀書,以後做番事業,他一直都認為我以後會比我家那些男孩有出息。

外婆去世的時候,我很難過,但在接受後,難過和懷念似乎就變成了一種擺設。去年清明節掃墓,我都沒有回去,前年路過了,但最終因為工作上的事,沒有上山祭拜。我幾乎不怎麽想起外婆了。但昨晚,我忽然又夢見了她,夢裏她和我說話給我煮面條吃,我又一次感到難過,哭醒了,然後發現自己原來還很想念外婆。

一個人的情感應該有很多層次,也有輕重緩急,為了在世界上好好生存下去,展現出很多不同面。不過,我以前一度以為自己應該是一個會愛的很純粹的那種人,但事實上,我連對我外婆的愛和想念都是在我有空的時候。”

寫到這,李婉回車換行,接着她打下一行字:“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或者被人深愛着?那種愛會讓你不安嗎?因為對我而言,我對任何人的愛都是有條件的……”

但打完這行字,李婉看了看又删除了,她想起了王觀之,想到他的求婚。他們之間,她太清醒似乎不夠愛,他似乎夠愛了卻害怕了解真實的她,讓她很難言說這份愛出了問題到底是誰的原因。那天她把戒指還給他,他很生氣竟離家出走,留她一個人在他家裏過了一晚。

她給他打了兩通電話都被挂斷,她便沒再打發了信息給他:“你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早,王觀之回來了,肩頭仿佛帶着露水,徑直走進卧室更衣間,把她的衣物都擡了出來,她被驚醒坐起身問他:“你昨晚去哪了?”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擡着箱子回頭說了一句:“李婉,我們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李婉清醒了沒做聲,掀開被子下床進了浴室,她簡單洗漱之後,下樓叫了車,帶着行李回家。王觀之沒送她,在她出門的時候,他轉身上了樓。

關于王觀之,李婉還是不太想和人說起,最終匆匆落款結束了這封倉促的信。

國慶長假沒有如李婉預想的完全屬于她自己,第三天,程晉用一個陌生號碼聯系她,約她明天碰面。這事讓李婉很意外,她考慮過後,最終開車出門見程晉,她的腳在和王觀之徹底分手的那天,好像就不疼了,不知不覺恢複了。

程晉喜歡釣魚,每個假期,他都會找一天時間去釣魚。他約李婉到 A 市一處河岸邊會面,李婉到的時候,這處河岸的各個垂釣點都已經有不少人。而今天太陽很大,程晉戴着寬大的遮陽帽和太陽鏡全身包裹嚴實,李婉找了好一會才找到他。

釣魚需要安靜,程晉看到李婉來了,指了指身邊已經撐開的折疊椅,對她笑了笑示意她坐下。李婉便坐下,擡手遮了遮太陽。

程晉餘光瞄到她的動作,伸手從自己腳邊包裏掏出一頂遮陽帽遞給她說道:“忘了告訴你,過來要曬太陽,要是不嫌棄就戴這頂帽子,是我妹上次陪我釣魚的時候落在我這的。”

李婉聞言伸手接過,擡手就扣在頭頂上,問道:“是您的親妹妹嗎?您家裏是兩兄妹嗎?”

“是的。”程晉握着魚竿,注視着水面。

李婉沒再說話,等着程晉再度開口。

大概五分鐘後,程晉見水面還沒有動靜,側過頭看向李婉說道:“釣魚很需要耐心,喜歡的人覺得很有趣,這是一種博弈。不喜歡的則覺得很無聊。”

“是挺無聊的。”李婉微微傾身在自己腿上單手撐着下巴,直接笑說道。

“假期把你約出來打擾了。”程晉不以為然,嘴上說道。

李婉笑而不語,看向程晉。她知道程晉親自下場找她肯定是有事,而不管是什麽事,以她多年做業務的經驗,越大的合作越要擺好自己的态度,所以她反而不太敬畏程晉了,不打算主動開口問。

于是,程晉先開了口,他問:“李總,我聽黃經理說你們公司的報價一直還沒有提交,是有什麽問題嗎?”

“截止日期不是還沒有到嗎?”李婉反問。

“你要是在截止日期那天提交,可就沒有第二次提交的機會了。你早點交給黃經理,他內部先審過對你們有好處。”程晉不疾不徐說道。

“我們的價格已經是最低,要是再低,我們也沒有報價的必要了,也不需要第二次機會。”李婉也不緊不慢。

“聽起來,你們公司似乎不是特別想中标,李總。”程晉似笑非笑,捏了捏魚竿。

“一鬥條件苛刻價格又低,我個人的确很猶豫要不要投,況且路很多,我們也在做其他的投标打算。”李婉半真半假笑說道。

“那你現在投标是被公司逼着在做嗎?”程晉笑了笑。

“能和一鬥這樣的大企業合作,我們當然是積極争取。”李婉的态度模糊不清。

但程晉微笑的表情似乎很滿意李婉的回答,他說道:“上次李總說自己只是執行者,背後還有老板,不過我聽說李總其實就是半個老板,難怪這麽有底氣。”

李婉聞言這才直接說道:“程總,您約我來是什麽事?您是希望我們繼續投标還是放棄?”

“這我可決定不了,那是你們公司自己的事。”程晉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笑說道。

“那就是您還有其他的合作想和我談?”李婉又問道。

“我不過是一鬥偌大一個集團裏的小小螺絲釘,能有什麽大合作和你談?”程晉笑說道,目光轉回水面,眼神裏卻沒有笑意。

“那我就不打擾您釣魚了,我先走了。”李婉準備起身,擡手摘下帽子。

程晉沒回答,不過嘴角的笑意愈深,在李婉給他遞還帽子的時候,他沒接卻問道:“我之前聽瑞華的劉總說李總是個很有野心有魄力的人,今天看起來還有點酷。”

李婉則道:“劉總對我有知遇之恩,聽到他對我有這麽高的評價,我很高興。”

程晉聞言再次側了側頭,認真說道:“李總,我很希望你們公司這次能中标。”

李婉沒回答,只是眼神探究不解看着程晉。

“你們公司入場了之後,你想改變的事才有改變的可能。”程晉微笑說道。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麽意思,程總。”李婉說道。

“先中标吧,李總,你們這種低端産業的實體工廠沒有話語權,你要看清事實,先保生産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李總,你是個聰明人,一定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程晉說這話的語氣從緩到急,因為他感覺魚咬鈎了,急着擡竿站起身。

李婉看到一尾鲫魚被拖出水面,魚驚慌撲棱着求生,這畫面讓她莫名有些不舒服。當程晉收線取勾将魚放入腳邊水箱,她說道:“謝謝你的指點,程總。”

程晉這會回身示意她把帽子遞回來,笑道:“幫別人就是幫自己,我們兩人說白了還是個打工人,都想為自己多掙一點自由而已。”

李婉見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直接道:“那你這次會讓我們公司中标嗎,程總?條件是什麽?”

“沒條件,你是鶴姨引薦的,又是觀之的朋友,我肯定會幫忙。你們照成本價去報就好,今年只能先這樣入場,明年再說。不讓人賺錢這生意的确不厚道,這種品類的投标情況董事會其實也有數。”程晉笑給人埋下明年的希望。

李婉深呼吸一口氣,程晉這番明确的話,讓她松了口氣又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因為她在面對程晉的時候,仿佛又回到了初入職場被人拿捏的境地,可她現在手裏的确沒有底牌。

而生活也開始重新拿捏李婉,她在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接到了李樂樂的電話。

程晉隐約聽到李婉說電話,聽到她因為這通電話變得急躁。他猜李婉的家庭關系不太好,可能和他家一樣。說來很奇怪,程晉在第一次見到李婉,就直覺他們是同一類人,那類自私心狠但上進努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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