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長時間的說話,對現在的國王來說很困難。
他說幾句,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甚至有幾次迷迷瞪瞪睡着了,然後忽然驚醒,又說幾句。
在老國王睡着的時間裏,嚴安妮肆無忌憚地盯着奧蒙的臉。
奧蒙第一次沒有保持與人對視的習慣,只沉沉望着壁爐裏的火光。
只有當覺得她的逼視太過火的時候,會疏冷地移來暗含警告的一眼。
奧蒙當然知道,是她使用了一些小伎倆把他留了下來,她不想讓他出發去尋找艾爾莎公主。
嚴安妮懷疑他們在玩一個游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誰也不能說出口。
其實,以奧蒙的敏銳程度,怎麽可能沒有懷疑過,是國王迫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真好。
前幾天她還因為他是個正直的人而苦惱了一小下,現在她反而無比慶幸他的正直。
每個人都有不想面對的殘忍現實。
例如考試失利後的放榜告示,例如大吃一頓以後的體重秤數字。
例如,以為忠誠侍奉的國王只是蠢,但實際上他又蠢又壞。
既然奧蒙不願意直面,那她就幫他一把吧。
醫生來了,讓國王在鎮定劑的作用下沉沉睡了過去。
嚴安妮找了個機會,吩咐她的人道:“把國王的預言散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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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不需要實質的證據,只要讓正直的人內心得到确認就足夠了。
奧蒙的良知會遭受怎樣的痛苦煎熬呢?
他還會不會維護心狠僞善的君主?
嚴安妮越想越有意思,興奮得不能自已,纖細的手指不自覺地相互間搓來撚去。
前世繁重的工作量讓她染上了煙瘾。
每當壓力大的時候,或是像現在一樣興奮的時候,她就想抽煙。
可惜這個時代還沒有煙草。
而且基于她想要長壽的美好願景,還是不要抽煙比較好。
煙瘾不能解決,就找點別的事做吧。
接觸奧蒙的家庭似乎是個不錯的消遣選擇。
嚴安妮端起手邊冒着熱騰騰白霧的紅茶,“明天請朗曼夫人進宮喝下午茶吧。”
不過她立刻改口了。
那樣似乎顯得誠意不夠足,禮賢下士的姿态總是要做一做的。
“不,我親自去朗曼府上拜會。”
因為艾爾莎公主的成人禮和國王的婚禮,大大小小的貴族都從各自的封地趕來,齊聚都城。
嚴安妮到達朗曼家族位于都城的府邸時,朗曼夫人邀請了都城裏幾位熟識的夫人小姐來喝下午茶。
以奧蒙現在炙手可熱的程度,想要推銷自己或是推銷自家女兒的人實在太多,結果到來的不僅是朗曼夫人邀請的賓客,更多不請自來的夫人小姐們将客廳擠得水洩不通。
會客廳、宴會廳、花園,都被臨時征用了,仍然排不開。
眼下在貴族女士中極為流行的大型蓬蓬裙,每個人都生怕裙子撐得不夠大層數不夠多,被別人比了下去。裙撐是鯨骨做的,硬得驚人,不少賓客卡主了門,更多的賓客卡住了別人又被別人相互卡主。
還有寬帽檐上浮誇的大羽毛裝飾,長長地垂下來,就快要掉進別人的茶杯裏。
這是嚴安妮進入客廳的第一感受。
簡直擁擠得像賣魚的的碼頭市場。
對于嚴安妮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第九任新王後,是聖·裏格家族的女兒,又是在神殿裏侍奉過神明的神女,衆多夫人小姐對她有羨慕的、有好奇的、有鄙夷的、也有單純因為陌生而感到局促的。
當然,其中還有更多的,她們的父親,或者丈夫,昨天才在王宮裏義憤填膺地抨擊過新王後,現在着實有些尴尬。
總之不管怎麽樣,現場因為她的到來而安靜了下來。
嚴安妮前世什麽大場面沒見過,和朗曼夫人——也就是奧蒙的母親,簡單寒暄了幾句,就鎮定自若地在主位上坐了下來。
“剛才幾位夫人在說什麽?”她裝模作樣地露出滿臉的愧疚,“噢,夫人們,請繼續吧。如果是因為我的到來使大家感到約束,噢偉大的神明大人可以作證,我的這顆心會感到多麽的痛苦。”
坐在餐桌邊的幾位年紀稍長的夫人彼此認識,面面相觑地交換了眼神。
既然新王後都這麽開口了,她們當然要識趣地接茬了。
原來是朗曼公國封地的一個采石場出了問題。
本來運轉良好的采石場,在某天經歷了一次沒有傷亡的意外坍塌之後,采石匠們忽然懶惰了起來,能偷懶就偷懶,動不動就開口索要更多的工錢。
“公爵大人的士兵也不能解決問題嗎?”一位年輕的小姐問道。
朗曼夫人掏出繡了金線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沉重地嘆了口氣。
士兵威脅的時候,他們的确會短暫地幹一段時間的活。
但士兵也不能時時刻刻盯着他們,每當看守的士兵松懈一點,那些采石匠又故技重施。
“我不理解。”朗曼夫人憂愁地搖了搖頭,“那些采石匠原本都是最本分不過的人,老天才知道為什麽他們突然變成了強盜,噢,願神明寬恕這些罪惡的靈魂。”
嚴安妮聽懂了。
根據朗曼夫人的描述,坍塌的地方擋住了出入的道路,朗曼家族沒法送新的采石匠進去,原來的采石匠就坐地起價,有恃無恐呗。
“我有一個想法。”為了博取朗曼夫人的好感,嚴安妮抓住每一個拉友情票的機會。
不過,一想到她本人是一個在神殿裏悶了十年的神女,連忙又不自信地補充了一句,“可是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您就随便聽一聽,如果太可笑了,您就當我在說笑話,讓大家聽了打發時間開心一下就好。”
朗曼夫人悲傷地嘆息,“敬愛的王後陛下,您盡管說吧,還有什麽能比現在的情況更加糟糕呢。”
“采石匠不會無組織地鬧事,一定會有一個領頭人,很容易能夠分辨出來。”
見朗曼夫人點點頭,嚴安妮繼續往下說:“将所有采石匠分成兩組,将領頭鬧事的采石匠身邊第二得力的人任命為另一個組的組長,每年年末按每組所采礦石的數量、成色支付工錢。”
“等一下,為什麽不選他身邊最得力的人?”剛才說話的年輕小姐好奇地插話。
“最得力的人很可能會和領頭人串通一氣。”
另一位聽得入迷的小姐也插|進了話題,“那第二得力的人就不會了嗎?”
“不确定,我只能猜測。”嚴安妮很誠實地說:“第二得力的人,應當也是很有能力的采石匠。但他平時常常被另一個人壓制,心中懷有怨氣的可能性應該不小。”
朗曼夫人聽完,稍稍颔首表示認同,但想了一想又憂愁了起來,“可他們是勒索過我的人,我怎麽能重新全心全意相信這些人?”
“您不用相信他們,夫人。”嚴安妮認真地(對于管理企業和員工方面的事,她總是很認真)說:“分組的目的只是讓針對朗曼公爵的統一戰線松懈,等他們陷入互相競争,您大可以趁他們內鬥的時間尋找更忠誠的管理人選。”
總是叽叽喳喳的餐桌邊,終于安靜了一會兒。
有人沉思,有人意外,有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嚴安妮。
坐在嚴安妮右下首方向的,另一位戴誇張粉色寬檐帽的夫人放下了手中精致的茶杯,向嚴安妮求助,“這麽說起來,我最近也遇上了類似的麻煩。”
嚴安妮在婚禮上見過她,她是朗曼夫人的親妹妹,四舍五入也是需要拉攏的對象。
于是嚴安妮十分耐心友好地微笑,“米歇爾夫人,您如果不嘲笑我這無知的建議的話,就說出來聽聽看吧。”
米歇爾夫人剛才聽了嚴安妮對采石場的建議,不得不承認說得似乎有點道理。不過她不知道,這位看上去年輕單純的新王後,是歪打正着正好胡說對了,還是真的如此聰慧?
米歇爾夫人半是求助半是試探地說出了困擾,“最近,跟随我母親多年的老仆到我身邊伺候我和我的丈夫起居。您知道的,王後陛下,她是從小看我長大的老仆人,我待她十分尊敬。”
嚴安妮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本來這是很好的事情。”米歇爾夫人煩惱地揉了揉眉心,“很可惜,我身邊有一個很喜愛的年輕女仆,不知道她們二人是不是天性不合,總是有各式各樣的矛盾。她們總是試圖在我面前展示誰更重要,她們吵得是那樣的厲害,甚至連我都感到非常苦惱。”
嚴安妮聽米歇爾夫人絮絮叨叨了很多在她看來無關緊要的感情糾葛。
萬幸,在她耐心耗盡之前,米歇爾夫人終于停了下來,優雅地抿了口茶。
“米歇爾夫人,您是否信任您的管家?”嚴安妮趕緊抓住這個時間縫隙開口提問。
“噢,我的老埃文。”米歇爾夫人用沒有端茶杯的那只手撫了撫心髒的位置,“我向神明發誓,他絕對是可以信賴的人。”
“我想,您可以将這個難題抛給管家埃文先生。”“首先,您可以試着讓埃文先生為那兩位忠誠的女仆劃分非常清晰的分工,但她們為了在您面前展示能力和重要性,剛開始也許會有越權的情況發生。這時,您一定要神情嚴厲地懲罰她們,讓她們記住教訓,絕不能越過埃文先生的批準做出多餘的事。”
米歇爾夫人聽得猶豫了一下,“可是……”
“尊貴的米歇爾夫人。”嚴安妮嚴肅地打斷她,“據我所知,您和您的丈夫每年會在仆人身上花掉大量羊羔肉、葡萄酒和布匹,您購買的是他們幫助您處理問題的能力,讓您可以從繁瑣的問題裏解脫出來,有充足的時間享受美好的下午茶和舞會。如果埃文先生連這種小事都無法協助您處理好,恕我直言,米歇爾夫人,您需要換一個管家了。”
嚴安妮最讨厭的就是不作為的高管了。
上一世,她在最初接手企業的時候,也曾因缺乏管理經驗被幾個老油條高管糊弄過,現在想起來還是會氣得咬牙切齒。
等她憤懑地宣洩完情緒,一眨眼,發覺自己并不在辦公桌前,眼前是富麗堂皇的會客廳。
大家都靜靜地看着她。
哎呀!糟糕,好像說得太重了。
嚴安妮還沒來得及補救,一道蒼老的聲音在門邊響起,“您真是一個天生的貴族!”
優雅的老婦人在女仆的攙扶下走了進來,頭發花白,卻精神奕奕。
朗曼夫人忙貼在嚴安妮耳邊向她介紹,那位是老朗曼夫人,也是奧蒙的祖母,
老婦人在沙發上坐下來,對嚴安妮笑着招招手,“米歇爾,來,到我身邊來。”
嚴安妮看着桌上的米歇爾夫人,茫然地眨了眨眼。
“米歇爾,還不快過來?”老太太不滿地催促了。
朗曼夫人忐忑地向嚴安妮投去歉意的一瞥,站起來解釋,“母親,這位是——”
嚴安妮按住了她的手臂,搖搖頭。
“是的,夫人,我來了。”她聽話地朝老朗曼夫人走了過去,跪坐在地上,親熱地将頭搭在老婦人的膝蓋上。
老朗曼夫人慈愛地将她額前的碎發別在耳朵後面,眉頭忽然一皺,“不,你不是米歇爾。”
嚴安妮已經很有經驗了,不慌不忙地輕聲問道:“我不是米歇爾,那我是誰呢?”
“你是珍妮!”老婦人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
朗曼夫人連忙又貼過來告訴嚴安妮,珍妮是老朗曼夫人的小女兒,四年前就因為疾病過世了。
唉,是一位可憐的老夫人啊……
而且還是奧蒙的親祖母,愛屋及烏,要對她好一點。
于是嚴安妮沒有打擊她,順從地改口道:“是的,母親,我是珍妮,我回來看望您了。”
“真好,真好……”老朗曼夫人一遍一遍地撫摸着她的手,“珍妮啊,我可愛的珍妮。”
嚴安妮眼珠滴溜一轉,是不是可以從祖母這裏探取一點奧蒙的私事?
她趁別人沒注意到的時候,悄悄小聲對老婦人說:“母親,這次回來,我沒有見到奧蒙呢。”
“奧蒙啊……”老朗曼夫人展出一個孩童般的笑容,用一種說小秘密的口吻壓低了聲音告訴她,“那個孩子,最近愛上了一個姑娘呢!”
嚴安妮怔了怔。
随即笑容變得驚喜。
哇塞!這麽刺激嗎!
這她倒是沒有想到的。
算一算,珍妮夫人還在世的時候,至少是四年以前的事了。
也就是說,大約十七八歲的奧蒙,曾經喜愛過一個女孩?而且着迷到了要向家人坦誠的地步?
盡管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們并沒能終成眷屬。
“是啊……”老婦人陷入了某種美好的回憶裏,嗓門漸漸失去控制,“奧蒙愛上了一個姑娘,他回來對我說,他愛上了一位美麗的姑娘。”
好的,聲音越來越大,不說整個客廳,至少餐桌邊的人都聽見了。
剛才和嚴安妮說過話的年輕小姐們臉色紛紛一變,像極了暴風雨前的烏雲。
嚴安妮一面八卦地揣摩着衆人精彩紛呈的面色,一面沒忘正經事地詳細詢問道:“夫人,那是一個怎麽樣的姑娘呢?”
朗曼夫人顯然是怕老婦人說出什麽奇怪的話來,忙搶下話頭,“都是幾年前的事了,母親怎麽還記得呢。”
“後來呢?”年輕小姐一號艱難地穩住表情,勉強微笑着發問。
嚴安妮看着她。
可憐的女孩,發白的手指緊緊攥着衣裙,裙撐都快被她掰斷了。
米歇爾夫人長長地“哦”了一聲,“對,我也記得,奧蒙還說将來一定要娶她,不過似乎是那個女孩的出身上不得臺面——”
“咳咳!”朗曼夫人重重地咳嗽幾聲,打斷了米歇爾夫人。
像朗曼家族這樣的百年貴族,骨血裏當然是看不起平民的。
不過,即便他們發自內心認為城堡外的所有地方都是貧民窟,也不能在公開場合表達出來。
年輕小姐一號和二號好像又緊張兮兮地追問了什麽,嚴安妮沒有仔細聽了。
她心思轉得飛快。
喜愛的女孩出身貧寒,因此受到了家族的阻撓,初戀無疾而終?
難道這就是奧蒙保持單身的原因?
前世她的秘書和助理都是年輕女性,電視劇和小說裏是怎麽形容這種愛而不得的人來着……
哦!對了,是白月光。
奧蒙心中有一個愛而不得的白月光。
嚴安妮心裏瞬間冒出一個陰暗的念頭——
找到那個女人,将她囚禁起來,以此要挾奧蒙聽話。
在諸多美麗的年輕小姐心碎了一地的時候,她們的夢中情人奧蒙來了。
老國王醒了,見不到嚴安妮,發了好大的脾氣,派奧蒙來把她抓——啊,不是,來把她請回宮去。
奧蒙禮貌地向會客廳裏的各位夫人小姐們問好。
一轉頭,看見嚴安妮坐在主位上,蒼白的臉上滿是蠢蠢欲動的興奮,似乎在籌謀着什麽變|态陰險的計劃。
送嚴安妮回宮的時候,奧蒙在嚴安妮盛情(表達方式是可憐)地邀請上再次坐上了馬車。
嚴安妮假模假樣地對他的專程接送表達了感謝。
奧蒙看她的神色比原來還要冷淡,“我倒是聽說,人人都在稱贊您的才華。”
對于她提出的處理建議,他顯然聽說了,而且顯然都無法認同。
“是嗎。”嚴安妮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她對他那些所謂正派的行事方式毫無興趣。
但看着他疏離冷淡的表情,她實在很難克制內心鑽出的逗弄欲|望。
“其實我也聽說了一些關于您的小秘密呢。”嚴安妮壞笑着側過頭去,貼近了他。
有什麽辦法呢?她太興奮了,小聲将發燙的氣流盡數噴灑在他的脖頸上。
“聽說,您愛過一個女人?”
她用極度調侃的神态挑了挑眉毛,嘴角揚起一個金燦燦的笑容,“啧啧啧,真是沒有想到啊……我親愛的奧蒙大人。”
看着那麽冷清的男人,竟然也會有為愛沖動的時刻嗎。
愛上一個平民女孩,為了她甚至想要沖破階級婚姻的限制。
說實話,故事是很浪漫,但兩個這種身份的情人之間,在現在的這個年代,絕對是比懶羊羊和奧特曼還要遙遠的距離。
奧蒙沒有避開她的靠近,不動聲色的反應,似乎是在表明對她的不屑一顧。
但他的拇指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佩劍的劍柄。
深掩在他毫無波瀾的沉靜表情之下的,非常非常短暫的一下,就一下,轉瞬即逝到幾乎不可察覺。
但嚴安妮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哈。”
她沒忍住。
作者有話說:
回答一下大塊小豬小闊愛的問題:
是的,這是最後一個故事了,寫完我看看能不能憋出幾章大家想看的番外,實在薅禿了頭發也憋不出來的話,應該就會完結啦。
主要是故事線裏的主角都寫完啦~我想不到還可以寫誰額。
大家喜歡這種小故事形式的話,我以後多寫幾本。
還有,我看了下,有些讀者小可愛要求的番外,啊,要是寫了,我會被審核鎖到下輩子也放不出來的嗚嗚~
(奧蒙的白月光是個誤會,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