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在那之後,奧蒙全程保持沉默,任憑嚴安妮再怎麽逗弄也不開口了。
也不是生氣,就是平靜地忽略,超凡脫俗的冷靜淡然,就算嚴安妮把咖啡攪拌棒伸進他心髒裏也攪不出半點漣漪的那種程度。
秋日溫煦的陽光從側廂方窗灑進來,仿佛為他冷峻的身軀鍍上了一層金光,再超脫一點就能就地化神了。
平靜這種反應吧,一旦超過了一定的界限,其實就算是過激了。
嚴安妮覺得他奇奇怪怪的。
敢愛敢恨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猥瑣陋習,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勇敢地愛過一場呢。
哦,她沒有。
好吧,她沒有發言權。
“被您喜愛的女人是怎樣的呢?窈窕的金發美人嗎?”嚴安妮努力想象,試圖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個具體的女性形象。
無論什麽時代,男人好像都對金發大美人毫無抵抗力。
其實女人也對金發美人沒有抵抗力。
畢竟,誰能拒絕一個金發碧眼的尤物呢?
嚴安妮扪心自問,提出了最有可能的選項。
“不是。”
奧蒙的否認沒有絲毫遲疑。
“不是?”嚴安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他柔軟茂密的頭發被風輕輕吹動,“那……難道和您一樣是棕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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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蒙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不是。”
“紅發?”
“不是。”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嚴安妮很肯定奧蒙在敷衍她了。
她不滿地斜瞪他一眼,自言自語地嘀咕,“總不能是黑發吧,那可不多見。”
“王後陛下。”奧蒙似乎被她吵得忍無可忍了,突然側身直直看向她,“您對我如何好奇,我都沒有關系。但希望您能意識到,現在正在被您提起的是另一個無關的無辜女性,你認為她希望被您如此肆意地談論嗎?”
“啊……”嚴安妮居然覺得他說得對,而且因此感到了一點羞愧。
她沉默了。
車廂裏終于安靜了下來。
車外的聲響也因此變得異常清晰。
馬車繞過幾個大白天就醉醺醺倒在路邊的酒鬼,車夫高聲叱責,護衛的衛兵将罵罵咧咧的酒鬼全都趕開。
馥郁的酒香在鼻尖處彌漫開來。
馬車經過一個規模不小的酒館,兩大桶的麥芽酒在酒館門口排開。
叉腰站在酒桶前面,正愁眉苦臉的婦人,似乎是酒館老板娘。
一個被衛兵趕開的酒鬼踉踉跄跄晃到酒桶旁,擠出一個扭曲的笑,露出滿口黑牙,“老安娜,遇上什麽麻煩了?”
老板娘半是玩笑半是調情地推開他,“把你褲子提起來再跟我說話。”
倆人嗔笑着相互調侃了一會兒,話題繞回了兩大桶麥芽酒上。
一直以來,酒館都只出售農莊自釀的麥芽酒,便宜,量大,很受歡迎。
最近,老板娘新購買了一種品質更高質地更香醇的麥芽酒,價格當然也更貴。
酒客直接把臉埋進酒桶裏喝了一大口,絡腮胡上挂滿了蜜色的酒漿,哈哈大笑,“總算有好東西,老子早就受夠你們賣的馬尿了!”
老板娘的愁容要複雜得多。
酒客們是不是願意為價格相對高昂的酒支付錢幣,還有,便宜酒的銷量會不會因此受到影響,都是需要考慮的麻煩。
嚴安妮一顆熱忱的商業籌劃心開始砰砰跳動。
她将腦袋探出車窗,朝老板娘揮了揮手,“您如果不嫌棄,我有個主意。”
老板娘四處張望,發現叫她的竟然是豪華馬車上的貴婦人,提着裙擺惶恐地小跑過來,屈膝行禮,“尊貴的夫人,我們這肮髒的小生意,怎麽配得到您的幫助呢。”
“我留意到,您請了人在路口吆喝。”嚴安妮反手指了指一個在路口攬客的青年。
老板娘再次惶恐地屈膝,“是的夫人,是這樣沒錯。”
“為什麽不試試再雇幾個酒客,在市集上為您宣傳呢?我是說,以假裝無意中提起的方式。比如說……”嚴安妮化身社交軟件上的自來水,代入絡腮胡男人的角色,粗着嗓子喊:“‘我昨天去了路口那家酒館,喝到一種酒,才發現以前喝的都是馬尿!’大概這樣的,酒客總是比較容易相信其他酒客的判斷。”
老板娘驚慌地捂着嘴叫起來,“我可雇不起那麽多人!”
嚴安妮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不用花費銀幣,只要下次來的時候免費請他們喝一牛角的麥芽酒就好了。”
她望向遠處的絡腮胡大哥,“對吧?”
絡腮胡肯定地拍了拍胸脯:“有不要錢的酒喝,老子當然願意。”
在老板娘陷入沉思的時候,嚴安妮又開啓了另一個話題,“您為酒起名字了嗎?”
不僅是老板娘,絡腮胡也一起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他娘的,酒還有名字?!”
嚴安妮連連點頭,“您不嫌棄的話,名字我幫您想好了,價格高的酒叫尊享,價格較低的酒叫甄選。這兩種酒都可以用一樣的廣告詞……就是讓青年在路口招攬生意時說的話,‘我們更懂您的選擇’。”
“還能在酒館門口組織新酒試喝。”她在老板娘逐漸肉疼的表情裏趕緊補充,“量不用太多,一人一口就足夠了。”
老板娘到底被她說服了沒有,嚴安妮不知道。
但是奧蒙一定沒有被說服。
他很給面子的,沒有當場反駁她。
馬車駛離酒館很久了,奧蒙才開口,語調優雅自然,望向她的眼神也無比溫和。
“那是欺騙。”他說。
如果嚴安妮是個聽不見聲音的聾子,應該會以為他在誇贊她。
“那叫推廣。”她嚴肅地更正他。
“抱歉,我不太能理解您的意思。”奧蒙看上去确實思考了一下,黑色長靴包裹下的長腿換了個姿勢,膝蓋稍稍朝向她的方向,“您所說的‘推廣’,就是讓酒館白請那些醉鬼喝酒,然後讓他們做出虛假的稱贊?”
嚴安妮忍不住和他争執起來,“那些酒是廣告宣傳費,說不定在某個世界裏還能在稅前加計扣除呢,能省好大一筆稅費!”
對話到這裏,已經進行到互相不能理解對方的階段了。
嚴安妮沖動說完,有點後悔。
她不應該和奧蒙發生矛盾。
唉,說來都怪她,一旦說到和商業經營的老本行相關的事情,她總是會過分認真。
她重新裝出柔弱的樣子,瑟瑟地擡眼瞄他一眼,飛快移開,手指緊張地抓皺了裙子,“抱歉,都是我不懂裝懂。不如我們掉頭回去吧,我去找酒館老板娘,讓她不要聽我瞎說八道——”
“我并不認為您在胡說,相反,我覺得您的建議十分有道理。”奧蒙在她驚愕的神色裏平靜地闡述,“我只是猜測,酒館老板未必會按照您說的去做。”
嚴安妮深深嘆了一口氣,“唉,我知道。”
對于目前的商業發展階段而言,她的建議大概是有點超前了。
嚴安妮忽然意識到,她确實需要奧蒙,而且比她之前預想的要需要很多。
她在未來商場裏積攢的管理經驗,在現在這個時代未必通用。
她不太愉悅,“奧蒙大人,您是在嘲笑我吧。”
奧蒙轉頭看着她。
低斂下的黑色睫毛沐浴在秋日裏,被染成陽光的顏色,扇動時閃爍着金燦燦的光。
這回不用假扮了,挫敗的表現是真實的了。
她和他認識的所有貴族女性都不同。
貴族女性為社交而生,她們所有的精力都運用在社交場上,愉悅和憤怒也多半源自她們在社交場上受到的待遇,那說明了她們被其他貴族認可的地位。
但嚴安妮不是,她完全不在意受到其他貴族的冷待,能影響她情緒的,竟然是提出的建議合不合理、會不會被采納。
她靠在車廂壁上,有些憤懑地咬了下唇,唇瓣因為常年不見天日的神殿生活而顯得十分蒼白。
一個柔弱得仿佛一陣風都能吹倒的女人,居然是個實幹派。
“不,您的思考能力令人敬佩。”奧蒙意料之外的回答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我在思考,您是從哪裏培養出的,如此與衆不同的思維方式。”
他望着她黑色的眼眸,緩緩地說道:“您在神殿的那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嚴安妮再次因為他那雙仿佛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睛而心驚。
他什麽也不可能知道。
只要她不說,誰也不可能知道——
她在心裏告訴自己。
嚴安妮臉色不變,“您提出的這個問題,讓我很難回答啊。”
反正他應該早就習慣她的反複無常了,也就無所謂控不控制情緒和态度了。
挨着他的那只手按住車座,她撐起上半身靠近他,微微仰起下巴,低聲說:“需要您用另一個問題的回答來交換呢。”
奧蒙在她看不見的陰影裏,握住了劍柄。
直覺告訴他,下一個問題很不善。
他的呼吸和表情都很平緩,微笑着,“請說。”
嚴安妮上身往前移,離他更近了,她定定看進他的眼睛,混着氣音的低聲像發出呢喃的羽毛,“在您的猜測中,是誰讓惡龍擄走了艾爾莎公主?”
喉結的滾動是輕微的。
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足以破壞任何關于旖麗的遐想。
“黑女巫。”奧蒙不動聲色地往後退開,平靜地說。
嚴安妮清楚嗅到了氛圍驟變的氣息。
上一刻他明明還很欣賞她,現在又回避了。
她攤了攤手,扭身坐正,和他拉開距離,收回相互試探的步伐,“您不能坦誠地回答我的問題,抱歉,那我也不能對您坦誠。”
還是先保留一點秘密吧,等到她只差最後一步就能被劃進“自己人”範疇的時候,再說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