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
天空将将泛白,京師被霧氣籠罩。
西門吹雪在霧中的庭院裏,他沒有練劍,而是負手看着院中的一簇盛開的花,花瓣上凝着露,當旭陽升起之後,這些瞬時的美便會随着霧氣一起消散。
他千裏奔波,為一個不相幹的人殺人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只他認為此人該死;同樣的,他凝視一朵花也不需要理由,只因這種美稍縱即逝。
霧氣漸漸淡了,西門吹雪的目光落在院中的一株梅樹上,這個季節自然早已有葉無花。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折下一只拇指粗的枝條,坐在廊下慢慢用劍一點一點削起來。
一根木簪在手下漸漸成型,是最古拙的模樣,沒什麽花俏的地方。
當最後的木刺被打磨光滑的時候,屋裏也傳來窸窸窣窣響動。院子裏的仆從奴婢擡着散發着餘溫的木桶和沐浴用具魚貫而出,屋子裏的人想必已經收拾妥當。
西門吹雪收了劍,帶着剛剛削好的木簪走入房間。
屋子裏還散發着玉蘭花清雅的味道,葉孤城坐在床榻邊,正在系中衣的帶子,手邊是一套玉色滾邊銀白交領直裰。他看見西門吹雪進來,手下的動作只是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又繼續進行下去。
西門吹雪目光何其敏銳,他自然是看出對方面色如常,鎮定如昔,但他目光看着地面,系帶子的手也是不穩的,透露着他心緒并不平靜。
西門吹雪将手裏的木簪放在桌面之上:“昨日弄斷了你的簪。”
葉孤城想起了什麽,目光掃過榻邊斷成兩截的玉簪,終于回到站在屋中的人身上。
“莊主并不簪發。”
“不錯。”西門吹雪道,“方才剛剛做好。”
葉孤城怔了一下,下榻走到桌邊,拿過木簪在手中,新鮮的枝條還帶着新鮮草木特有的香氣,任何一家售賣簪物的鋪子也不會拿出這樣的半成品給客人。
但葉孤城手指收緊,慢慢摩挲着這只尚呈黃綠之色的木簪,面上的神色幾經變幻,終是最後平靜了下來。
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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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孤城将木簪遞給身邊服侍他更衣的女婢,這個女孩子立即機靈地開始替他束發。
西門吹雪:“你的藥方我已有眉目,但仍需每服一次藥,再取血切脈,方可定下之後計量。盡數祛除不易,但克制總是做得到的。”
葉孤城詫異地看了對方一眼,他知道西門吹雪的醫術很強,但沒想到竟然這樣高明。此刻他只能說:“勞煩莊主,多謝。”
一夜過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冷靜理智到了極致的人,昨晚的短暫失控已經被他抛在腦後。
有的人,習慣用劍将自己與人世隔離。
有的人,用理智,将自己與情感隔絕。
木簪穩穩簪在發髻之間,女婢收拾了梳洗器具低着頭退下。
葉孤城重新站在窗前,已然又是那個高華孤傲的劍客,天外飛來的劍仙,世人傳說中的白雲城主。
切過脈,用過早食,一人下棋打棋譜,一人拭劍看劍譜,一切平靜得好似在泉州荔枝小院裏同寝同住那幾日。
但這種平靜就像是無風時的水面,就像新雪的路面,也最容易被打破。
“阿彌陀佛。”一道聲音從點心鋪子外面響起,“請施主施舍貧僧一碗飯吃,只要吃的不要錢。”
化緣的人很明顯是一個和尚,這樣的和尚在京城沒有一千也有一百,任何店家見到這樣來化緣的和尚,也會拿出些銀兩素菜布施。
但那和尚在外卻一直不依不饒:“糕點裏有豬油,和尚不要糕點。和尚也不要錢,只請施主施舍一碗飯一個饅頭。”
店面門口離內院明明隔着三進的院子,但聲音傳進來卻讓人聽得明明白白。葉孤城看了一眼西門吹雪,西門吹雪起身朝門口吩咐了兩句,片刻之後,一個灰撲撲的和尚就走了進來。他低着頭托着缽,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口,不肯踏進這繁花似錦的院子多一步,好像生怕把身上的虱子抖落下來。
這和尚當然就是老實和尚,他擡起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葉孤城,見他完完整整的沒缺什麽,才松了口氣:“城主果然在這裏。”
一雙冷冷的眼睛看向他,那是西門吹雪的眼睛。
老實和尚頭埋得更低了幾分,幾乎縮進胸口的破爛袈裟裏。但他還是不得不開口把事情說明白:“今早,宮裏的一位貴人,出宮入了鳳臺門外王姑庵代發修行。”
葉孤城下棋的手一頓,露出深思之色。
聞名天下的四大高僧之一,在這院子裏,此刻像個被地主欺負的長工。他硬着頭皮繼續說:“還有一句口信是有人托我帶給莊主的。”
西門吹雪冷冷看着他。
“陸小鳳和一劍乘風柳乘風喝過酒之後柳乘風就失去了消息,陸小鳳已經上路去找一劍乘風。他說,如果他在三十日內沒有傳回消息,只怕也是兇多吉少。”
西門吹雪冷冷吩咐:“給他四個饅頭,趕出去。”
老實和尚漲紅了臉:“能不能給十個饅頭,再加一壺水,這一趟和尚要趕很遠的路,怕路上沒有好心人化緣。”
西門吹雪站起身來,身形微動便出了角門。
老實和尚這才松了口氣。自從他在這裏偷走了葉孤城的屍體,西門吹雪每次看見他都像看一具屍體,要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他拍了拍胸口,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袈裟裏掏出一支木盒:“這是三次的解藥。”
葉孤城接過木盒放在石桌上:“道衍要離開京城?”
“他老人家在千秋節之後,便準備四方雲游,臨走時囑咐我轉告城主,海上雖有風浪,但亦有生機。”
這就是提醒他避禍海上的意思,葉孤城颔首表示知曉。
三次解藥,這裏面暗含的意思……
西門吹雪回到院中的時候,老實和尚已經心滿意足揣着十個饅頭和一壺清水上路。沒人知道他準備雲游去哪裏,會走多遠的路,又會在哪裏落腳。
葉孤城仍在原處沉思,手中夾着一枚黑色的棋子,桌上放着那只紋樣熟悉的木盒。
西門吹雪取過木盒打開,皺着眉頭:“這些已經不合适你用。”
“交與莊主。”葉孤城落下棋子。
西門吹雪:“你在京城可還有事未盡?”
葉孤城搖搖頭:“昨晚的事,不管是誰在背後推動,都與我無關。”
西門吹雪摩挲着腰間的懸劍:“既如此,我今日便啓程回萬梅山莊。”
葉孤城不語,他在遲疑一件事,也在想道衍雲游之前留下的話。
西門吹雪看向他,固執而堅定,脊背筆直鋒利如劍。
葉孤城在這樣直白的目光下終是心軟下來:“去歲爽約,已是失禮,此番便與莊主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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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傷身,上傳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