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之過去篇13
13
朝雲叆叇,厚重的雲層将耀日遮擋得合縫不透,天色灰蒙蒙的,似是暗示了這不是一個太平的日子。
衣着統一的衛兵肅穆地站在了兩側,讓出了一條道來。院中則是跪着十幾名被五花大綁的男子,每個人的身後都站着一名兵士。
一只金邊黑靴邁入了庭院之中,衛兵們齊齊地單膝跪下了身,高呼道:“參見家主。”
震耳欲聾的聲音仿佛能夠掀開蒼穹。
那是一個身着黑衣的英俊少年,他五官輪廓分明,劍眉入鬓,是一副相當正派的長相,這本應讓人本能地放松警惕,但他身上甚是具有壓迫感的氣勢,卻又使這份親和感蕩然無存。
他身姿高大,肩膀寬闊,邁出的每一步都幹淨利落,不帶絲毫的猶疑。當他身形如風地走過,跪在一旁的衛兵都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窒息感撲面而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将頭顱埋得更低了,大氣都不敢一喘。
看他走來,押住中間的中年男子的衛兵很有眼力見地将其嘴中的布給取了出來。
中年男子被強壓在地上,色厲內荏地大喊:“元秉堂,你好大的膽子!我可是,我可是跟了老家主十多年的老人了。你怎敢……”雖是這樣說着,但他臉上濃濃的恐懼與驚惶卻怎麽也藏不住。
“賬本在哪裏?”元秉堂面上冷若冰霜,語氣肅殺,不帶絲毫感情。
“什麽賬本?我不知道。”中年男子試圖負隅反抗。
元秉堂瞥了眼自己的副手,對方恭敬地雙手呈上了他的佩劍。
寒光一現,也未見劍出鞘,那中年男子就暴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他的手臂被齊根斬斷,大量的鮮血從斷臂噴灑了出來。
“你還有一次機會,下次斷的将是你的另外三肢。”
“元秉堂,你小子心狠手辣,遲早要遭報應。啊……”
轉眼間,他四肢盡斷,僅剩了一個頭顱和胸膛,痛暈得墜倒在了地。
Advertisement
元秉堂沒有多看他一眼,又邁步走到了一名尖嘴猴腮的男人面前,居高臨下地問道:“你知道賬本在哪裏嗎?”
待嘴中的布被取出後,那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大聲道:“家主,我知道賬本在哪裏!我只請求您能饒過我一命。”
元秉堂不鹹不淡地道:“你先說。”
“在珠蘭苑從左數第五棵樹下。”
元秉堂微微側首,喚道:“元丘。”
衛兵隊長大步上前,抱拳躬身道:“家主。”
“你親自帶人去找。”
“是。”
不出一刻鐘,衛兵隊長就拿着一個被油布包着的東西回來了,他将東西雙手遞給了元秉堂。
元秉堂打開一看,裏面果真是他要的賬本。他随手翻看了一下,便轉過了身,一邊大步朝門外走去,一邊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都殺了吧。”
那告密的尖嘴猴腮男人頓時驚惶,“家主,你剛剛明明答應了……”話還沒說完,迎接他的就是一把毫不猶豫刺入他心髒的利刃。
元秉堂的嘴角勾起了一道冷嘲的弧度,心道,我可從來沒有答應過。
元凱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望向他英挺背影的目光不失敬畏。
元凱是之前老家主元述琦的副手,後來元秉堂繼任家主之位,他便又輔佐元秉堂。
起初,家族的大部分人都對元秉堂這個年少的家主不看好,個個都跳起來,争權奪利,然而,元秉堂做得遠比大家想象的要優秀得多,手段也比大家想象中的要狠厲得多。短短五年的時間,現在家族裏已經沒有誰不服他的了。
長期的爾虞我詐,消磨了少年的仁慈與善良,他現在手上沾滿了鮮血,鋒芒畢露,不再如年幼時那般謙和內斂。
元凱幾乎沒有從他臉上看到過除去冰冷和漠然以外的表情——唯獨在一個人面前是個例外。
也只有在那位小主子面前時,元秉堂仿佛才會有身為人的感情,神情會出現變化,宛若堅冰消融。
元凱已經總結出經驗來了,一旦看見家主神情稍有緩和,那一定是想到了那位小主子,或者與其相關的事情。
——就比如是現在。
出了府,元秉堂将那賬本交由了元凱保管,身形矯健地翻身上了馬。他拉住了缰繩,端坐在馬背上,淡聲對一衆衛兵道:“你們在此地等候。”說罷,他便駕了馬,朝着西南方向而去。
他去的是當地的一家大書局。
在他下山前,元承意特意托他幫忙看看自己新出版的第六本故事集賣得怎麽樣了。
現在正值早晨,書局剛開門不久,顧客還不是很多,老板坐在前臺撐着腦袋打瞌睡,夥計在清理書籍。
見他來,夥計便主動道:“客人可是要買瑾回先生的《青野集》?現在已經賣斷貨了。過兩天才有。”
瑾回是元承意的字。
通常都是二十歲及冠,取表字,但是元承意三年前十五歲時,就提前給自己取了,以方便出版自己的書。
《青野集》是元承意的第二本文集,如今在文壇中正流傳得火熱。不過,元秉堂此行卻不是為它。
元秉堂淡聲道:“此處可有瑾回先生的《天空雜談》?”
夥計明顯是愣住了,“啊?瑾回先生不是只出了《青野集》與《青山集》嗎?你等等,我去問問我們的老板。”
他跑去與老板小聲地說了幾句,回來時,他認真地道:“客人,《天空雜談》是某個冒用瑾回先生名號的宵小寫的亂七八糟的書。我們老板也欣賞瑾回先生,所以便沒有進這種書。”
元秉堂眉頭緊皺,低斥道:“這就是他的書。”
夥伴被他的氣勢所迫,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低下了頭,弱弱地道:“我,我也不懂。這,這是我們老板說的。”
元秉堂不欲再與他糾結,拂袖離去,正要出門時,他迎面碰上了一名文質彬彬的青衣書生,對方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問老板道:“老板,《青野集》到貨了嗎?”
“沒有,沒有。過兩天再來。”
元承意無疑是有相當卓越的文學天賦的。
只是,他天馬行空的思維和想象力,用他編出的故事來表現,就顯得過于超前了。那些清高嚴肅的文人要麽是看不懂,無法理解,要麽就是嫌棄太幼稚,不着邊際。相對而言,他的詩文就比較符合當今文壇的審美,更容易讓人體味出其中的絕妙與精湛了。
元秉堂又接連跑了幾個書局,可惜的是,除了他元家的以外,其餘的也都沒有進《天空雜談》的貨。他元家書局中,這書的銷量也煞是慘淡。
想到元承意可能因此失望,元秉堂的心情也是差極了。
次日中午,他回到了陵嘉山,懷中還揣了給元承意買的糕點。
老家主元述琦離世前,将元家三千影衛的統領權都交給了元承意。元承意自己只留了一百影衛,剩餘人全都借給了元秉堂,以助他更好地管理家族,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務。
元承意無心權勢與做家主,在察覺到他有意坐穩家主之位後,還對長老們說了他的好話。
元秉堂知道,他的承意表面大大咧咧,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實則內心通透,将很多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從來不說罷了——唯獨在感情方面,元承意就像是差了那麽個筋似的。
每個月十一號到二十號,元承意都會對外蔔算,每天僅從來訪者中選擇五人來算。今日是十四號,正是他蔔算的日子。
不過,當元秉堂走入書房時,只見元承意有氣無力地趴在書桌上,發絲都還未束,臉邊是一大摞記載了命主信息的信封,月童則是端着藥,滿臉無奈地站在一旁。
“承意這是怎麽了?”元秉堂微訝。
然而,并沒有得到回應。
後來是月童隐晦地同他說了一句,“主上接到龐氏書館的來信後,就成這樣了。午飯沒吃,藥也沒喝。”
元秉堂頓時明白了過來。
龐氏書館的館長是元承意恩師莊老先生的朋友,對方在初次見過元承意的文章後,就驚為天人,極力争取來了他文集的出版權——順帶,還有他的故事集,但顯然對方并不看好他的故事集,之所以答應出版,也只不過是為了讨好他。
大概,信中說的是這次的故事集銷量依舊糟糕這樣的話。
元秉堂蹑手蹑腳地走了過去,來到了他的身旁,彎身輕喚道:“承意?”
元承意一動不動,只喃喃地開口道:“不要跟我說話,我現在是棵孤苦伶仃的小草。”
元秉堂撸了一把“小草”軟軟的發頂,“小草”沒有絲毫反應。
元秉堂從懷中取出了還帶着餘溫的糕點,用手帕拿了一塊,慢悠悠地飄到了“小草”的鼻子前。
“小草”的眼珠轉了一下,鼻尖微微動了動,幽幽地說了句:“我現在需要養分。”說罷,他緩緩地張開了嘴巴。
元秉堂輕笑了一聲,将糕點送入了他的嘴中,他臉頰微鼓,慢慢地咀嚼了起來,吃完後,他又繼續張嘴。
元秉堂連續投喂了四個以後,“小草”的眉目舒展了起來,說了句:“養分充足了。”便不再張嘴了。
“那小草要喝水嗎?”
點頭。
元秉堂對一旁的月童使了個眼色,月童松了一口氣,将手中的藥碗暫且放下,倒了一杯水,送到了他的手中。
“小草趴着可是沒法喝水的哦。”元秉堂循循善誘地道。
聽了這話,“小草”才悠悠地坐起了身,從他手中接過了杯子,自己喝了起來。
現在的元秉堂已經實現了幼年時最渴望的摸頭自由,他又摸了摸他的頭,含笑問道:“現在小草不孤苦伶仃了,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嗎?”
元承意癟了癟嘴角,将桌上的一封信遞給了他看。
元秉堂大略掃了一眼,便不禁暗罵那龐氏書館的館長真不會做人。
信中先是說,《青野集》銷量很棒,文壇一片贊譽,文人們紛紛拜讀。眼看合約中簽訂的五萬冊即将售罄,因而請求再加印三萬冊。
這裏暫且還沒什麽太大的毛病,接下來的問題可就大了。
信中的第二部 分委婉地表示印刷廠資源有限,《天空雜談》銷量太差,所以決定停止印刷。
元家名下是有書局的,但是元承意說是不願讓外界覺得自己靠家族,因而沒有選擇在本家的産業中出版自己的書。
以元家的財力,購買元承意的故事集,為他刷銷量,讨他的歡心,或者使用一些特殊的宣傳手段,自不是一件難事,但元秉堂想了想,還是放棄了這麽做。
一是這行為無異于自欺欺人,二來這也是對身為文人的元承意的侮辱。
世人無法欣賞獨屬于元承意的藝術,就算将書強行塞給了他們,只怕他們也會把它當成垃圾。
況且,如若元家勢力參與其中,沒準那些自視清高的文人還會以為元承意的名聲是言過其實,文集的火熱全靠的是家族在背後助勢。這是元承意想要避免的,亦是元秉堂不願看到的。
元承意唉聲嘆氣地道:“秉堂,我寫的故事真的就那麽爛嗎?”
若說少年時期的他還頗顯稚嫩,那現如今十八歲的他五官張開了,展現出了一種足以驚豔世人的清雅之美,冰肌玉骨,秀眉鳳目,宛如是綻放得灼灼其華的天山雪蓮,舉手投足間盡顯絕代風華,叫人挪不開視線。
現在他微微蹙眉,手肘擱在了椅把手上撐住了自己的下巴,露出了小半截細白的手腕,烏黑的發絲垂在他臉側,叫他的膚色越顯白得透明,使他更添了幾分脆弱感。美人這般憂郁的情态,恐怕世間無人會不對他湧上濃濃的保護欲,企圖抹去他眉間的褶皺了。
元秉堂也不例外,他下意識地上前了一步,蹲下了身,語氣更輕了幾分,哄道:“承意的故事寫得很精彩,只是世人不識貨罷了。”
“我明明覺得我的故事比我詩文要寫得好得多……唉,算了。”
元承意搖了搖頭,決定還是不要讓身邊的人擔心自己了,總歸這種挫敗,他之前已經經歷過五次了。他打起了精神來,捏緊了拳頭,鬥志昂揚地道:“我一定要讓我的第七本故事集被大家喜歡!”
元秉堂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又摸了摸他的頭發,心道,既然他心情又好了起來,那也算是件好事。
“承意還沒用午膳吧?”
元承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早膳吃多了,現在還不想吃。”
一旁的月童默默提醒道:“主上,藥,蔔算。”
“不!我不要喝藥!”元承意搖了搖頭,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平常,從小喝慣了藥的他喝起藥來還是挺利落的,但是有些時候,他不想喝藥,八頭牛都拗不過他。
——然而,元秉堂的戰力無疑是遠高于八頭牛的。
“元印前幾天購得了一匹白色的小馬駒,據說是千裏馬的後裔,皮毛特別漂亮。”
元承意眼睛一亮,擡頭看向了蹲在自己輪椅旁的元秉堂,期待地道:“我可以去騎嗎?”
他雙腿沒有知覺,一般騎馬都需要有人帶,但是如果是溫順的小馬駒的話,他就可以自己上去騎——雖說還是需要有人在馬前牽住缰繩,可他還是很喜歡這種感覺。
元秉堂微微一笑道:“當然可以,但外面還是有些天涼,承意喝了藥,我才能放心讓承意出去。”
聽了這話,元承意連忙道:“月童!快把藥拿來!”
月童将藥拿來了,在元承意将要接過時,元秉堂先是摸了一下藥碗,确認了藥還是溫熱的,才放心讓他拿過去。
元承意拿藥,虎着臉道:“你可要說話算話,不能耍賴哦!”
“承意說,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元承意仔細一想,好像确實如此,于是他便将那碗藥直接一口悶了,苦得他眉頭都擰成了麻花,好在很快元秉堂就塞了一顆糖到他嘴中,使得他神情頓時舒緩了。
為了時刻哄元承意,元秉堂現在随時身上帶糖,哪怕是出外處理公務也是如此。
只怕那些甚是敬畏他,在他面前戰戰兢兢的管事怎麽也想不到,他們年少有為的冷面家主在動用殘酷的手段時,揮動的袖子中竟是有這種小孩才愛吃的東西吧。
“好了好了,我該進行今天的蔔算了。”
糖使得元承意渾身充滿了力量,他一掃之前的頹态,麻利地将那一摞記有命主信息的信封在桌面上攤開了來,偏頭道:“秉堂,你來選兩個。”
“我嗎?”
元承意點頭,煞有介事地道:“你每次選的人都不錯。”
元秉堂靠自己的直覺,随手挑了兩個。元承意又自己選了三個,随後便将剩餘的信封都遞給了月童,“喏!這些都退回去吧。”
月童悄然退下,元承意整理了一下那五個信封,道:“秉堂,你也去忙你自己的事吧。我得開始做正事了。”
元秉堂溫聲道:“不要太勉強,要是身體不舒服,就不要算了。”
“恩恩!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把我自己的身體放在第一位。”
離開了元承意的書房,元秉堂臉上的溫柔與笑容就漸漸地被抽離了。他神情冷淡疏離地走在檐廊上,過往的仆人無一不停駐了腳步,躬身向他行禮。
他還迎面碰上了蹦跳朝這邊走來的星童。
星童一見他,就立馬就老實了,畢恭畢敬地道:“參見家主。”他低下了頭,但還是能感覺到頭頂上如冰針般的視線,他不自覺地寒毛直豎,微微一抖,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招惹這位爺了。
元秉堂一直都對星童甚是嫌棄,要不是對方是老家主給元承意選的近侍,他早就把這個沒個正形,不靠譜的家夥給撤去了。
他只掃了一眼,并沒有理會星童,大步繼續往前走。
就在他即将出元承意的院子時,他的副手元凱神情急切慌張地快步而來,見了他,也沒顧上行禮,就直接說道:“家主!新帝微服親臨了,還指名道姓地說要見您——三長老也随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