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魏長生。”
魏長生麻溜地在床上翻了個身,繼續寤寐。在考場的前三天,夜晚清風習習,他尚能安然入睡,後面幾日,他總會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似乎是從他頭腦中發出來的。
“他不應該活過十五,你們該當何罪?”
“……殘魂斷魄,不足挂齒。”
“他要醒來,到時候整片天地都是他的,何況一個東青都。”
“青龍……有何畏懼?”
“滅魂咒,不是你能學的,為師也不會。”
…….
這些說話的聲音各異,就好像草臺班子的單口相聲,鬧騰得他腦殼痛,而且從第四天開始,夜間氣溫驟降,他身着單薄,被涼風吹得直哆嗦,一早起來就鬧肚子,一天跑了八趟茅廁。要不是其間他的小鳥們冒充送餐小厮噓寒問暖,他每日去找同考場的考生閑話家常,七天的時間,沒有手機和互聯網,他早就無聊死了。
所以離開考場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睡覺。當然他是從坐上阿九的馬車就開始睡。
“魏長生。”
這個悶悶的聲音隐忍而不發,但魏長生相信,他此時若再不睜開眼,嚴先生的戒尺絕對打在自己的嘴巴子上。
“嚴先生。”魏長生顫顫巍巍起了身,嗓音透出點風寒的痕跡。他小時候就知道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自己這具身體不過十四歲,此時不萌更待何時。
果然,嚴先生被他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吓得後退三步。
“你沒事吧?沒事去正院一趟,魏夫人,你母親她,不行了。”
“什麽?”魏長生喉頭一緊,倏地出現的公鴨嗓把他本人和嚴先生都吓了一跳。只不過他已經完全無暇顧及變聲期的問題,心中浮現出那張和他媽一模一樣的臉,火急火燎地從榻上跳了起來,鞋子沒套就往外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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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見到魏夫人是什麽時候,半個月前?那時候看着身體挺健康啊,人怎麽會就不行了?
魏長生在院子裏發瘋似地亂跑,全然不顧自己的眼角已被淚水氲濕,一滴一滴從下颌滾落。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從高中同學聚會裏跑出來趕往醫院,去見自己父親的最後一面。
雖然在他內心最陰暗的角落,一直覺得久病的父親是個拖累,他甚至一度借着學習的借口不去醫院探望,他知道自己害怕,怕看見病床上那個形容枯槁的父親。明明家中挂着的那張結婚照裏,父親是那麽高大英俊。
那天,雨下得很大,路上很難攔到出租車,學校離醫院不算遠,他咬了咬牙,直接沖進了雨裏。
我早知道有這一天的。衛英才在心裏默念着,也許是跑得太急,心跳猛然加速,一種抽痛從心髒下面的位置蜿蜒而上,徑直爬到了胸口的位置。他停住腳步,俯下身,大口地喘氣,路邊撐傘的行人紛紛躲開他,因為他的褲腿和衣角泥濘不堪。
等他沖進病房的那條走廊,只見自己的母親被親戚團團圍住,一幫人站在病房的外面,母親的表情有些模糊,不過也許是自己臉上的雨水太多,看不清罷了。
母親只是一瞥,趕緊突破人群朝他走了過來,立刻發覺兒子已是渾身濕透,她的眉宇間倏地生出些猶豫,似乎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先讓兒子換身衣服。
“我先去看……爸。”衛英才的聲音沙啞,阻斷了母親進一步的關切。他忽然意識到,那群親戚都抱着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如同這五年裏每一次見到他一樣。
這目光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一條喪家犬,無處栖身。
衛英才垂下眼簾,衆人自動給他讓出一條道,他挪着濕噠噠的腳步走進了病房,褲腳流出一條小河。
父親看上去已經沒有了知覺,全身插滿管子,病床前的監護儀上那條曲線已經呈現直線的趨勢,他故意扭過頭裝作看不見的樣子。
“爸。”他喊了一聲。“爸,我來了。”
魏長生揪住胸口的衣服,他知道這個魏夫人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和自己現世的媽長得一樣純屬巧合,可是為什麽?老天就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
“我娘的房間在哪裏?!”魏長生一把扯過身邊匆匆閃過的丫鬟,幾乎是用吼叫的,吓得小丫鬟頓時紅了眼眶,然後就被少爺連拉帶拽,帶着他來到了夫人的廂房。
魏長生在門口遲疑了片刻,毅然地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娘,兒子來看你了。”
榻上的婦人奄奄一息,聽見這句話,眼中一下又有了光彩,她緩緩地轉動頭部,望向魏長生的方向,眼睛裏印出兒子淡淡的影子,旋即嘴角噙着笑,平靜地合上了眼睛。
“我娘是怎麽了?”魏長生深吸一口氣,捏緊拳頭問屋內的另外一個人,如果他沒猜錯,這個形容猥瑣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魏長生的爹,九品知縣,魏知行。
他對魏夫人的憐惜多少源自那張熟悉的臉,這個白撿的爹,他可是一點都不客氣。
半炷香的功夫,魏長生氣急敗壞地回到自己的書房,指着嚴先生的手指微微顫抖。
“你告訴我,我娘是不是死于非命?”
三日前,那時候他還在考場裏百無聊賴,像花蝴蝶一樣滿場交際,他娘在家中無端端地說要去廟裏拜拜,走在路上被一匹發了瘋的騾子沖撞了馬車,當時人就從馬車的轎廂裏甩飛出去,等大夫趕到的時候,人只有了出的氣,沒了進氣。
他那個古板懦弱的爹,生怕影響魏長生考試的心情,硬是壓下消息不許他知道。
嚴先生陰恻恻地對上魏長生質疑的目光,眼神中的寒意令他不寒而栗。“她總是要死的,這點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魏長生即将赴京都入仕,他的身份經不起推敲,尤其他要面對的那位心細如發。這個節骨眼,家人暴斃就是最好的掩飾。接下來要死的,還不止一個。
魏長生的嘴唇無意識地抖動,臉上毫無血色,“那是一條命啊,你們說殺就殺了?”
此時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在一個法制健全的現代社會,而是一個充滿了詭計和陰謀的未知大陸。
他原本以為,做探子無非就是收收情報,工作完成了,自己照樣好吃好睡,做個潇灑散人。到現在,他終于察覺到危機,自己的命,被一幫不知道什麽來歷的邪士捏在掌心。
嚴先生黑瘦清癯的面龐毫無動容,似乎對魏長生這個問題不屑一顧,“兩天後,你要去參加殿試,今日就啓程吧,還有太多事情要打點,這個家,你忘記也罷。”
你的任務,是要潛入羲和大陸權力的最中心,擾亂朝政,讓朝堂上那群天選之人,晚些察覺到北溟洲一直以來的真正目的。
你最好的助力,也是你最大的敵人,就是慕容端。
不要想着掙脫你的命運,你的命,對他們一文不值,想要反抗,只會死得更快。
嚴先生到後來也不知和知縣大人說了什麽,一切從簡,将夫人匆匆下葬,看起來魏大人确實對嚴先生的話言聽計從。魏長生此番在家中停留了不足一日,又被塞進馬車,馬鞭破空,再次步上前往京城的道路。一路上,魏長生的耳畔反複回響着嚴先生的囑托,心中疑窦叢生。
自己看起來并無特殊技能,為何被委以重任?
還有,這個慕容端究竟是何人?嚴先生語焉不詳,只說了他是未來掣肘東青都的關鍵,為何他會對時局影響如此之大?
後背忽然傳來一陣搔癢,他隔着衣服撓了幾下,仍然癢得不行,他索性用後背頂住轎廂用力蹭了幾下,電光火石之間,他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
自己的公鴨嗓怎麽莫名其妙就好了?這個變聲期也太短了吧。
兩個黑影站在不遠處的小山丘上,目送着馬車離去。仔細看,那裏原來就是之前嚴先生帶着魏長生爬的夜山。
嚴先生換了一身灰色的道袍,衣袂飄飄,頭發束在綸巾中,品格清高,出塵之姿。
“嚴長老,你提前讓他進入了成年期。”旁邊那人的聲音聽起來雌雄莫辨,也穿着同樣一身灰色道袍,面上覆着黑紗,看不清長相。
“我不能和他一起去京都,成年了,就有神符護體,也算幫他提前慶祝生辰了。”嚴先生捋了捋胡子,神色間有些肅穆。
他是北溟洲七大長老之一,也是擁有玄武印記的天選之人。當年他通過占蔔術找到了剛出生的魏長生,按照島上的規矩一直陪在魏長生的身邊,教他法術,也教他做人,如今他使用法術,令魏長生長出了新的玄武印記,他的使命便終結了。
他花了十幾年在東青都布下的情報網也神不知鬼不覺地移交到了魏長生的手裏。
“嚴長老,規矩你懂得。”蒙面人的面紗被山風吹起一角,露出的半張臉看起來倒像是個老妪。
“是,你動手吧。”嚴先生負手而立,目光投向遠方已經變成一顆芝麻大小的馬車。
長生,很多事情我沒有和你說,就像我知道你現在體內的魂靈已改,但縱使如此,你仍然是我嚴派親傳弟子,隐術的掌事。你有你的使命,我就不陪你了。
長生,如果可以,好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