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天過後又過了好些天。

城郊一處院落中,幾間青瓦小屋錯落有致。

魏長生用手托着腦袋,眼前的幾本賬簿攤開後就沒翻動過,那些數字在他眼前跳來跳去,好像在嘲笑他走神而不自知。

“侯爺!”小超一腳跨進屋裏,聲如洪鐘,把魏長生耳膜震得發麻。“咦,侯爺你怎麽畫了這麽多烏龜?”

魏長生面皮漲得通紅,“誰說我在畫烏龜,我這是在算賬,你好好和賬房先生學一學,還有我教你的那套阿拉伯數字。”

“好好好。”小超聳了聳肩膀,他知道魏長生有個習慣,一旦被戳到痛處就開始不自覺地叨叨念,簡直和個碎嘴老婆子差不多。這烏龜畫得如此簡陋,要不是自己,還未必看得出。

“哦,侯爺,那個慕容端。”小超剛吐出這三個字,就見魏長生把手中那張白紙攥成了團,沖自己丢了過來。

他準确地一偏頭,紙團飛到了門口。啊喲,心情不太好啊。

“他怎麽了?”魏長生氣若游絲,明顯底氣不足。他心中一直有悔,自己當時幹嘛抽了風,非要在他肩頭畫個烏龜?

慕容端第二日就派人将北苑給查封了。

因為那日他安排好的小娘子根本就不知道有烏龜這一段,被人一盤問,兩眼抹黑,咬緊牙關承認是自己畫着好玩,結果慕容端派來的人丢下紙筆,讓那小娘子畫了個烏龜帶回去。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慕容端派來的人說了,要是找不出當日偷偷潛入稻香村的惡賊,北苑就別想開門迎客。

惡賊?我還淫賊吶,魏長生氣得牙癢癢,北苑關門一天,要損失多少銀錢啊,自己那些裝修費培訓費,什麽時候才能回本啊。

“慕容端的家仆在天街的臨安坊那一片大興土木,說是要蓋宅子。大家都議論紛紛,說他應該花了好~大~一筆銀子。”小超作了個誇張的表情,因為他實在想象不出到底要多少錢。那裏是都城中最貴的地段,鋪石板就有三萬四千五百餘方,北臨泺水,一側磚石砌成的河道,河中夏季積滿荷花,岸上栽以桃李梨杏,春日裏姹紫嫣紅;東邊是禦街夜市,都城最大的鬧市區,商鋪林立,諸行百市。

慕容端這次真是大手筆。

魏長生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搞什麽,這人之前的府邸,低調的恨不得卑微成一粒塵土,現在如此鋪張揚厲,難不成是做給什麽人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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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謝帝君聖恩。”慕容端在朝堂上沖帝君行了個跪拜禮,順道收割了一撥兒其他臣子羨慕嫉妒恨的眼神殺。

這次的新宅子,是帝君從國庫撥錢給他蓋的,準确地說,是“賜給”他的。帝君振振有詞,“慕容端為人品行端正,堪為世人表率,但堂堂選部尚書,住所過于寒酸,顯得我這個帝君,沒有按照聖人先哲所訓做到禮賢下士,實在令我不安。”

慕容端當時一聽這話就心驚膽戰,正要自貶幾句,推辭帝君的一番好意,就聽見帝君話鋒一轉,“不過今年國庫有些緊張,我也不能鋪張,就從我大婚的國用裏,取出一部分,給慕容大人蓋個新宅子吧,對了,地點我選好了,就在臨安坊吧,我問過儀制,那一片風水極好,開枝散葉金玉滿堂。”

“開枝散葉”幾個字砸得慕容端眼冒金星,頓時只覺額角上青筋根根爆出,卻還得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整衣斂容,給帝君行了個大禮,感謝聖恩。

他心裏清楚得很,帝君這是将他立成個靶子,讓衆臣有的放矢。

況且,從國庫裏撥皇後大婚的國用,這不是逼着慕容瑾親自拿刀上門剁自己的腦袋?

慕容端覺得後槽牙疼得更厲害了,果然甜食吃多了心火旺,那陳家鋪子的綠豆糕必須要戒!

等慕容端走出大殿,就聽見成禮在他身後酸溜溜地說了一句,“慕容大人好手段,帝君這回宮妃也不納了,好不容易省點錢,又都給回慕容家了。”

慕容端腳步一滞,裝作沒聽見,快步走出了衆官員的視線之中,他知道,接下來自己必将是口誅筆伐的對象,與其自證清白,還不如省省力氣回家睡覺。

慕容端登上四人官轎的時候,候在轎子旁邊的小厮趕緊送上暖手的銅手爐和狐裘,就要過年了,雪倒是不再下了,天氣越發幹冷起來,晚風猶冷。慕容端擺了擺手,小厮便退下一步收了起來,慕容端這人果然不怕熱不怕冷,天氣越凍,他倒是越生龍活虎。

“今天是什麽日子了?”馬車出發前,他忽然間神情有些恍惚,問了小厮一句。

“大人,今日立春。”小厮答了一句。

慕容端便不再說話,在轎中閉目養神起來。

他有種感覺,大家都低估了這個在天牢中禁锢多年的陳昱,他遠比自己預想的老謀深算,更比前太子陳裕精通帝王之術,之前他假借慕容瑾在宮中的耳目說出想要納妃之事,卻再未正式對着衆人提起,就好像,那只是一個/煙/霧/彈,一個故意放出來的餌,為了看衆人的反應,看誰會有所反應。

朝堂上的每一刻,都得緊緊繃着一根弦,心累。

不過算算日子,那個人是不是快回來了?他會回來嗎?

“阿嚏,阿嚏,阿嚏——”魏長生拉長尾音,重重地打了數個噴嚏,趕緊用袖子掩住口鼻,小超眼尖,看見他鼻子下挂了兩條熱烘烘的鼻涕,殷切地遞了張草紙過去,魏長生接過,狠狠擦了一把鼻涕,鼻頭立刻變得通紅。

這東青都的冬天,怎麽會這麽冷?作為一個體驗過地暖的現代人,這裏屋內屋外一個溫度的冬天,他簡直忍不了,所以這幾日天天趴在熱炕上不下來,結果那天小超開了屋門忘了關,他從炕上竄下來去關門,恰好一陣穿堂風在腦門上一旋,他就染上了風寒,俗稱感冒。

“侯爺,你這身體不太行。”小超看着眼前淚眼朦胧的美人,恻隐之心又開始泛濫。魏長生伸手作了個彈腦殼的動作,他就麻利兒地跑了出去。

這孩子,越來越不怕自己了。魏長生一邊擤鼻涕一邊搖頭。

只過了一會兒,小超又推開門,小腦袋擠在門邊,眼睛裏一閃一閃,“侯爺,阿育回來了,說是山裏下了大雪,再不出來,怕是要封山了。”

啊?魏長生又被小超開門帶起的冷風吹得一哆嗦,阿育?他想起了,這個名字就是那冒充他回亮馬縣守孝的探子,既然回來了,數數日子,是不是自己也該回儀制報道了?

回去能不能名正言順地找個有地暖的宅子?他又打了一個噴嚏。

五日後,儀制尚書成禮的府內迎來了一位貴客。

“成大人,我回來了。”魏長生身穿一件灰白夾襖,看起來十分樸素,他目光坦蕩,眼中似有淚光盈動。

成禮也是熱淚盈眶,看着眼前清減了不少的魏長生,心頭湧起一股暖流。“回來好,回來好。”

帝君迎娶皇後的大婚在即,娶得還是慕容家最難搞的那位老小姐,魏長生回來的時間,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成大人,我帶了些鄉下的土特産,區區心意。”魏長生吐氣如蘭,态度極為恭謹。他回頭示意成禮家的下人将他所帶禮物擡了進來,身後立刻擺好一排捆着的野雞野鴨野兔子,只不過全是活物,各個精神抖擻,引吭高歌,好不熱鬧。

“成大人,我們鄉下沒啥好東西,都是些山裏的野味,請您笑納。”魏長生腼腆地一笑,還是那個爽朗清舉的少年郎。

爛心蘋果的仇,今天算是讨回來了。

只可惜,成禮現在哪有心思顧及魏長生的小把戲,他滿心琢磨着,如何讓帝君能接受讓魏長生負責帝後大婚的奏章。新任帝君根本就不認識魏長生,先前的祭祀大典他一人獨攬了所有功勞,如今該如何是好?

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成大人。”慕容端一口熱茶噴了出來,滿臉寫着張皇失措。成禮親自上門拜訪,确實是破天荒第一次,但讓他如此失态的,卻是見到成禮帶來了幾大籠雞鴨鵝兔,這些野物在籠子裏橫沖直撞,狂飛亂舞,吵得人頭皮發麻。

慕容端這種金枝玉葉,什麽時候見過活得家禽?

“成大人,你,這是何意?”慕容端蹙眉,眼前的成禮病病歪歪地倚在下人身上,這副陣仗讓慕容端有些摸不着頭腦。

成禮羞赧一笑,又掏出手絹捂住嘴巴,重重咳嗽了幾聲。“慕容大人,這不是要過年了嗎,給你送點年貨。”

慕容端眨了眨眼,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

“我這身體啊,最近有些不太舒服,我想着,趁着過年找大夫調理一下。”

慕容端茅塞頓開,心中暗笑一聲,還是靜靜地看成禮往下演。

“這不,帝後的大婚就在三月過後,我怕萬一操辦地有不周到的地方,讓令姊,哦,不,皇後娘娘,責備我儀制辦事不力,到時候我儀制官員都因為我的疏忽受到連累,我實在于心不忍。”

慕容端瞧着成禮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倒是和籠中那只蘆花雞頗神似。

“這不,魏長生回來了。”成禮小心謹慎地說出這個名字,果然看見慕容端瞬間變了臉。

完犢子,之前他倆在刑部果然結了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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