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你要問什麽,問吧。”椿歲很嚴肅地說。
小姑娘一臉又倔又乖的樣子,江馴忍不住輕笑出聲。
少年溫熱清爽的鼻息拂過她耳廓,發絲掃在臉上,有些癢。椿歲擡手撓了撓臉,下意識順手想摸摸耳朵尖的時候,又忍住收了回來。
呼吸微頓,江馴收了笑意直起身,低聲問她:“你真的不喜歡打球嗎?”
椿歲也猜到他大概會問這個,倒也沒多驚訝,畢竟先前江馴就問過他兩回。
鼓了鼓腮幫子,輕籲了口氣,椿歲說:“其實也不是,就你也知道我爸是做什麽的嘛……”
椿歲小學那會兒,山城的治安還沒如今這麽好,椿浚川也還只是個片警,雖然管的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小偷小摸打架滋事的倒也抓得不少。
在那群酷愛打群架的熱血少年裏,就有個常被椿浚川帶回家吃飯——順便進行長篇思想教育的少年。
椿歲對那個大哥哥的第一印象,就是糊了一頭面目模糊的血,還龇牙咧嘴對她笑了笑。
牙很白,吓人又好笑。
椿歲歪着腦袋盯了他一會兒,反倒是樂得笑出了聲,還問他痛不痛。少年愣了下,難得有些腼腆地輕輕搖了搖頭。
小椿歲正是對什麽都好奇的年紀,見那個大哥哥來過幾次,就拉着媽媽宋清安問東問西,才知道少年很小就沒了爸爸媽媽。從小就奠基在心底的蓬勃正義感,讓小朋友下定決心,一定要跟老椿同志一樣,用愛的教育感化問題少年!
結果,就是拉着趙歡歌一塊兒,跟在大哥哥屁。股後面混吃騙喝,外加到處瘋玩兒。三個人最常去的就是家附近那家桌球室。趙歡歌第一次見椿歲摸球杆的時候,就震驚于她的天賦驚呼了一聲“大哥”,并且質疑她以前是不是偷摸背着自己來玩兒過。
那會兒的桌球室,還沒現在這麽正規,有的小弄堂裏扯兩張桌子都能做生意,也是職業小混混們經常光顧的據點。好在那條街上基本都認識椿歲這個混世小魔王,又是表面可可愛愛的小朋友,倒也沒人為難過他們。
直到有一天,椿浚川沉着臉回家,頭一回吼了她,讓她以後再也不許去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小椿歲愕然得不知所措,椿浚川卻跟被人抽了精氣一樣,蹲下來抱住她,安撫地拍着她後背,低聲跟她一遍遍道歉。
那也是椿歲第一次聽見父親壓抑的哭腔,頭一回看見他脆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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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浚川很慢地對她說:“歲歲,哥哥以後不會再來了。”
他接到報警趕過去的時候,少年已經安安靜靜地蜷在了地上。空氣裏是諷刺的血腥味。
他是聽自己的了,沒有找事,也沒有以暴制暴。
只是椿浚川也不知道,在別人刀子捅進他肚子裏的那一刻,少年有沒有後悔聽了他的。
椿歲怔怔地想了好久,嚎啕大哭。
這不是暑假和同桌分別兩個月,也不是班裏玩得好的小朋友要轉學,而是一個會對她笑,帶着她玩兒,教她打球的大哥哥,完完全全,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爸爸媽媽帶着她和趙歡歌去送大哥哥的那天,椿浚川摸着她腦袋,讓她一定要好好的。
她知道這件事對椿浚川來說有多大的打擊,尤其是像他那樣剛正到有些執拗的性子。你以為自己已經拉着一個少年走上正道的時候,他卻因為不是自己的錯誤,永遠不可能再好好走下去了。
所以即便知道這兩件事之間,沒有多少必然的聯系,她還是再也沒在椿浚川面前提過任何關于打球的事情。
“就是這樣了。”椿歲低着腦袋,身體不自覺地彎下去了一些,倆手背到了身後,指節下意識地擰在一起,腳尖點着地上的梧桐落葉,慢吞吞不自然地來回踢了踢。
小姑娘聲音很低,聲音還有點兒的啞,情緒裏壓着的低落,不用看表情,也能猜到。
那點壓抑的低落像絲線在他心髒上纏了一下,江馴垂在身側的指節輕蜷,克制終于敵不過本能,擡手勾着她腦後,把她攬到身前,又往心口壓了下。
椿歲一愣,眼睛都忘了眨,下意識地靠過去,倆個手還背在身後忘了松開。
少年柔軟的毛衣上,幹淨的皂香盈在鼻息間。椿歲耳廓貼在他心口,耳朵裏除了很遠的路口偶爾一兩聲汽車鳴笛,就只剩了少年怦然的心跳。
椿歲覺得自己像掉進了一團曬了很久的棉花裏,又溫暖,又柔軟。想聞一下那點好聞的太陽的味道,又秉着呼吸不敢有太大的動靜。
直到腦後的發被江馴撫了撫。
“沒事了,”少年說得很輕,溫聲安慰她,“都過去了。”
椿歲微怔,聞着他身上特有的,像初陽曬過青草的味道,既覺得安心,又矛盾的心髒不受控地跳動起來。
“嗯,”抿了抿唇角,椿歲伸手,反抱住他,像小時候媽媽哄她睡覺一樣,輕輕拍了拍江馴的背,聲音低低的,又帶着點笑意,同樣對他說,“沒事了,都過去了。”
“以後……”小姑娘聲音很輕,卻又極鄭重篤定,對他說,“都有我在吶。”
江馴壓在她腦後的指節,倏地僵了下。
少年阖睫,脖頸低下去,溫軟的唇,小心翼翼又近乎虔誠地在她發心上貼了貼。喉結微動,低聲說:“嗯。”
“呵,”時年看着浪了一天才到家的椿歲,陰陽怪氣笑了一聲,“回來得還挺早啊。”
椿歲一臉茫然地說:“那我再出去玩會兒?正好佑佑叫我去打會兒球呢。”
“??”她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時年就來氣,他到最後才知道,此“佑佑”非彼“柚柚”。
“走了!”時年氣哼哼地揉了揉她腦袋,“爸媽在家等着呢!”
椿歲笑出“盒盒”聲,跟着他一塊兒出門上車。
晚飯時候,一家人吃得挺開心,聊得挺好,氣氛也不錯,時語姝今天也沒有柔弱不能自理。直到椿歲在卧室裏洗完澡出來。
“你……你幹嘛呢?”椿歲頭發還沒吹幹,亂糟糟地趴在腦袋上,頓在浴室門口看着站在她書桌邊的時語姝。
她睡覺的時候才鎖卧室門,反正平時爸媽和時年要進來都會先敲門。
“歲歲,”時語姝像是吓了一跳,轉身看她的同時,手裏擦着的東西往身後推了推,一臉驚慌又抱歉地說,“對……對不起歲歲,我托朋友買了條項鏈送你,想給你個驚喜,就想趁你沒看見的時候放你書包裏。結……結果,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弄髒你的書了。”
椿歲一愣,心裏念着“千萬別是那本書”跑過去,卻在看到那本濕了大半的書時腦袋嗡地一聲。
書頁上面,別說那些拼音了,連原本印刷的字跡都模糊起來。
椿歲垂在身側的指節,忍不住僵硬地攥緊。
“時語姝,”椿歲嗓子有點啞,語氣涼硬地問她,“你到底跟我有什麽仇?”
“你……”時語姝咬了咬牙,又強迫自己放軟音調,“歲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看,我給你的禮物還在你書包裏呢。”
垂睫瞥了一眼自己敞開的書包,裏面的确躺了一個禮盒,椿歲卻忍着怒意,憋着想揍人的沖動冷笑了一聲:“我去洗澡之前,水杯在我臺燈旁邊,你自己看看桌上的水漬痕跡!它還能自己跑我書包裏去?!”
時語姝臉色一變,又很快恢複過來,伸手去拉她胳膊:“歲歲你聽我說,你真的誤會……”
“你別碰我!”椿歲眉心蹙了蹙,胳膊一擋。
椿歲力氣本來就大,又帶着怒氣,簡單的一擋,就跟用力推了她一把似的。時語姝驚叫了一聲,下意識拽着椅子一道跌坐到了地板上。
“歲歲,語姝,你們……怎麽了?”時聞禮和時年父子倆關在書房裏聊天,季知夏剛剛在樓下聽到了椿歲房裏的動靜,還以為兩個小姑娘的關系終于緩和了,卻越聽越不對勁,趕緊上來看看。
“媽媽……”時語姝坐在地上還沒起來,小聲哭起來。
椿歲沒看她,偏頭看了眼進來的季知夏,眼眶脹得有些紅,低低叫了她一聲“老媽”。
季知夏看見椿歲的表情,心髒一刺。看了眼時語姝,又瞥見了書桌上椿歲那本好像一直挺寶貝的舊書,愣了下。
沒有多問,季知夏走過去把時語姝從地上拉了起來:“語姝,你先回房間吧。”
“媽媽,我只是……”
“先回房間吧。”季知夏打斷她,但還是拍了拍她的肩笑了笑。
時語姝垂在身側的指甲掐了掐掌心,順從地說了聲“好”。
“把你的東西拿走,我不想碰。”椿歲冷聲叫住她。
時語姝看了眼季知夏,季知夏沒有回視她。低頭咬了咬牙,把塞進椿歲書包的禮盒拿走了。
等房間裏就剩了母女倆人,季知夏走到她書桌邊,抽了幾張紙,盡可能地把書頁上的水漬又捂了捂。
然後轉身走過去,輕輕抱了下椿歲,帶着點笑意輕聲說:“怎麽不先吹頭發?”
椿歲也看見她的動作了,明知道那些水都滲進書頁裏了,掖了也沒用,卻還是因為季知夏這個舉動,鼻子裏一酸。
“媽媽幫你吹吧好不好?”季知夏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問。
椿歲愣了下,點頭“嗯”了一聲。
被季知夏拉到梳妝臺前坐下,熱風吹上來,溫熱柔軟的指腹替她輕輕撥弄頭發的時候,椿歲莫名地想哭。
比剛剛一下子看見她那本寶貝秘籍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更想哭。
椿歲不想看見鏡子裏自己的樣子,默不作聲地把腦袋低了下去。
季知夏指節微頓,又繼續吹了下去,直到小姑娘的頭發七八成幹了,才關了吹風機。
小姑娘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腦袋,全沒了平時的熱騰機靈勁兒。
季知夏蹲下來,才發現她的表情更不對。愧疚、懊悔、這些年從未消弭過的自責,像被人抽了閘一樣湧上來。
“歲歲,”季知夏低聲叫她,“語姝那邊我會和她談,但是歲歲,你有什麽不開心的、委屈的,盡管都說出來。想哭就哭,想發脾氣就發。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也沒有任何義務遷就誰。要說不好……”季知夏嗓音有些啞,卻依舊努力帶着笑意,“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對不起你。”
椿歲撐着凳面,垂着腦袋,無意義又不太自然地晃了兩下腿。
“媽媽……”椿歲第一次這麽叫她,“那是我一年級開學,老椿送我的生日禮物。”椿歲咬了咬唇,喉嚨裏哽着團東西似的難受,“媽媽雖然嫌棄老椿送我這個,說他一天到晚都教我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把我教得那一條街上的小孩兒見了我都怕。”
椿歲想起宋清安當時的表情和語氣,下意識地笑了下,“但我不認識的字,她還是一邊嫌棄,一邊給我每個都标好了拼音。所以這書對我來說……”椿歲忍不住頓了下,“我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那會兒,就時時刻刻翻這本書告訴自己:就算不是親生的,媽媽和老椿對我的愛,也是真的……”
“對不起歲歲,”鼻腔一澀,季知夏站起來,彎身抱着她,“對不起……都是媽媽不好……”
椿歲靠在她懷裏,聞着季知夏身上淡淡的好聞的香氣。
很溫暖,卻又讓她很混亂。
就因為她被抱走過,她就要刻意區分兩個媽媽。
要是沒有她,要是媽媽和老椿沒有遇到她,或許會收養個真的失去親人的孩子。那現在的老椿,也不會孤零零一個人待在山城。
明明他們這些人,誰都沒有錯,可偏偏……
“媽媽,”椿歲笑了笑,嗓音很啞,聲音悶悶地說,“我們都沒錯。可是……我還是好難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