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正文完 (1)

椿歲對着門外并不刺眼的陽光眯了眯眼睛。

江馴這句“時間還早,我就不陪你了”,說得就像是“天還亮着,我就不送你回家了”那麽普通。她卻清楚明白地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少年的掌心還覆在她肩上,隔着厚厚的一層衣料,她也感覺不到溫度。

他們倆人之間的第一步,毫無疑問是她先踏出來的,椿歲也不在意所謂的矜持。喜歡的她會去争取,但前提是——能感知到對方也同樣在意的情緒。

就當她是腦補也好,是盲目自信也好,她能清楚地察覺到江馴的難過、壓抑、言不由衷。

剛剛讓他明确地說一句到底喜不喜歡她,江馴都沒有猶疑踟蹰地選擇了不說,而不是随意地編一句“不喜歡”。

可她也是會有情緒的啊,她也會不開心,她……也會覺得委屈啊。

有什麽事情是不能拿出來和她說,偏要用這種方式單方面說再見的呢?

“江馴,”椿歲沒回頭,搭着包帶的指節捏緊,盡量控制着音調,不帶多少情緒地問他,“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是怎麽了?”

冬日午後的小院子很安靜,椿歲能聽見樓上鄰居放着他最愛歌手的成名曲,隐隐約約的歌詞裹在樟樹葉的窸窣聲裏,乘着陽光一道斑斑點點地鋪在院子裏。就是聽不見身後的人給她任何答案。

直到那點虛浮似的壓在她肩上的力道,也在一曲結尾時挪開消失。

嗓子像哽了團東西,鼻腔泛酸,眼眶也脹得難受。一時卻分不清是失望難過多,還是生氣和委屈更多。

但她也有自己的驕傲。

椿歲阖睫,鼓着臉短促地深呼吸了一口。再睜開眼,椿歲頭也沒回,對他說:“膽小鬼。”

一路走出來,椿歲沒有刻意放慢腳步,也沒有像落荒而逃似的用跑。她沒有聽見身後有關門的聲音,卻也讓自己不要轉身。

像是潛意識裏篤定,這份關系不會因為江馴簡單的幾句話就結束。更像是明白,此刻自己轉身回去找他,胡攪蠻纏撒嬌耍賴,或者是裝裝可憐對他示弱,江馴肯定會心軟動搖。

Advertisement

只是她不願意。總要江馴願意面對願意告訴她,到底是什麽原因,以後的路才能長久地走下去。

就讓他自己難過去吧!

出了江馴家小區,椿歲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想。

她出門的時候還和時年說了不回去吃飯的,結果搞半天,連頓晚飯都沒混到就無處可去了。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回去了時年肯定問東問西。她這會兒啥也不想說,看誰都不順眼。誰叫時年和江馴一樣,都是性別男呢。

椿歲拐到商業街,鬼使神差地走進她和江馴喬佑三個一塊兒吃火鍋的店。

店裏人還很少,最熱鬧的晚飯時間還沒到。

服務生小哥以為她是先來排隊的,問她要幾人桌,椿歲吸了吸鼻子,一點沒尴尬地說:“一個人。”

“呃……”服務生小哥眨眨眼,“好的小姐,您這邊請。”

等領着椿歲到了兩人位,服務生小哥又問:“要給您拿個小熊嗎?”

椿歲邊解背包放進桌子旁邊的竹筐裏,邊擡睫對着他說:“不用了,我怕忍不住把鍋底扣他腦袋上。”

那個小熊她見過,穿西裝打領結的,一本正經,一看就像個渣男!

“……”這麽兇殘呢。

椿歲勾了個重麻重辣的紅油鍋底,一點沒想虧待自己地點了好幾樣愛吃的菜等着上桌。

熱氣騰騰的火鍋架起來,椿歲一個人吃得風生水起。直到吃着吃着,就忍不住開始思維發散。

她能确認自己這會兒是難過委屈的,這感覺又和當年知道自己不是爸媽親生的不一樣。畢竟就算不是親生的,就算爸媽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他們一家人之間的羁絆總還在。

可是江馴不一樣。或許今天之後,他倆要是真就這麽賭氣似的誰也不理誰,他們就再也沒有半毛錢關系。畢業之後,兩個人唯一的交集,就是那張全年級ps在一起的集體大合照。

那好久以後,兩個人的關系就真的僅限于“我們曾經是同學”了。椿歲一想到,萬一真的以後倆人僅有的同框,就是年級大合照上面相隔十萬八千裏,在大幾百人裏各自占了綠豆大小面積的“同學”,鼻子就猛地一酸,筷子上涮了幾秒的毛肚瞬間不香了。

椿歲越想越難過。她一點也不想這樣啊。

不蘸香油的涮肉片,辣得嗓子疼。她再也不想忍了,邊往嘴裏不停塞吃的,邊低着腦袋哭得稀裏嘩啦。

“同、同學,你這是怎麽了?”過來看看椿歲這桌要不要加湯的服務小哥慌得一頭汗,“要、要不給你加點湯?”

椿歲眨巴了兩下眼睛,伸手扯了兩張抽紙胡亂給自己抹了下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家火鍋,為啥子恁個辣嘛。”都把我辣哭了!

“……”你這口音标準得我都不敢懷疑你不是川渝人民,怎麽還能嫌辣呢?

椿歲跟小孩子一下子哭狠了似的,借着餘勁抽了兩下肩,擡睫看了他一眼:“謝謝啊,那加點湯吧。”補充點剛剛流失的水分。

“不是,你倆幹嘛呢?”時年接到江馴的電話,趕緊趕過來,看見站在火鍋店門口的江馴,一臉嫌棄卻不忘嘴損,“前兩天還好得跟穿一條褲子的親兄弟是的。怎麽,今天吵架了?”

江馴笑了笑,把手裏拎着的紙袋遞給他。

時年瞥了眼,是歲歲最愛的那家甜品店的包裝。時年沒接,還有點煩躁。煩躁江馴臉上那種又跟沒了人味兒是的漠然的笑。

“要給自己給,我是你倆傭人呢?”時年不客氣地說。

江馴看着他,并沒有瞞時年的念頭:“阿姨來找過我。”

時年愣了下。江馴的意思不用多解釋,時年也明白了。就是不知道先前并不反對的季知夏怎麽突然變了調性。

接過江馴手裏的紙袋,時年觑着他,故意說:“這麽容易就放棄了?你也不過如此麽。”

時年從沒懷疑過椿歲對江馴來說是怎樣特殊的存在。畢竟江馴這樣的性子,他不放在眼裏的人,你硬拿鐵鏈子給他綁上再墜塊石頭,他都能懶洋洋地不給你半點眼神。

“你去陪着她吧,”江馴沒接他話,對他說,“我走了。”

“哥,”椿歲看着朝她這桌走過來的時年,甕聲甕氣地問,“你怎麽來了?”

“發你消息打你電話都沒回,”時年看着她明顯已經哭過了的樣子,又不想在她面前提江訓,只好硬是當眼瞎,“就到你一直念叨好吃的火鍋店來找找。”

“啊。”椿歲迷迷瞪瞪啊了一聲,才發現手機被她塞進包裏一塊兒扔竹筐了,趕緊伸手去撈小包包。

“行了別看了,”時年把手裏提溜着的礙眼小蛋糕塞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吃吧。”

椿歲看見熟悉的包裝,腦子裏的第一反應是:“你怎麽不買兩塊啊?第二塊半價啊。”

時年:“……?”都這時候了,你滿腦子居然還是吃的?到底是你倆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

“哦不對,”椿歲立馬反應過來,邊拆包裝邊挖起蛋糕往嘴裏塞了一口,情緒卻肉眼可見地低落下去,嘀嘀咕咕道,“你又沒有女朋友。”

時年:“…………”那我可真是謝謝你提醒我了。

江馴沒再多待,确認時年進去了就回了家。

進了卧室,站到書架前,卻忍不住擡手,把攢來攢去,都只鋪了薄薄一層的透明糖果罐子拿了下來。

小姑娘信誓旦旦每天都要給他一顆,結果卻是明目張膽地三天打魚。

臺燈暈黃的光打進玻璃罐子裏,半透的糖紙被照着,像淋了雨折出不規則光的江面,很漂亮。

像那段他漫無目的地等待,不知道小姑娘會不會遵守諾言出現,看着被雨淋得七零八落的江面,也告訴自己很漂亮的畫面。

其實他的這條路,本來就落着滂沱大雨,他也早就習慣獨自在泥濘裏前行。

只是突然有一天,那個替他撐傘都要努力踮起腳尖的小姑娘出現,總是笑着同他玩鬧一般,卻做了真正替他擋風遮雨的事情。

原來,他也會貪戀這點溫暖,舍不得放手。

原來,他不是習慣了淋雨,只是……害怕那個願意為他撐傘的人,會突然消失在期冀裏。

江馴旋開玻璃罐,取出一顆糖,剝了糖紙,小心翼翼放進嘴裏。

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本就如此,舌尖卷過玻璃利刃一樣的糖心空隙,甜味混着血腥氣蔓延在口腔裏,裹住喉間哽痛咽下。

原來,他一直舍不得嘗的甜,是這樣的味道啊。

視線微茫,江馴輕聲笑了笑。

一整晚,椿歲都在思考怎麽才能防止倆人變成年級照上的兩顆綠豆。

周日一大早頂着亂糟糟的頭發迷迷糊糊醒過來之後,小姑娘決定做一件事确認一下自己的想法。即便睡眠不足昏昏沉沉,椿歲也不想再等了,撐着眼皮爬起來洗漱出門。

一月的天陰陰冷冷,雲層積得像是随時都能落一場雪,卻又很少讓人如願。又是臨近年底的時候,松鳴山登頂的山路上更顯冷清。

完全沒了那天和江馴一道爬山的閑适心情,椿歲也不想管。像是執拗地就想找個理由找個借口,找個能讓自己堅定的方式。

像是潛意識也在同自己說:如果江馴那天執意要給錢,說許的願才能靈驗的事情和自己有關,那她也不介意再主動一點,勇敢一點,堅定一點。

反正喜歡這種事情,要是一個人退了一步,另一個也站着不動,那可能就真的再也夠不到對方的指尖了。

如果江馴一早就在意自己,那他一定是碰上了什麽不好說的事情。

畢竟像她這麽讨人喜歡的,怎麽會被無緣無故讨厭!椿歲不要臉地想。

反正她沒臉沒皮也習慣了,無所謂。勒了勒背包帶子,裏面還剩半瓶水,怕自己餓帶的幾個即食小蛋糕,并不重,椿歲卻像給自己打氣一樣鼓着腮幫子籲了口氣。

山上的晨霧還沒散,吐出的白煙裹進濕濕冷冷的霧氣裏,椿歲踏進寺門,走到古樹下。

極盡所能地踮起腳尖,等着風吹過祈願牌的時候,能讓她看見江馴的木牌上寫的是什麽。

木質祈願牌上系着的紅繩依舊鮮亮,字跡也還沒褪色。即便這點冷風沒有把雲層吹開,椿歲卻終于在木質特有的悶脆撞擊聲裏看清,那天前一刻還嗤笑她迷信,下一秒卻虔誠祈福的少年,寫的到底是什麽。

江馴的字很漂亮,和他的人一樣,端着傲氣的飛龍舞鳳的筆畫,寫的願詞卻有點幼稚。他說——

願:

歲歲安愉。

椿歲是真沒想到江馴這家夥如此“說話算話”,下午的走班課愣是沒見到他來。課桌底下悄咪咪塞着手機問了下時年,才知道江馴一整天都沒來上課。大概真跟他說的那樣,連期末考都不會來了吧。

時語姝當然也看見了椿歲旁邊的空位,還有椿歲一臉郁悶和這事兒沒完的表情。如果是以往,她一定會覺得爽快,但現在只有更多的怨恨。

季知夏是去找江馴了,江馴和椿歲這狀态也的确是出問題了。她沒想到的是,季知夏找完江馴,沒對她說任何緣由,就替她安排搬離了時家老宅。還冠冕堂皇地找了個“離學校近方便學習”的理由。

即便如今的住處和吃穿用度和之前無異,她也明白季知夏的心思了。

呵,不是親生的果然不是親生的。她裝了那麽久忍了那麽久,就因為一點懷疑,連季知夏都想放棄她。

她不是沒有感知到季知夏對她偶爾流露出本性的心驚。

她也想忘記,她也希望自己真的和椿歲一樣,被椿浚川夫婦收養的時候才三歲不到,小時候的事情一點都不記得,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了那對夫婦的親生小孩。

她也想收起本性,好好做時家的女兒。她也不是不知道,偶然間流露的惡意,季知夏是看在眼裏的,只是沒有戳穿她。

可是沒辦法,誰叫她去時家的時候,已經是能清楚記得很多事情的年紀。更記得那一張張幹淨單純——卻讓她厭惡至極的小孩子的臉,在她面前從信任地笑到恐懼地嚎哭。像是永遠有只無形的手拽着她,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現在的一切都是偷來的。

憑什麽?憑什麽他們就能一生下來就喜樂無憂,她卻只能充當惡人的工具。

她已經分不清是懼怕——怕季知夏有一天發現,她就是鸠占鵲巢的罪魁禍首;還是怨恨——恨憑什麽是她要被生在泥潭裏。

既然如今連季知夏都要放棄她,那她幹脆做個惡人好了。

放學的時候,椿歲想去找喬熠探探口風,沒想到喬熠倒是先來找了她。

“歲歲,你就這麽忍心把我們家阿馴給甩了啊?”喬熠一臉沉痛地問她。

“??”椿歲一臉懵逼。渣女竟是她自己?

“那成語怎麽說的來着?”喬熠再接再厲沒給她反駁的機會,“思念成疾?病入膏肓?”

“……過了。”椿歲忍不住制止他。

“真的。”喬熠一臉正經,“我認識他那麽久,就沒見這人生過病,就連那時候他媽媽……”喬熠頓了頓,覺得有些事兒還是讓江馴自己和椿歲說得好,“你是不知道,他昨天燒得都去醫院挂水了,跟神經病一樣。”

“……”椿歲一點都不明白發燒和神經病有什麽必然聯系,卻忍不住心疼起來,“真跟神經病一樣了啊?”

喬熠:“……”

“啊,”喬熠點點頭,“這會兒還在家裏躺着呢,可慘了,飯都吃不下。”

喬熠說完,開始裝模作樣地東摸西蹭,順勢把一早準備好的粉色保溫桶隆重推出:“我燒了點粥還做了醬菜。哎,就是這會兒也走不開啊,店裏那麽忙。”

椿歲眨眨眼:“……那我去?”

“那這多……”喬熠想想還是別假客氣了,“多好的事兒啊,那你趕緊拿上去吧,他這兩天是真幾乎沒吃什麽東西。”

“啊,”椿歲抱住被強塞過來的保溫桶,懷疑自己被套路了,“可是他會給我開門嗎?”

喬熠擡手攏住嘴,神秘兮兮地說:“我和佑佑以前住那兒的時候,在消防栓裏塞了把備用鑰匙。你別敲門,直接進去,他現在虛弱得很,你就算為所欲為,他都沒有絲毫還手的能力。”

“……行吧。”椿歲替交友不慎的江馴默默點了支蠟。

江馴吃了藥淺睡的間隙,迷迷糊糊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以為是喬熠,也就沒起來。只是随着廚房裏那一聲聲菜刀剁進砧板的驚天動地,江馴終于忍不住撐開眼皮半坐了起來。

“喬熠?”嗓子裏燒得跟煙熏火燎過一樣,江馴啞着嗓子問了下,聲音很低。

廚房剁骨頭的架勢卻停了。不算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當椿歲拎着把菜刀出現在他卧室門口的時候,江馴一度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跟喬熠說的那樣……是有那麽點精神病在身上了。

幻視得有點嚴重。

“呵,”提着刀的女俠輕呵一聲,一臉的匡扶正義,腰板挺直居高臨下,對着斜靠在床上的江馴說,“江馴,你也有今天!”

江馴:“……”

江馴:“……?”

在明白不是自己幻視後,某種莫名的釋然和解,像要沖開那層陰暗沉郁一樣,在胸腔裏橫沖直撞。

江馴覺得很好笑,又莫名鼻酸。

小姑娘無疑是驕傲的,會在自己誤會她時高傲地表示不願與他和解。也會在明明是喜歡他,還誤會他喜歡的類型和她完全相反時,明确地表示她會變得更好,但不會改變自己的個性。

但是此刻,她依然選擇了重新站到他面前。

江馴沒說話,椿歲看着才兩天沒見,下颌輪廓都清瘦得更淩厲了的少年,鼓着的一肚子氣都不忍心生了。

“你給我等着!”握緊菜刀,椿歲撂下狠話就走。

喬熠這家夥太不靠譜了,為什麽醬菜不先切好??

椿歲搬了他寫作業的椅子坐在他床邊,惡狠狠地盯着江馴喝完大半碗粥,冷眉冷眼地問:“還要不要再加點了?”

“歲歲。”江馴叫她。

“啊,”椿歲板着臉看他,“幹嘛?”

“冬令營……”江馴說,“我還是會去。”

“哦,”椿歲斜了他一眼,“你去呗。本來就是好事。”

“等我回來,我們好好聊聊。”江馴很輕地彎了下唇角,垂睫低聲同她說。

椿歲微怔,佯裝生氣的情緒下意識地收了回去,半晌,輕輕點了點頭,卻像是承諾一樣應他:“好,我等你。”

江馴這幾天還是沒來學校,椿歲卻也不惱了。安安心心地複習準備期末考,就是有一點,還是讓她想把江馴拉出來痛罵一句渣男。

明明冬令營要放假了才開始,這厮之前卻騙他立馬就得走。

知道江馴還沒出發去平城,椿歲也沒去找過他。既然江馴願意面對,她也不在乎等這麽一小段時間。

直到江馴要出發的前一晚。

不想讓江馴太嘚瑟,又知道過年估計也碰不到他,還是忍不住想做點什麽意思意思。注意就打到了無人機社練表演的設備上。

家裏的是只能低空飛行的微型無人機,椿歲怕挂太重的東西它也支撐不住,撓頭兩秒,立刻打定了注意。

“裏面的人請注意,裏面的人請注意。你已經被包圍了,不要做無謂的抵抗,請立刻放下手裏的武器高舉雙臂,出來投降。”

江馴:“……?”

江馴打開院門的時候,就看見個低空飛行的無人機在他院子裏橫行霸道地晃悠。機身上還系了根細線,細線一端系了顆糖,糖紙背面粘了張小卡片。

“新年快樂,等大一歲的江馴回來。”

——歲歲

半透的糖紙裹着不知道什麽滋味的甜,像顆星星一樣綴在細繩的一端,只要他擡手,就能夠到。

江馴彎唇把它解下,無聲笑起來。

反正都出去放風了,幹脆溜達一下。椿歲嚴格按照法規指示,小範圍內低空飛行,順便練了下無人機社教的幾個表演動作。直到聯機的畫面裏出現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椿歲有點懵,看見時語姝并不稀奇,她最近也住到學校附近了,就在她和時年住的這個小區東西相向的一片小區,離學院也不遠。奇怪的是,大晚上和她碰頭的,是個陌生女人。更奇怪的是,馬路對面站着的兩個看似路人的中年男子裏,有一個特別眼熟。

椿歲只反應了一秒,就想起了這個男人是誰。就是第一回 見到喬佑的時候,盯梢一樣等在遠處的男人中的一個。

心跳猛地快起來,一個荒誕的念頭,自己都不敢置信,又像是有自我意識一樣,把許多事情串聯在了一塊兒。

她被拐,出現在山城車站時身上塞着并不符實的身世介紹。半年後和她幾乎一個模式出現,被時家收養的時語姝。

和意圖拐帶喬佑有關系的女人,時語姝認識。

……

椿歲沒敢飛得太低,怕被發現,時語姝和這幾個人也沒聊很久,分開之後,那個陌生女人和兩個男人短促地打了個照面就走了。

小心翼翼地把小飛機飛回來,一直拿到手,椿歲才沉沉籲了一口氣。

迅速把小飛機裏的內存卡取出來放進筆記本。

設備離得遠,收音不是很清晰,開到最大聲又有很多噪音。畢竟是民用的微型設備,沒有那麽專業。

椿歲撓了撓臉,立馬打開先前剪視頻玩時用的降噪軟件處理了一下,聽牆角似的貼着小音箱聽了個大概。直到清楚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努力咽了一口,椿歲趕緊拿過手機,給椿浚川撥去了電話。

“怎麽了歲歲,這麽大晚上的還不睡覺?”椿浚川逗她,“和你那個小男朋友吵架了啊?”

“……”椿歲雖然無語,被自己腦洞大開的念頭吓到的情緒倒是緩和了不少,“爸,我跟你說個正經事。”

“嚯,”椿浚川笑了聲,“早戀可以,早婚我不答應啊。”

椿歲眼睛一閉,啪叽一掌拍住額頭,更淡定了。

“你們去年抓住的那幾個人販子,是不是指認過一個叫孫姐的人,但一直沒線索?”椿歲問。

這個孫姐神秘得很,好像每個人說的長相,都有點不一樣。而且那幾個人,這幾年都沒再見過那個女人。

椿浚川一凜:“是。”

“爸,”椿歲嚴肅道,“我有個很大膽的想法……”

“爸,”椿歲一本正經地看着椿浚川,“你這個思想覺悟很不行啊。”

椿浚川臉色是有點憋不住的難看,敲了下椿歲的腦袋:“你膽子倒是挺大。壞人等着逮你,你還能嬉皮笑臉。”

椿歲嘿了兩聲,撒嬌似的靠過去攬住他胳膊:“那可不,從小根正苗紅,膽大包天。”

椿浚川說不擔心不緊張是假的,可也攔不住。況且,這後面還關系着好幾個不同的家庭。

情感上完全不願意椿歲去冒這個險,理智卻告訴他,小姑娘的選擇才是最正确的決定。

這幫人涉嫌的多起拐賣兒童案裏,至今還有五個孩子沒有找到。不談這些孩子的家人這些年來找尋的艱辛,有位孩子的母親甚至因為弄丢了孩子過于自責選擇了輕生。如果能順利抓獲這個叫“孫姐”的關鍵嫌疑人,不只是律法上的勝利,對活着和逝去的人也都是慰藉。

“準備好了嗎小歲歲?”牙醫小姐姐椿歲認識,開玩笑似的問她。

椿歲抿唇比了個OK的手勢才松開椿浚川,躺上診療椅。轉頭對着椿浚川說:“爸你出去等我吧。我待會兒龇牙咧嘴的多醜啊!”

椿浚川嘁了聲,沒走,也沒離得太近。

“歲歲的牙又整齊又漂亮。”牙醫和她随意地聊天。

“謝謝,”椿歲笑,又不要臉地說,“我也覺得挺好看的。”畢竟誰都誇她笑起來好看。

“椿隊你放心吧,”牙醫邊整理手術器材邊笑道,“就像補牙一樣,不疼的。”又說,“就是可惜了,歲歲這麽健康的一顆牙。”

椿歲抿了抿嘴,擡着眼睫對牙醫說:“要是我早點長智齒就好了,用完了還能拔了。”她也挺舍不得她一顆健康小牙的,“小林姐姐,我準備好啦。”

椿浚川心裏一酸。椿歲是害怕弄牙的。小時候沒換牙前,小姑娘實在太愛吃糖,蛀了兩顆牙。他陪着小丫頭一道去看牙的時候,小朋友剛聽見鑽子的聲音,就瞪大眼睛指天發誓:爸爸我以後再也不吃糖了,反正乳牙也得掉,咱們就不看了吧。如今卻要跟沒事兒人似的反過來安慰他。

牙鑽像電流一樣的聲音響起來,椿歲胸腔起伏輕籲了口氣,張開嘴。

鑽頭在她第二磨牙上鑽出個合适的空間,牙醫取過紐扣大小的追蹤設備嵌入,補上複合樹脂。

“歲歲,”椿浚川認真同她說,“你這些天一定要記住,只能吃流食,避免用力咀嚼。那顆牙也不能受撞力,設備太小,電池一旦啓動可以維持的時間也不長,知道嗎?”

“好,”椿歲坐起來,看着他彎了個燦爛的笑,“放心吧爸。”

椿歲沒和時年時聞禮季知夏透露半個字,連時語姝在內,都以為她只是按先前說好的那樣回山城陪椿浚川過年。

沒了時刻在身邊的時年,沒了江城車接車送的司機,在山城落單的機會就多了去了。這自然也是椿歲的本意。

很“順利”地,在落單的時候碰上了要碰上的人。

大概是覺得她這麽個小姑娘實在沒有殺傷力,兩個大男人沒用迷。藥沒上悶棍,直接捂着嘴把她給拖上了面包車。

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只是心裏有了勢必想達成的念頭,那點心髒狂跳的緊張又成了動力。椿歲自認為演技炸裂地用緊張感展現了那一刻的慌亂害怕和無知。

兵荒馬亂裏,趁着有人扯膠布的空隙,椿歲适時把上下牙床重重咬合,直到被堵上嘴反綁住手腕。

像事先預料的那樣,她的包、手機、電子表,都被男人很謹慎地扔出了車窗,連外套口袋都被搜了一遍。

椿歲像事先毫不知情卻被強行擄走的人一樣,戰戰兢兢縮成一團窩在後座上。

“就這麽着了?不要喂點藥讓她睡?”開車的男人問。

椿歲一愣,這聲音居然和秋游那回,松鳴山山道上下巴有條刀疤的男人一樣。

“不用,”綁她的男人嘲了聲,“孫姐那位千金說了,要讓她記住自己到底是怎麽丢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惡趣味。”

司機在後視鏡裏瞥了眼:“那個十幾年前在火車站被老李弄丢的就是她吧?”

也是好笑,拐人的居然還把人弄丢了。

“對,”男人說,“還讓個吃皇糧的撿去了,你說這運氣。”

司機輕嗤了聲:“現在不也還是得去給傻子做老婆?還不如從小就在那戶人家養着,養熟了也就不會想着動別的心思了。”

“還是孫姐出手?”男人問。

“嗯,”司機說,“那戶人家只認孫姐。”

“十幾年前就肯出幾十萬,現在不會還是那個價吧?”男人八卦地問。

“反正不會少。”司機回他。

男人嗤了聲:“不是說這些年煤老板不行了麽。”

“反正比咱們有錢。”司機說。

“這丫頭丢了,那家人後來不是又問孫姐買了一個?”男人問。

“傻子嫌醜,不喜歡。”司機調笑,“倒是見過這個小丫頭的照片一直念念不忘。”

男人大笑起來:“傻子懂個屁!”

……

椿歲碾了碾牙。還好這會兒她手腳都被捆住了,不然還真保不準想給這倆一人臉上來一拳。

都他媽是什麽垃圾!

椿歲把眼睛閉起來,又瑟縮似的蜷成一團。她得養着點精神,這幾天肉都沒吃上一口,她走路腿都發虛了,剛剛的柔弱還真不全是演的。

面包車走的國道,約摸過了一個半小時,車速緩下來,停到路邊。路邊一輛不起眼的黑色帕薩特一早停在那,司機在車邊抽煙。

椿歲被帶下面包車,一路精神高度緊張心跳得像蹦迪一點不困,又要裝出極其害怕楚楚可憐的樣子,又哪兒都動不了,只好硬把掌心掐破了,擠出了點生理眼淚。

男人把她的帽兜套住腦袋,大半個身子擋住她,國道上正常行駛的來往車輛并不會注意。

一邊要演戲,一邊還要注意那輛帕薩特裏有沒有“孫姐”。這幫人分工明确得很,當年那些小孩子,都是由這個不知道真名的孫姐搭的買家。

如果這輛帕薩特裏沒有孫姐,她不知道追蹤器的電池還能不能撐到她遇上孫姐為止。大家定的方案是不管能不能抓捕孫姐,不管她有沒有遞出信號,都要在追蹤設備電量耗盡之前保證她的安全。

想到這,椿歲神經繃起來,祈禱車裏有人,她不想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就這麽被錯過。如果今天打草驚蛇,那個女人說不定再也不會出現,那五個還沒下落的小孩兒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原來的姓名。

帕薩特後車門打開的瞬間,椿歲開始慶幸那天去松鳴山看祈願牌的時候,又花錢替自己挂了一塊“心想事成”。

“小丫頭瘋了?!”交接的男人看着一路都很溫順,突然跟蓄了力爆發了似的一腳蹬上汽車門框,掙紮起來的椿歲喝道。

面包車司機聽見動靜,車窗剛搖下一半——

“都不許動!警察!”

一早和周邊縣市的警力做過通氣部署,為了不引起人販子注意,各個岔路口甚至都等着交接不同牌照型號的汽車,此時将兩輛車團團圍住。

椿歲眼睛能看見那幾個人被反剪雙手壓到了地上,也能看見有人把孫姐從車裏拖了出來扣上手铐,但是耳朵好像已經聽不見了。困意像開了閘,洩洪似的湧上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