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馴微垂的長睫尖被陽光照得半透,漂亮的眼睛裏像落進了光點。椿歲看得有些怔,沒太能理解江馴的意思。她不是……問過他好多次嗎?只好茫茫然地問:“嗯?”
少年唇角輕彎,緩眨長睫看着她,卻沒應她。偏開頭,迎着夕照阖睫,橙紅色的光透過纖薄的眼皮照進來。
冬日午後的陽光,像金黃色的麥芽糖被撐成薄薄的一層,椿歲看見淺金色的光,覆上他冷白的皮膚,暈出一層暖意。那點光暈,像是能把他側顏優越輪廓打下的暗影都照散開來。
遠處高架着的南陵江大橋上,車水馬龍的喧嚣隐約傳過來,混雜了江風吹過岸邊小灌木的窸窣聲,世俗又失真。
椿歲也不知道為什麽,莫名覺得此刻的江馴身上,像是有種她從未見過的狀态。像是和某種情緒達成了和解,很輕松,很舒服。
像是怕吵到他一樣,椿歲抿了抿唇放緩呼吸,學着江馴的樣子閉上眼睛,微仰着脖頸阖上眼睫。
陽光照在身上,鋪開朦朦胧胧的暖意,的确很舒服。椿歲像小孩子躲貓貓忍不住偷看一樣顫着長睫,讓細碎漂亮的光漏進來。
玩着玩着,又突然福至心靈地輕笑出聲。
“笑什麽?”江馴依舊沒睜眼,卻好像能清楚地知道小姑娘正在做什麽一樣,彎着唇角問她。
江馴問得很輕,聲音也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很好聽,還帶着點笑意似的氣音。椿歲清了清嗓子,用一本正經的語氣問他:“江馴,你相信光嗎?”
“……”江馴頓了會兒,輕笑出聲。很想告訴她這個世界沒有奧特曼,又怕這孩子沒了夢做。
椿歲看着他像是閉着眼睛在認真思考該怎麽回答她的樣子,突然笑起來。這笑又和她往日裏沒心沒肺的笑有點不同。
小姑娘笑完,輕聲同他說:“小時候我一直堅信,爸爸那麽忙經常不回家,是因為他白天要穿着警服上班,下了班要去做拯救世界的無名英雄。所以啊,我就想,可能真的有那麽一批人,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扮演着光一樣的角色。”
椿歲自認為就是和江馴閑扯一下,就當是讓江馴對自己曲折的腦回路多點了解。說不定她說了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一天,江馴也會突發奇想——告訴她一些裹在那層安全保護殼下面,瑣碎平常卻真實的想法。
結果,江馴卻睜開眼睛,偏頭看過來,低聲告訴她:“嗯,我相信。”
椿歲輕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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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因為剛剛睜開眼睛,蓄滿眼底的光都鋪到了她身上,還是因為陽光就偏愛這樣幹淨純粹的靈魂,那層蜜色的光暈,明目張膽地勾着小姑娘的輪廓漫延。
少年長睫緩眨了一瞬望着她,擡手,指節輕蜷,虛觸了下。輕聲卻篤定地告訴她:“我相信啊。”
我相信。
這是身陷囹圄也擋不住的光。
“江馴陪椿歲去了山城你知道嗎?”時語姝捏着手機問祁夢琪。
“什麽意思?”祁夢琪不耐煩地問,“你都不在我面前裝了,就別拐彎抹角了。”
時語姝扯了扯嘴角:“山城那個是她養父,她帶着江馴一起去見了,你覺得她是什麽意思?”
祁夢琪煩躁地說:“我爸還去找過江馴好幾次,兩個人不知道聊什麽了。”
時語姝趁勢說:“你一直說江馴不願意回祁家,那你能保證他為了椿歲,不會接受你爸的提議嗎?所以你覺得他們兩個好了,你們家還有你什麽事嗎?”
“我不會讓他回來的!”即便知道時語姝是在挑事,祁夢琪還是不免激動起來,畢竟按照正常人的思路,時語姝說的無可反駁。
“那你想到不讓他回去的辦法了嗎?”時語姝故意語帶嘲諷地問。
“你自己又好得到哪裏去?!”祁夢琪氣道。
時語姝咬了咬牙。她本來想借着“不小心”弄濕椿歲在乎又不值錢的東西,讓她發火,讓季知夏憐憫自己,卻沒想到弄巧成拙。
即便她現在吃穿用度還是和以前一樣,季知夏卻隐晦地表明了,以後讓她和椿歲還是少見面為好。就連周末,都是季知夏和時聞禮一塊兒去找時年椿歲了。
時語姝沒反駁她,反倒是問:“所以你想跟我一樣嗎?”
這話精準地戳中祁夢琪的痛腳:“我才不會跟你一樣!我絕對不會讓江馴回來的!”
時語姝聽着對面氣急敗壞地挂了電話,不再掩飾怨毒地嗤了聲。
這些所謂的千金小姐,不過就是投胎投得好一些而已。憑什麽她們能有的,她不能擁有?
手機捏在手心裏轉了下,摁下一串陌生號碼。
電話那頭中年女人略顯激動的聲音響起:“萍萍。”
時語姝聽着這聲久遠的小名蹙了蹙眉:“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找個時間見一面吧。”
“祁小姐有什麽話,現在可以說了嗎?”只放着輕音樂的咖啡店二樓角落裏,季知夏抿了口摩卡上的奶油,擡睫看了眼對面故作鎮定卻滿眼焦躁的祁夢琪。
小姑娘給她打了個電話自報家門,即便沒有和祁家有業務上的往來,倒也知道圈子裏有祁昀這號人。況且,她偶爾也有從時語姝口中聽到過她有個好朋友是祁家的。
訝異于祁昀女兒為什麽要找自己的時候,祁夢琪就甩出了江馴的名字和兩句模棱兩可的話,約她出來見面。
“阿姨,”祁夢琪說,“您知道我和語姝是好朋友,我也只是聽說……聽說江馴和歲歲關系很好,才想告訴你的。”祁夢琪起了個頭,盡量讓自己顯得立場客觀一些,而不是為了自己。
小姑娘把明晃晃的心思寫在了眼睛裏,季知夏笑了笑:“嗯,你說。”
“阿姨,您最好還是別讓歲歲和江馴走那麽近,您不知道……”為了讓自己不顯得過于急切,祁夢琪欲言又止地說。
“祁小姐既然都約我出來了,不妨直說吧。”季知夏不知道是不是現在的小孩子都學得這麽成人化,還是這位祁小姐格外早熟。
祁夢琪被季知夏輕輕一噎,先前還想掩飾一下的心思,幹脆不想裝了。漂亮的臉蛋上沾上點怨恨,對着季知夏說:“阿姨,您千萬別讓椿歲和他走得太近,江馴他就不是個正常人。就算他一開始沒問題,現在也肯定心理不正常。”
季知夏輕怔了下,就聽祁夢琪接着說:“您知道江馴還有個弟弟嗎?不過一生下來就是腦癱。倒是他,先出來的,一點事情都沒有。”
即便祁昀和祁老爺子不讓在家提,祁夢琪自然聽她母親完整地說過這些事情。原本江晚懷了雙胎,祁家上下都高興。尤其是迷信的祁老爺子,特意讓人算過,說是江晚的這胎只要能自然出生,祁家将來肯定能更上一層。所以,原本或許能避免的悲劇,因為所謂“大師”的一句話,在醫生明确告之胎兒可能有臍帶繞頸缺氧的風險,祁老爺子卻依舊堅持順産。
祁家的确是得到個異常聰慧的哥哥,卻也得到個連正常生活都過不好的弟弟。
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那句“要是那個大的,肯早出來幾分鐘,說不定小的就不會有事了”,仿佛成了所有人推卸責任最好的借口。
“因為這個事情,江澈一出生就跟了江家的姓,幾乎也都是養在江家。”祁夢琪拼命想從季知夏臉上看出點情緒,卻也只看見她淡笑着點頭聽自己說話,“江馴的……媽媽也變得不太正常,在他小學的時候,一個人把江馴帶走了,還替他改了姓。”
季知夏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祁昀和江晚在江馴小學的時候才分開,這位祁小姐的年齡倒是和江馴差不了多少。
“後來江馴的外公外婆出了意外,江澈沒人照顧,只能通知江晚叫她回來。”祁夢琪見季知夏神色一直淡淡的沒多大反應,說得就急了些,措詞都懶得用敬語了,“阿姨你不知道,江晚為了不回來照顧那個累贅,情願自殺都不想回來。”
季知夏擡到唇邊的杯沿一頓,擡睫看過去。
終于在季知夏臉上看見了鎮定以外的神色,祁夢琪傾身靠過去了一些,壓低音量說:“阿姨,你千萬別讓椿歲和江馴在一起。他媽媽當時,本來是想拉着他一起死的。只是到最後一刻,不知道是良心發現還是害怕這裏只剩了江澈一個沒人照顧,才沒下得了手。”
“他從小記性就好得吓人,像是什麽都能記住。”祁夢琪怨憤地說,“阿姨你不覺得特別吓人嗎?好像江澈所有的好處都被他占了一樣。”
“到後來,不光別人怨他,就連江晚都會忍不住問他,為什麽不肯早點出來。你覺得他會忘得了嗎?他會心甘情願回來照顧江澈嗎?”祁夢琪堅信自己想法地問。
杯子裏的深色的液體晃了下,季知夏幹脆放下了杯子。
“江澈在江馴回來之後的第二年,就淹死了。”祁夢琪接着說,“警察說是意外,是江澈自己不小心掉進泳池裏的。可是……連爺爺和我爸爸都覺得,不一定是意外。”
畢竟是誰都不想要的累贅,江馴這麽聰明的人,又怎麽會甘心被拖着?
“夏夏,”卧室裏,季知夏臉色疲累地靠在沙發裏,時聞禮蹲在她身前,擡手捏了捏她的胳膊,低聲同她商量,“要不……我們還是就讓倆孩子,自由發展呗。那孩子多不容易。”
季知夏挪開扶着額頭的指節,垂睫看向他,反問:“我之前反對過嗎?”
時聞禮輕嘆了口氣,站起來,指尖貼上她太陽穴,輕輕摁壓:“你真信江馴為了不想有人拖累,害死他自己弟弟啊?你別看阿年那小子好像一天天的不待見江馴,可要是真覺得他人有問題,怎麽可能讓歲歲跟他走那麽近。況且,歲歲和老椿也不是那種不識人的人啊。”
“我在意的不是這個。就憑祁家那個小丫頭今天對江馴的敵意,能有機會打壓他還會幫他說好話麽?”時聞禮的摁壓終于讓她脹了半天的腦袋舒服了一點,季知夏阖着眼睫說,“我在意的是……他知道自己母親動過想讓他一起死的念頭,也記得那一家人每個看他都跟看仇人似的态度,怎麽還能做到這麽平靜的。”
“那這也不能怪人家孩子吧?”時聞禮手上沒停,“他就不能嘗試着忘記放下?”
季知夏輕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擡手,拉住時聞禮的指節看向他,低聲問:“聞禮,換了是你,你能不恨不怨嗎?”
時聞禮呼吸微滞,有一瞬怔然的恍惚。直到季知夏捏了捏他的指節,溫柔地對他笑了下才回神,回握住了她的手。
“那麽聰明的孩子,從小什麽都懂,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記得住。”季知夏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看上去還那麽正常的。這才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就好像……只要他願意,就能僞裝成最完美的樣子。那他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麽?會不會哪天,他就不想裝了?我不否認是我多心,可我也做不到讓歲歲去冒這個險。”
時聞禮垂睫,剛剛為了勸說季知夏勾起的笑意也落了下去,輕輕摩。挲着她的指節,沒說話。
“我倒情願江馴是先前兩個孩子說的那樣,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季知夏低聲和他說,“聞禮,你明白嗎?”
時聞禮偏身攬她進懷裏,摩。挲了下她腦後的頭發,輕聲說:“嗯,我知道了。”
季知夏環上他的腰,安撫地拍了拍他後背,嘆了口氣,說:“還有……我準備替語姝安排個房子,以後盡量讓她和歲歲不要碰面了。”
她不是沒有發現時語姝從小到大,偶爾沒藏好的怪異情緒,也不是不知道她對歲歲帶着不同立場的敵意。只是……畢竟是真心養大的孩子,總是存着她能改變的念頭。直到祁夢琪來找她。
時聞禮沒問她原因。上回兩個小姑娘因為書的事情起了争執,這回季知夏會被祁家女兒叫出去,大概率和時語姝也脫不了幹系。
“好,”時聞禮捏了捏她的肩,就像當初季知夏想收養時語姝的時候一樣告訴她,“聽你的。”
季知夏約江馴見面的咖啡館,和祁夢琪的是同一間。不知道是怕自己不夠狠心,還是提醒自己別心軟,坐的還是二樓同一個位置。
兩層複式的漂亮小洋樓,一屋子的咖啡香,滿室暖氣,方寸間的氣氛卻冷冷清清。
“江同學,”簡單把祁夢琪找她的事說了一遍,季知夏溫聲問他,“如果祁小姐說的和事實有出入,你也可以告訴阿姨。”
江馴垂睫,神色疏淡地笑了下,低聲說:“沒有。”
季知夏仔細觀察着江馴的神色,看不出他不開心,甚至沒有多大的情緒起伏。可越是這樣,越讓她無法釋懷。
在季知夏看來,她對面坐着的少年,像是沒有情緒感知一般,什麽都無所謂。
“阿姨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警方的判斷。”季知夏說,“阿姨從沒想過你弟弟的意外是因為你。”
江馴擡睫,禮貌地笑了笑:“謝謝阿姨。”
即便季知夏只是客套,他也應該道謝的。
畢竟曾經的那些人讓他明白,這個世界上,不光是有罪需要證明。連無辜,都需要自己證明。
“那麽……”季知夏話音微頓,江馴擱在膝上的指節,像是能預料到她接下去想說的話,狠狠蜷了下。
“江同學,能麻煩你以後,不要和我們家歲歲走那麽近嗎?”季知夏沉沉換了口氣,“我想你也知道,我今天特意找你出來的用意。”
“阿姨,”江馴叫她,臉上神情淡淡的,出口的話音卻很篤定,“我不願意。”
季知夏微怔,倒是沒有想到遇上歲歲的問題,少年會如此直接。
“江同學,”季知夏狠了狠心,“你是覺得……歲歲不會遇上比你更好的人嗎?”
江馴很坦然地擡睫對上季知夏的目光,沒說話。
他不否認歲歲會遇上比他更好更優秀的人,只是那又如何?旁人能給予她的,他只會給得更多。
季知夏卻明白,江馴用這個年紀特有的驕傲和自負,替自己築了道牆,又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即便是這樣,他也不在乎。
“如果我們做大人的都反對,你是希望看到歲歲,和我們都對立,站在你那邊嗎?”季知夏故意說,“歲歲的爸爸,還不知道你的事情吧?”
江馴知道她指的是椿浚川,垂了垂長睫:“嗯。”
少年雖然應了她一聲,季知夏卻知道他依舊沒有妥協。
她不知道江馴是不是覺得,他自己同家人的關系是這樣,所以對歲歲和他們的關系也不在乎。
“那就是你覺得……”季知夏咬了咬牙,賭他對椿歲的感情,賭椿歲在他心裏的分量,踩着少年的軟肋問,“歲歲不值得遇上更好的人?”
江馴脊背一僵,心裏那道負隅拉扯,被別人——也被自己反複切割的防線,在這句話面前頃刻潰堤。
那些他用冷漠和自負一層層裹住,壓在心底的陰暗和狼藉,椿歲像是隐隐明白,卻從不戳破,小心翼翼地替他維護着自己這點可悲的自尊。
季知夏說得沒錯,小姑娘不管在哪兒,都是被養在愛裏包裹着長大的。純淨美好,值得最好的。
終于從少年臉上看出這個年紀該有的不安,季知夏不知道是該松一口氣,還是該替她的自私汗顏。
苦笑了一聲,季知夏知道自己踩住了他的痛腳,繼續說:“我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女兒,我對她沒有任何奢求,只希望她往後一生能快樂健康。你現在離開她,她是會難過一陣,但是歲歲現在還小,以後的路還很長,她還有許多許多的可能性。她的世界裏,不光只有你,會有很多人愛着她,陪着她。所以……趁現在還早,江馴,你離開她吧。”
季知夏等了許久,江馴都沒說話。她卻明白,江馴是聽進去了。否則,按少年的心性,一早會告訴她“不願意”。
“江同學,”季知夏站起來,拿過搭在身後的開司米大衣,看着無聲坐在原位的少年,到底是不忍心,“你可以直接告訴歲歲,是我要求的,是我不想讓你們在一起。”
江馴好像沒聽見一樣,擡頭叫她:“阿姨。”
季知夏:“嗯?”
“能不能麻煩您……”少年卸了一身的傲氣,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輕聲問她,“麻煩您不要告訴歲歲,我的那些事情。”
季知夏的心,狠狠揪了下。
她不是沒有年輕過,也不是沒有見過時聞禮當年的無法無天。她也不知道今天這麽做,到底對不對。只是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她的的确确賭不起,也不想心軟,不想回頭。
“好,放心吧。”季知夏嗓音有些變調,偏了偏視線,告訴他,“阿姨不會告訴歲歲的。”
“嗯,”他知道,季知夏已經很客氣了。喉結輕滾,江馴咽下喉間那點哽意,很淡地笑了笑,緩聲說,“謝謝阿姨。”
江馴不知道季知夏什麽時候走的,冬日下午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明明不烈,卻有些晃眼。
畫面恍惚地重疊,江馴長睫輕顫眯了眯眼睛。
即便在剛剛那一刻,即便到現在,他依舊自私地不想讓小姑娘知道他的那些不堪。依舊希望……他在小姑娘心裏,是個正常的人。
少年把微微擡起的指節卸了力收回來,不再想着去觸碰那道觸手可及的光。
畢竟,他不配。
椿歲沒想到江馴會主動叫她來吃中飯。她掰着手指頭看着天花板仔細推算了半天,也沒想出這個周六算是什麽特殊的日子。
不光有飯吃,還是江馴自己做的。雖然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差,不過還算能下口。椿歲喝着第二碗熱騰騰的雞湯嚴肅下了判斷。
“要吃蛋糕嗎?”江馴起身問她,“在冰箱,我去拿。”
椿歲故意眯了眯眼睛,一臉“我要審判你”的表情看着他:“你今天不對勁。”
江馴搭着椅背的指節一僵,手背上的經絡都崩得更明顯了些。稍稍調整了一下,才笑着說:“怎麽了?”
椿歲歪着腦袋打量他,回憶了一下她剛剛在廚房搗亂的場景,一本正經地說:“不要欺負我沒談過戀愛啊,我看過的公衆號比你刷過的數學題都多。說吧,你是不是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了?”
江馴揚了揚眉,一臉無辜。
椿歲樂得不行,故意湊過去,撒嬌耍賴似的輕聲逗他:“你不覺得你今天溫柔得有點過分嗎?我怎麽搗亂你都不生氣,我怎麽怼你你都不嗆回來。不是做對不起我的事情了,幹嘛那麽好?”
江馴崩着的神經松了下,輕嗤了聲,擡手揉了揉她腦袋說:“嗯,大概是良心發現了吧。”
椿歲嘁笑了一聲:“行吧,那你去拿蛋糕吧。我現在只想吃一塊,還有一塊晚上再吃吧。”
江馴輕“嗯”了聲。等把蛋糕放到她面前的時候,小姑娘又說:“其實你今天這雞湯挺好喝的,就是淡了點。但是我怕打擊你的積極性,就沒開口讓你再放點鹽。下次你再燒,注意一點。”
呼吸滞了下,江馴無聲笑了笑,沒應她。椿歲也沒在意,抿唇聳了聳肩。白吃白喝不幹活還敢提那麽多要求,也就只有她了。
一頓中飯連點心,一直吃到下午兩點,椿歲估計他待會兒又要給自己一整套“未來”,趕緊趁江馴收拾的時候去沙發上靠着玩了會兒手機。
江馴收拾桌子,洗碗,像有強迫症一樣,連每一支筷子都仔細擺好。做完所有的事情,拖了很久。明知道沒有意義,明知道總要面對。
走出廚房,客廳裏很暖,小姑娘像快睡着了似的點了下腦袋。
“歲歲,過來。”江馴站在後門玄關那兒,朝她招了招手。
“嗯?”椿歲一秒清醒,拍了拍臉站起來,蹦跶了兩下走過去,“怎麽了?”
江馴沒回答她,卻擡手拿下了她挂在玄關上的外套。
椿歲眨眨眼,看着江馴把自己毛絨絨的外套抖開,抿唇偷笑走過去,心安理得地伸手,讓江馴替她套上。
江馴替她理了下帽兜,椿歲轉過身面對他,江馴又替她拉上了外套拉鏈。接着是她帶來的斜跨小包,再是她的球鞋。
這下椿歲真的有些受寵若驚了。看着屈膝蹲在地上替她系鞋帶的江馴,椿歲低頭看着他的發心小聲問:“是要帶我出去玩兒麽?”
江馴沒回答她,直到仔細地替她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才站起來看着她。
椿歲鼓着腮幫子,眼睛亮晶晶地朝他擡了擡眉毛,滿臉期待地等着答案。
“寒假我會去平城參加冬令營,期末考不參加,這兩天就走。”江馴告訴她,“下學期我也答應了去M國做交換生。”
椿歲勒着斜挎包的帶子懵了一瞬,怔然地看着他。明明……江馴說的都是好事。卻又好像……這些關于未來的好事裏,沒有一點需要她參加的意思。
無聲掀了掀唇,椿歲告訴自己,一定是她多心了,努力彎了個笑,才對江馴說:“很好啊。怎麽……之前沒聽你說過啊?是這兩天決定的嗎?”
江馴沒有回答她,只是打開門,用盡量平常的語氣告訴她:“所以,你以後不用再來了。”
一整盆涼水兜頭澆下來,讓她把難得的自欺自人收起來。
本來以為猜測就夠讓她難過了,原來得到确定的答案,是這麽陌生的感覺。
“不是,江馴。”椿歲有些說不下去似的頓了頓,自嘲地笑了下,“你讓我來我就來?你讓我走我就得走嗎?你覺得我椿歲是這麽好欺負的人?”
江馴垂睫,克制着所有情緒,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椿歲看着他比當初看陌生人還淡的神情,垂在身側的指節攥了攥,如有實質一樣的委屈湧上來,把此刻在他面前本來就是僞裝的張牙舞爪沖碎。
忍不住扁了扁嘴,椿歲仰頭看着他,放軟了聲音,低低地跟他說:“江馴,我知道你不會是無緣無故這樣的人。你有什麽事情,可以跟我說的啊。你還記不記得,當初還是你告訴我,有什麽想知道的,就要自己去問。那你現在到底是怎麽了,你告訴我好不好?”
少年抄在褲兜裏的指節碾在一起,小姑娘柔軟的每個一字,都在他胸腔裏挫割了一遍。
“歲歲,”江馴很輕地叫了她一聲,扯了個極盡勉強的笑,緩聲對她說,“我有點累了。”
椿歲怔然,原本還想發洩的那些委屈怨氣,在看到少年周身從未有過的無力感時瞬間散盡。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江馴。那些他桀骜的冷漠的,或是自負又傲氣的樣子,她都見過,就是沒有見過像是對什麽事情都無從确信的樣子。
“江馴,”椿歲咽了一口,壓下喉間擋着她發音的哽意,擡睫問他,“這就是你三番兩次不讓我說喜歡你的原因?你不讓我說,因為随時想着……累了煩了的時候,想說放棄就能放棄,是嗎?”
江馴垂眼看她,半阖的長睫掩去眸底暗色,臉上看不出多大的情緒,槽牙卻緊緊嵌着,沒說話。
椿歲垂在身側的指節攥了攥,阖睫深呼吸了一口氣。重新睜開眼,問他:“那你喜歡我嗎?”
江馴心跳滞得胸腔裏一悶,偏開視線。
喜歡這兩個字,他可以不說,卻不能也不願意去否認。
去騙她。
“走吧,歲歲。”少年掰着她的肩,讓她轉身,在她迎着門外天光時,低聲告訴她,“時間還早,所以……我就不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