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蟄伏(上)
崇華殿前,新任中護軍夏侯玄,散騎侍郎何晏,大将軍長史鄧飏,洛陽令李勝低聲談笑着往殿階下走去,難掩春風得意之态。倒也難怪,浮華案後,他們在仕途上沉寂多年,如今憑借曹爽的提攜重登朝堂,自是心中歡喜。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正在興頭上,何晏不知怎麽突然噤了聲,伸手攔下了一個正與他們錯身而過的人,“子元?”
聞言,其他三人不約而同的側目過來,但夏侯玄的視線幾乎未在司馬師身上停留須臾便轉向了另一邊。鄧飏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後随意地拍上他的肩頭道:“這麽久沒見,你混得不錯呀。”
早就不想再與他們牽扯不清,司馬師心中暗罵着何晏多事,面上卻是一派和悅,“你們也不差,新官上任,師在此恭賀各位了。”說着,還煞有介事的抱拳施了一禮。
“哎,子元你太客氣了。”擺擺手,李勝讨好道:“怎麽說你都比我們早些時候入朝,又随行天子左右,今後我等同朝為官,許還要你多加照拂也難說啊。”
對他不着邊際的話暗暗報以冷笑,司馬師耐着性子客氣地回應道:“不敢不敢。”
抱臂倚上一旁的雕欄,何晏朝他揚揚下巴道:“看你行色匆匆,急着去面聖?”
一心只想趕緊擺脫這夥兒人,司馬師毫不猶豫地點頭,“正是。”
拖長了聲音,何晏怪聲怪氣地嘆道:“入則規谏過失,出則騎馬散從。看來,這散騎常侍的位子真不清閑啊。哪像我們,還閑着不知做什麽好,聚在一起打發時間。”
“急什麽,你自己不也是散騎侍郎,早晚跟子元一樣操心。”李勝顯然沒搞清狀況,話才一出口就被何晏橫了一眼。
用眼神逼得李勝閉上了嘴,何晏又把注意力轉到了從始至終都沒講半句話的夏侯玄身上,“你說呢太初?”
眼睛雖一直望着別處,但幾人的對話夏侯玄卻聽得一清二楚,含糊地“唔”了聲,他兀自邁開步子往階下走去,想要結束這場令他厭煩的會面,“走了。”
見狀,何晏、李勝和鄧飏不由面面相觑,雖一早就知道夏侯玄與司馬師自夏侯徽死後疏遠了不少,可他們對其中原委并無過細了解,因而萬萬沒料到他二人的關系竟會僵化到此種程度。何晏本想揶揄司馬師近年來對舊友的疏離,沒想到反倒讓自己落得尴尬。
“哈,哈哈。”最後還是鄧飏率先反應過來,幹笑道:“子元,你還要面聖,我們就先告辭了。”
行了別禮,司馬師看着幾人嘀嘀咕咕地走遠,唇角的弧度尚未斂起,目光已冷了下去。
轉身上到殿內,司馬師不禁有些奇怪,按照平日裏這個時辰,曹芳大都坐在書案後對着一大摞古書典籍發呆,眼下卻意外的沒見到他的蹤影。四下看了看,他決定還是找個宮人問問,誰想剛要開口,就聽到大殿南堂有隐約的交談聲傳出,想來應是曹芳在會見哪位大臣,于是他改口問道:“聖上和誰在裏面?”
“回常侍的話,是曹大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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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說曹爽的名號,司馬師馬上警惕起來。轉身出到殿外,繞到崇華殿南堂的位置,他借着職務之便支走了兩名侍衛,旋即隐在一扇窗下側耳聽起了殿內的對話。
暮色四合,太傅府的書房裏光線漸暗,司馬懿放下手中文書擡頭對端坐一旁的長子道:“你是說,曹爽要求聖上遷吏部尚書盧毓為尚書仆射,由何晏填補吏部尚書一職的空缺,聖上還同意了?”
“不錯,孩兒聽得千真萬确。”沒有含混,司馬師答得肯定,“想必明日早朝聖上便會将盧毓、何晏的職位調動公諸示下。”
捋須沉吟片刻,司馬懿高深莫測地笑道:“你好好看着,這才只是開始。”
自景初三年幼帝曹芳即位以來,曹爽雖表面上對司馬懿恭敬有加,但私下裏的小動作卻并不少:先是明尊暗貶,進言天子把司馬懿從掌兵的太尉一職上徙遷到位高權虛的太傅之職上;後又陸續啓用了一批新人在朝中擔任要職,替他賣命;如今,他進一步向權力探手,妄圖一頭獨大。這種種跡象都令司馬師感到憂慮,不理解自己父親為何還能如此怡然自适,他眉頭深鎖道:“父親難道打算就這麽繼續放任他?”
明白長子在擔心什麽,司馬懿不疾不徐地安撫道:“稍安勿躁,現在就采取行動尚且為時過早,你跟在皇帝身邊多加留意,有任何異動就來告訴老夫,切莫妄動。”見司馬師點頭應允下來,他狹起雙目,露出幾分期待的神色來,“老夫倒真想看看,曹爽那小兒到底有多大能耐。”
“父親既有交代,孩兒便放心了,只是,還有一事仍需父親費心。”聽到司馬懿讓自己說下去,司馬師繼續道:“尚書仆射不似吏部尚書行任免之事,卻也堪稱尚書臺要職之一。可盧毓素與父親交善,曹爽斷不會讓其久居該職。屆時,若尚書仆射一職再落入他手,朝中各部均将為其染指,對我們恐怕不利。”
手指點着案面,司馬懿顯得頗有興趣,“那你覺得,曹爽接下來會怎麽做?”
考慮了一番,司馬師有條不紊道:“曹爽前些時候委任其麾下一個叫畢軌的人擔任司隸校尉,官位品級雖不算高但有權彈劾京師百官。孩兒猜想,不出意外,曹爽定會授意他在彈劾盧毓一事上做文章。”
“彈劾就一定能罷免嗎?”反問一句,司馬懿意味深長地看向司馬師,“你再仔細想想,盧毓是何等出身。”
“他父親乃是漢末鴻儒盧植,他身為世族之後亦可稱得上德高望重。”猛地頓住,司馬師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世族,世族……”
心知他已然明了自己的意思,司馬懿挑眉道:“何須老夫出馬?”
“父親高明。”舒展了眉頭,司馬師了然道:“世族官僚在前阻撓,他曹爽又豈能如意。”
“陳長文身故後,世族群龍無首久矣。倘使曹爽當真敢動盧毓,各家各派絕不會坐視不管,而縱觀朝野,能帶領他們度過危機之秋的,又有幾人?”點燃了案角的燭臺,司馬懿望着晃動的火光,眼底漫上了成竹在胸的笑意。
一邊颔首稱是一邊在心裏感嘆自己與父親的智略仍然相去甚遠,司馬師低頭自哂道:“父親所思詳備,倒是孩兒多慮了。”
緩緩嘆了口氣,司馬懿閉目養起了神,“總之,再觀望一陣,切記謹慎行事。”
“孩兒謹遵父親教誨。”注意到他面帶倦容,司馬師放輕聲音道:“時辰不早了,父親好生歇息,孩兒先行告……”話音未落,就被門外家仆的通報聲打斷了,起身将房門打開,司馬師定睛一看跟在家仆身後的來人,不免有些意外,“子上?你怎麽來了?”
“啊,阿兄你也在啊。”顯然也沒料到會跟自己長兄打個照面,司馬昭先是一愣,然後才回道:“我正好路過,就進來看看。父親呢?”
“在裏面,進來吧。”側身把他讓進門,司馬師反手阖上門引他行至司馬懿面前,“父親,子上來了。”
“坐吧。”随手指了指邊上的席位,司馬懿睜眼看向司馬昭,“交給你的事都辦妥了?”
年近而立的司馬昭早已褪去了少時的浮躁,神情和言辭都沉穩了不少,“父親放心,那些烈祖時期遺留下來的苦役孩兒均已送返回鄉,城內的田耕苛碎也已蠲除。看樣子,耕農是可以安心勞作了。”
滿意地“嗯”了聲,司馬懿自語般道:“烈祖好興土木,且制度靡麗,百姓苦之。如今新皇繼位,身為臣子唯有盡力彌補,節用農務,以慰天下黎民。”
身子稍往前傾了傾,司馬昭低聲附和道:“父親所言甚是。”
隔着燭光,他的眉宇輪廓仿佛都透露出一股沉澱下來的穩重,司馬懿不動聲色地舉目觀察了他一刻,突然正色道:“以後,你不必再做典農中郎将的工作了。”說完便不期然看到兩個兒子同時變得驚異的表情,“老夫已啓奏聖上任你為散騎常侍,明日起,你和子元一同進宮面聖。”
待司馬昭應了聲,司馬師也跟着點頭道:“這樣也好,眼下宮中形勢多變,我獨自應對難免會有纰漏。有昭弟在總歸多雙耳目,多份力。”扭臉迎上司馬昭藏着愉悅的目光,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悄然攀上了他的嘴角。
不可抵擋的倦意襲來,司馬懿揚手道:“好了,你們都回吧。”
“諾,孩兒告退。”起身雙雙行了禮,兄弟二人一前一後退出了書房。冷風習習的夜裏,他們并肩走在通往太傅府外的回廊下,相互交彙的眼神裏,有太多心照不宣的秘密、奮起的野心以及不疑有他的信賴。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父親孑身在燈影昏黃的書房裏,對着某位先帝的終制拓本,掩卷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