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蟄伏(下)
翌日早朝,曹芳果下诏遷盧毓為尚書仆射,何晏為吏部尚書。群臣無異議,司馬懿更是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甚至在退朝後還跟同僚們笑言後生可畏。
之後,盧毓又被曹爽奏請轉任廷尉一職。
朝中依舊沒有反對聲音。
對此,曹爽很滿意,但還不滿足。他的不餮足,終于在數月後,于暗流湧動數久的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如往常一樣,司馬懿準時出現在早朝上,卻在踏入殿門的剎那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下意識地看了看周遭,哪想不偏不倚撞上了曹爽看向人群中的眼,循着他的視線瞥了眼遠處的畢軌,司馬懿故作茫然地轉回頭,客氣地沖正朝自己擡手致意的曹爽點頭笑了笑,繼而站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少頃,曹芳從側殿而入,接受了衆臣的拜谒,聽了些日常的彙報,他繃着小臉道:“列位愛卿可還有事啓奏?”
“臣有本要奏。”開口的正是畢軌,只見他離席前趨幾步,手裏确實捧着一份奏疏。
“呈上來。”從近侍手中接過奏疏,曹芳才看了幾眼就面露難色。他雖幼弱,但畢竟接觸了這麽久的帝王事,多少培養起了對政事棘手程度的判斷力。信手又把奏疏交還給了近侍,曹芳吩咐道:“你替朕念給諸位愛卿聽聽。”
“諾。”應聲走到丹墀最前面,近侍一板一眼誦讀起了奏疏上的內容。
司馬懿才聽了幾句就在心裏樂了——不出所料,那是一本彈劾盧毓,要求貶黜他的奏疏。
與此同時,在場衆多大臣也開始交頭接耳。随着奏疏內容的完全公布,下面的議論聲也越來越大,在殿中嗡嗡響成一片。再看大臣們的反應,除了極少的幾個人,其餘的不是搖首嘆氣就是神色凝重,怎麽看都是對這份奏疏充滿微詞。到最後,居然有人站出來公然表示質疑畢軌捏造罪名,有失公正。
如此強大的阻力,着實超乎曹爽的想象。回頭看看身後情緒激憤的文武百官,又看看對側身邊圍滿大臣的司馬懿,他不禁更覺心慌。一面迫使自己鎮定下來一面分析起當前的情勢,曹爽意識到,朝中頂着大半邊天的,仍是那些舊世族,他要想推行新政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僅靠手中現有的權力是遠遠不夠的,還需更多勢力的依附。
這廂,司馬懿耳朵聽着同僚們的紛紛議論,眼睛看着曹爽獨自焦灼的模樣不由感到好笑。熱鬧看得差不多了,身邊請他站出來主持公道的大臣也越來越多,司馬懿終于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傅但說無妨。”看到有人來替自己處理這個燙手山芋,曹芳自然樂不可支。
“昔太祖為丞相時,盧廷尉乃入其麾下,後建魏國,又以忠心事高祖、烈祖二帝。今及陛下,縱不思數代之功,亦當念四朝之勞。臣望陛下萬勿因一面之詞而絕忠臣之望。”司馬懿話說得動情,但到底留了幾分餘裕。直起腰,他把視線轉到曹爽身上,順帶将難題抛了過去,“不如陛下再聽聽曹大将軍有何見解?”
一時間,上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在了曹爽身上,回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過去,他雖心有不甘卻也只能暫時妥協道:“啓禀陛下,臣以為太傅言之有理。今日之事興許有什麽誤會,臣一定會徹查清楚,還盧廷尉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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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有勞愛卿了。”看殿上諸位大臣大都暫且接受了這個說法,早就坐不住了的曹芳立刻從龍椅中站起身,袖擺一揮道:“退朝。”
待曹芳離去,殿上叩拜的大臣陸續起身三五成群地湊到了司馬懿和曹爽身邊。後者眼看前者慢悠悠地說了些什麽,旁人就都散了,而自己還在被一群世族老頑固糾纏不休,氣得是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口吞了司馬懿。好言好語地勸走了身邊的老資歷們,曹爽只覺得窩火,一擡眼看到畢軌還杵在不遠處往自己這邊張望他就更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瞪了下畢軌,曹爽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不日,曹爽奏請遷盧毓為九卿之一的光祿勳,以絕衆口。
葉落而秋,鴻雁南翔。太傅府前枯葉堆疊,一派與門第不符的冷清。
“唉。”輕嘆一聲,司馬師放下了馬車上的遮簾,對坐在車廂另一側的人道:“曹爽這次做得可真絕啊。”
嘴裏斷斷續續哼着小調,司馬昭不以為意道:“早先他在盧毓那件事上嘔了氣,眼下自然要從父親身上找補回來。”将雙手枕到腦後,他仰頭看向車頂,“要我說啊,他不讓尚書臺奏報父親任何事務也沒什麽不好,落得清淨,總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見他态度随意,司馬師本想囑咐他萬事忌大意,可轉念一想,司馬懿早在曹爽提出要尊他為太傅時便舉薦了故交滿寵接任太尉一職并私下囑托領軍将軍蔣濟時時留意,朝中安插着這兩個強有力的內應與曹爽一夥兒斡旋,委實可靠,司馬師就沒再多言。
發了一陣呆,司馬昭打破沉默道:“倒是有另一件事更叫我擔心。”
難得聽到他說有所憂慮,司馬師不覺心下好奇,“何事?”
用餘光瞄了他一眼,司馬昭突然興起地撩撥道:”你猜,猜對了就告訴你。”
“我猜啊……”看着胞弟從小到大每當挑釁自己就會習慣性揚起的眉,司馬師有那麽一瞬間他們仍然年少的錯覺。但旋即,他就回過神來,皮笑肉不笑地握緊了拳頭,“我猜你是皮癢了。”
仿佛聽到了幾聲細小的骨節松動聲,司馬昭見勢不好連忙抽出雙手擋在了身前,“哎好了好了,說正經的。”坐直身子,他一掃方才的嬉笑,正色道:“我擔心的,是禁軍。”
眼底一暗,司馬師做了個了然的表情,“你也注意到了?”
“不錯。”十指交握在一起,司馬昭點頭道:“經過盧毓一事後,各大世族人人自危而聚攏在一起,且一致擁戴父親為領袖,可這對父親權力架空的現狀并無切實的改變。反觀曹爽,在內有何晏、畢軌、丁谧,前不久又提拔了一個曹彥到皇帝身邊做侍講。當然,父親在朝中根基深厚,人脈廣播,這都不足為懼。但京師禁軍那裏,且不提由曹爽一手扶持的中護軍夏侯玄,那中領軍曹羲、武衛将軍曹訓可都是他的兄弟手足。這般牢掌禁軍力量,父親、我們又要以何與之抗衡?”
單手抵在颌下,司馬師眉頭微蹙道:“你說的這些父親多少也曾和我提到過。只是,自魏國建立以來,非宗親不得任禁軍要職。歷朝歷代,兵權始終是不容外臣輕易染指的。”
低着頭,司馬昭懊惱道:“我知道,可一直這樣任憑曹爽随意行事,我們只會更加被動。”
看出了他內心的焦躁,司馬師只得順着往下問,“那你可有應對之策?”
“過細的我也沒想,不過隐約有個念頭。”沒有猶豫地,司馬昭便道出了自己的心思,“權随事走,若是外起戰事,父親興許可以重掌兵權。”
注視着他說話時認真的樣子,司馬師頗感欣慰的笑了笑,“子上,你變了。”擡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拍,又道:“你所言不假,但時機未到,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原本還因他的贊許而心生愉悅,可聽到後面的話,司馬昭又有點洩氣了。
“不要怕等。”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司馬師的神情平和卻堅韌,“不變以應萬變。長久以來,父親都是這麽做的。”
解讀着自己兄長眼裏數十年來未曾改變甚至歷久彌堅的沉毅,司馬昭的心終于靜了下來,“好,等。”
長籲一口氣,司馬師收回手道:“我該進宮了,你去和父親說說最近的情況吧。”
“嗯。”起身下了馬車,司馬昭看着馬車跑遠,複又舉起仿佛還餘有他長兄手心裏溫度的雙手在眼前停了許久,慢慢扯出了一個略顯苦澀的笑容——此生,能夠讓他們比肩攜手的,除去骨肉之分唯有權謀。
霜降過後,天氣迅速地寒冷起來,到處都是一副蕭條的景象,叫人看了也提不起精神。蟲魚鳥獸、花草樹木、山川河流無一例外的失去了以往的生機,這本是個用來休養過去一年辛勞,為來日複蘇積蓄力量的時節。
司馬師沐休的日子恰好遇上了冬日裏鮮有的明媚天氣,在茶坊裏坐了一上午,聽着那些近來市井間流傳的談資,他覺得除去博人一笑,那些論調實在沒有再多價值。略感無趣地站起身,司馬師把茶錢留在桌案上,毫不留戀地踏出了門。
外面豔陽高照,但還是有一縷縷寒氣浸人的風從司馬師的頰邊刮過。難以抑制地打了個寒顫,他将手攏進袖裏緩步朝前走去。走到一個巷口時,司馬師只覺得腳下忽然一沉,再難邁開步子,低頭一看,卻是個衣衫褴褛的孩童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嘴裏還哭哭啼啼道:“這位爺,求你救救我阿兄吧,救救他吧!嗚嗚……求你了……”
小小的孩子,哆哆嗦嗦的連話都說不全就要跪在街上乞求救濟,但凡有點恻隐之心的人都會生出些憐憫來。司馬師雖然自小長在優渥的環境中,從未有過流落街頭,忍饑受凍的體會,但總歸能夠想象出此等境地的艱辛。彎腰扶起孩子,他低聲問道:“你阿兄怎麽了?為何要我救他?”
伸手往身後的巷子裏一指,孩子抽噎道:“我阿兄病了,沒錢買藥,就快死了……嗚,求爺行行好,救救他吧!”
順着孩子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司馬師這才發現巷子深處有一團黑影蜷在地上,依稀能夠看出是個人的輪廓,卻不知是死是活。低頭又看了眼孩子可憐兮兮的模樣,他嘆口氣道:“你先帶我去看看你阿兄。”跟着孩子走到地上蜷縮的人影前停住,司馬師俯下身觀察,只見那人雙目緊閉,臉色被凍得發青且不時會劇烈的咳嗽,所幸呼吸還算有力。掂了掂手裏的錢袋,司馬師最後把它放到了孩子手裏,“大概只是風寒,找郎中看過吃幾服藥就會好。這些錢用來看病綽綽有餘,剩下的你們置些禦寒的衣物,買些吃的吧。”
“謝謝爺!謝謝爺!”激動得一連給他磕了好幾個頭,孩子爬起身,飛快的跑出巷子去找郎中了。
司馬師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人出了會兒神的功夫,那孩子已領着個郎中匆匆趕到了巷子的入口。想來這裏應是沒自己什麽事了,司馬師便轉身從巷子的另一邊離開了。
與諸多瑣事一樣,這件事很快就被司馬師忘到了腦後。直到年關前,他再次光顧那家茶坊,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也只是覺得有點眼熟,“你是?”
“在下許安,恩公自然不會記得在下。”憨笑着撓了撓頭,青年從身後牽出一個孩子,“但這孩子,恩公總該有印象吧?”
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衣着整潔的孩子,司馬師恍然道:“啊,我想起來了,是你們。”
“恩公您記起來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說着,許安拉着小孩就要向他磕頭謝恩。
一把攔住他,司馬師擺手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來,坐下說話。”
堅持不過,許安只得依言在他對面坐下,把胞弟打發走後,許安看着司馬師滿懷敬意道:“當日承蒙恩公解囊相助,在下才得以撿回一條命。病愈後,在下一直想當面向恩公道謝,可惜不知恩公姓名住處,所以只能在這附近守着,今日唐突相見,還望恩公勿怪。”
“好說,好說。”一番交談下,司馬師覺得眼前的青年并不像個一直流落在外,什麽都不懂的粗人,遂試探地問道:“你以後就打算在這裏安居立業,不回老家了?”
“在下祖籍洛陽,這裏便是在下老家。”許安如是道。
“哦?”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司馬師疑道:“你既是本地人理應在這裏有親屬,怎麽會……”
聞言,一直笑臉相迎的青年人垂下眼,表情變得有些艱澀,“實不相瞞,在下祖祖輩輩都安居于此地,家中有幾畝薄田,家父間或做些小本買賣,日子過得還算富足。可是五年前,明皇帝大興宮室,四處征召苦役,先父和我都未能幸免。監督工事的差吏橫行殘暴,先父不堪勞苦,活活累死了。”擡手飛快地抹了把眼淚,許安哽咽道:“後來,我偷偷逃出來,又怕連累家人,便一個人離開了洛陽,四處漂泊躲避追捕。直到一年前得知明皇帝駕崩,新皇繼位,大赦天下,我才敢回來,但我的家人卻全都不知去向,我家的宅子也不知被什麽人買去做了別的營生。我四處打聽家人的下落,方得知,先父去世,我太父不勝哀戚,憂死,先慈獨自撫養我不過周歲的幼弟,病倒家中,有人發現的時候,二人都沒了氣息。”心裏的傷疤重新被揭開,許安痛苦地掩面而泣,半晌,他平複了情緒,繼續道:“聽說這些消息後,我萬念俱灰,根本不想再活下去,于是放任自己落魄街頭,想要自生自滅,哪想到遇上了阿福。”回頭往正在門口玩耍的孩子身上一指,許安對正好擡頭看向自己這邊的孩子笑了笑,“就是他。”轉回頭,他略顯悵然道:“我幼弟若是還在,也該是他這般年紀。”
蹙眉聽着他的敘述,司馬師心中雖同情青年的遭遇,卻不能茍同他自棄的做法,“大丈夫生于世豈可自輕自賤?何況讓一個孩子照看你,你覺得心安理得?”
“恩公說的是,只是,在下重病時方才發現,自己其實并不想死。”面露慚色,許安甩甩頭,重展笑容道:“現在好了,我找了活計來做,不但能養活自己和阿福,還能接濟接濟之前遇到的那些難兄難弟。”
呷了口茶,司馬師颔首道:“那就好。”
“這都要多謝恩公,恩公對在下形同再造,在下無以為報。他日恩公若有何用得上在下的地方,我許安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哪裏的話。”放下茶盞,司馬師輕笑道:“我救你,不是為了讓你再去死。”
“恩公救的不止在下一人,知恩圖報,我等是真的心懷感激,想要報答您啊!”許安言辭懇切,那樣子倒真不像随口說說。
望着外面行人稀疏的街道,司馬師似乎在考慮什麽,從窗口斜進來的陽光把一小塊窗棂的陰影投在他的臉上,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此時此刻,正有一個大膽到近乎玩火***的想法正在他的腦海裏逐漸成形,“你還認得多少和你一樣家破人亡,無處可去的人?”
不知道他為何會突然這麽問,許安還是據實回答道:“很多。”
眼神深沉莫測起來,司馬師對上他神情真摯的臉,緩緩道:“你無需替我上刀山下火海,但有一件事,你倒是個不二人選。此事要做起來,短則幾年,長則十數年,你願意嗎?”
沒有半分遲疑,許安滿口答應道:“恩公的事無異于在下的事,在下義不容辭!”
四下環顧一圈,司馬師勾勾手,示意他附耳過來。桌案上,兩人的影子湊到一起又分開,而後各自離開了茶坊。
從此,許安帶着阿福在洛陽城中銷聲匿跡,仿佛二人從未出現于此。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