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蓄勢(上)

盛夏的陽光照在建始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過分耀目的光芒,給本就恢弘的宮殿更添了幾分華美之感。然而,此刻殿內的情形卻是一派與外面不符的壓抑緊張。

芍坡、樊城、六安、柤中遭到吳軍寇邊的戰報一封接着一封,曹芳坐在龍椅中,神情慌亂而迷茫。下面的諸多大臣也因聽聞領兵的乃是全琮、朱然、孫倫和諸葛瑾父子這等吳國名将而心下驚駭,大氣都不敢出。當然,這其中并不包括司馬懿,他很清楚,這正是自己期望已久的,重掌兵權的時機,他甚至已經感受到了一股在自己身體中沉眠數久的力量和雀躍正在複蘇。

不動聲色地聽完地方官員奏報的軍情,司馬懿當即上前一步,向曹芳請命道:“陛下,吳軍入寇,犯我疆土,臣願領兵前往退敵。”

聽聞此言,本來還在暗自權衡的曹爽直呼不妙,卻又不好親自出面反對,只好連忙示意自己的黨羽進言阻撓。

“太傅且慢,下官以為,當下出兵有失妥當。”開口的正始曹爽新提拔的一名官吏,“賊遠來圍樊,不可卒拔。挫于堅城之下,有自破之勢,宜長策以禦之。”

話音一落,殿上有一部分官員紛紛點頭應和,有的是曹爽一黨,有的則是不明就裏,人雲亦雲。

回身掃了他們一眼,最終将目光落到了曹爽身上,司馬懿冷笑道:“邊城受敵而安坐廟堂,疆場騷動,衆心疑惑,是社稷之大憂也。”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出戰之心,不容置疑。

聞言,文武百官無不肅然,一時間,殿內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不是沒有聽出他話裏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的意思,曹爽嘴角抽了抽,卻苦于天子在上,無法發作于禦前。在司馬懿冰冷的視線中,他擡首向鶴發蒼顏的老太傅回以不懷好意的一笑,“太傅好氣魄!”繼而他又舉目丹墀之上,“陛下切勿辜負太傅一片忠心吶。”

曹芳在上面聽得雲裏霧裏,只讷讷點頭道:“既然如此,讨賊之事便交予太傅了。”

“臣定不辱使命,傾力退敵。”司馬懿叩首明志,聽候聖旨。

征南事宜遂定。

走在退朝離開的人群中,曹爽踏出建始殿還沒多遠就有幾個他的心腹圍了上來,“大将軍方才在殿上怎麽就松口了?我等還想再谏阻一番呢。”

“是啊,您看這下可好,總督南方軍事的大權又落到太傅手裏了。”

“你們以為本将軍想讓他帶兵出征?”望着司馬懿遠去的背影,曹爽顯得頗為不悅,“他那番話到底是說給誰聽的你們還不清楚?本将軍不松口又能如何?”收回視線,他冷哼一聲咬牙罵道:“奸詐狡猾的老狐貍。”

“大将軍息怒。”忙不疊地給曹爽順着氣,一名官員眼珠一轉,道:“其實,讓太傅出征也未必是件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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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怎講?”曹爽心有不甘,聽語氣就知道仍處在氣頭上。

“大将軍您想啊,吳國此番四路來犯,五萬大軍傾巢而出,領兵的個個是一等一的猛将,司馬太傅年事已高,且不論退敵與否,光是南方的暑濕就夠他受的了。”稍稍壓低了聲音,那官員又咧嘴奸笑道:“這沙場險惡,誰知道他老人家能堅持多久,搞不好勞病成災,一命嗚呼也未可知啊。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話,可不是本将軍說的,嗯?”斜睨一眼那明顯是在讨好自己的官員,曹爽嘴上這麽說着,臉上已然又有了笑意。

“是是是,大将軍英明神武,哪兒能跟我們一樣啊。”又一名官員在一旁巴結道。

就這樣,幾人亦步亦趨地圍在曹爽身邊,有說有笑地往宮外去了。

不遠處,從頭聽到尾的司馬昭冷眼看着他們一行人走遠,鄙夷地啐道,“小人。”

側目看他一眼,司馬師有些好笑道:“跟那些人有什麽好置氣的?”

把頭別到一邊,司馬昭哂道:“我是看不慣他們他們那副奴顏媚骨,若是當着父親,就算借他們十個膽子,料他們也不敢這麽說。”

“好了,随他們去說。”拍拍他的肩,司馬師放眼望向遠空,“父親一旦點兵出戰,便會如魚得水,豈會如他們所願?”目光一沉,他一字一頓道:“你又何嘗見父親戰敗過?”

司馬昭默然。

他們的父親,指點陣前,殺伐決斷,為誰人江山,不敢言敗,亦不願言敗,轉眼戎馬即是一生。

邁步向前走去,司馬師想了想又開口囑咐道:“只是如此一來,父親遠離權力中樞,曹爽更加無所忌憚,我們也需多加留心才是。”

并肩走在他身側,司馬昭一口答應下來,“放心吧,我知道。”

他們身後,殿宇層疊,世間極致的富貴與陰暗都彙集于此,而他們終将一一嘗遍。

芍坡,始建于春秋時期的引水灌溉工事,迄今三千來年一直福澤耕農。曹操在時,曾先後兩次重修芍坡,以加強功用,足見此地之重。

要說吳軍這次确是有備而來,四路出征,朱然、孫倫圍樊城,諸葛瑾、步骘掠柤中,諸葛恪擊六安,全琮則直撲芍坡,下令三軍将其搗毀,放出蓄水淹沒周邊村落良田。所幸揚州方面征東将軍王淩及時做出反應,親率部下孫禮前往禦敵,暫時擋住了全琮的進攻,為司馬懿大軍挺進救援贏得了時間。

時下,司馬懿自出兵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作戰計劃便了然于胸。将一路人馬緊急調往芍坡後,他便集合了部衆直抵樊城,打算從朱然開刀,将來犯吳軍将領各個擊破。

然而到了樊城,司馬懿才發現,情況似乎有些蹊跷——朱然手下兩萬餘大軍合圍樊城,一連三天竟是絲毫不見攻城之勢。

站在城樓上俯視着駐紮在城外的吳軍,司馬懿複又擡頭看看當空的烈日,毫無征兆地對身邊的副将開了口,“險些被他們給騙了。”

“啊?”副将一臉茫然。

沒有理會他的不解,司馬懿徑自吩咐道:“去,派一支輕騎到吳軍營寨外叫陣。”

副将雖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還是應聲傳令下去了。城門打開,一小路人馬疾馳而去,約摸半個時辰後,一行人折返回來,“報——将軍,所有激将的辦法屬下都用過了,吳軍就是閉門不出。”

副将一聽說他們無功而返,脫口便喝道:“再去!”

“不必了,都回來吧。”出聲阻止了幾個又要打馬前去的騎兵,司馬懿露出了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果真不出老夫所料。”轉臉看到一旁的副将半天摸不着頭腦,急得幾乎快要跳腳,他終于解釋道:“朱然手握重兵卻遲遲不願迎戰我軍,且據老夫這幾日觀察,其麾下軍士大都戰意不高,這哪裏是要大舉北伐的意思?倒像是要耗盡我軍耐力,好讓他們撿漏兒。”

經過提點,那副将大概有了些頭緒,“您的意思是……吳軍欺我新君幼弱,不過是打着北伐的幌子來揩油?”喃喃自語了一陣,他不禁憤然,“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大魏疆土豈容他這等宵小踐踏!”

“稍安勿躁。”秉持着一貫的冷靜,司馬懿沉聲道:“南方暑濕難當,不易持久,當務之急是想出短期內能夠退敵的計策。”

許是還在熱血沸騰,那副将想也不想信口就道:“還有什麽好想的,待屬下領兵殺過去,斬他個片甲不留!”

“若他們抵死不與一戰,你又為之奈何?何況真打起來,你能占到他兩萬大軍的便宜?”毫不客氣一盆冷水澆過去,司馬懿沒再理會頓時語塞的副将,獨自陷入了沉思。

那副将倒也還算識趣,知道自己無法給出什麽有建樹的謀略便老老實實噤了聲,等着聽主帥的決策。

摸着雉堞踱了幾步,司馬懿沉吟道:“兵家曰,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設使反其道而行之……”眸光一閃,已是計上心頭,“傳我将令,全軍休整,簡拔精銳,招募先登,準備夜襲敵營。”

“嗯……啊?”副将又不懂了,明明剛說的殺過去也沒用,怎麽一轉眼就又決定要打了。

恨鐵不成鋼地重重嘆了口氣,司馬懿懶得再多費口舌,揚了揚手道:“你就按老夫說的去做,到時你就明白了。”

實在是參不透眼前這位主帥的心思,那副将只得稀裏糊塗地領命道:“諾。”

隔天夜裏,樊城城門洞開,魏軍征鼓齊鳴,一列騎兵率先突出城外,成千上萬的步兵緊随其後,馬蹄聲、腳步聲、號令聲響成一片,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分外氣勢磅礴。

這廂朱然得知魏軍簡精銳,募先登的消息後便一直惴惴不安,如今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就聽得魏軍在營外呼聲震天。看他們弄得地動山搖,大有要強攻進來的架勢,再看己方軍中連個陣型都還沒有,朱然霎時啞然失笑。情急中轉念想到自己此行本不為交鋒,他便慌忙下達了撤軍的指令。

司馬懿帥大軍趕到時,吳軍營寨已然人去樓空。借着火把的光,他四下看了看,不由哂笑,“轍亂旗靡,潰不成軍。追。”

戰意洶洶的魏軍一經得令迅速調整好了陣型在副将的帶領下全力追擊落荒而逃的吳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在荊、豫、揚三洲口斬獲敵軍首級萬餘,并收繳了大量舟船軍資,全勝而歸。

領兵于六安、柤中的諸葛瑾父子聽聞四路出戰已有兩路潰退,自覺勝算無多,索性趁着尚無傷亡損失之際連日撤兵出境了。

司馬太傅神勇不減當年,力克吳軍的捷報很快就傳回了洛陽皇宮。

在校場得知司馬懿再建戰功的消息時,曹爽雖心下不快,卻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冷靜。揮退了來報人員,他轉身對一旁的夏侯玄道:“這個司馬懿可真不簡單,讓他重掌兵權就是個錯誤。”

“可依照當日朝堂上的情形來看,除了讓太傅帶兵退敵,您也別無他法。除非……”抱臂看着面前來往的列陣,夏侯玄目光幽深道:“您手下也有戰功卓著,在軍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可委以重任。”

“你以為我不想牢掌軍事大權?先不說那些由你親自選拔的人,你放眼禁軍,哪個位置上我沒有安插人手?你、曹羲、曹訓,哪個不是出任要職?可真要帶兵出戰,你們誰行?誰行?”雙手一攤,曹爽背過身負氣道:“最後還不一個個哭爹喊娘的跑回來。”

”大将軍此言差矣。”夏侯玄倒是好脾氣,聽他這麽說也不生氣,照舊溫溫吞吞道,“下官出任中護軍是為選拔武官,為您在軍中培植力量,與何晏掌內,為您進黜文臣是一個道理。至于作戰一事,即便我等欠缺經驗,還有那些久督邊防重鎮的将領,足見,您麾下并非無人可用。”

“你說得輕巧,也不看看那些個驕兵悍将,哪個不是跟着他司馬懿出過生入過死的,又怎會輕易聽命于我?”很顯然,曹爽對夏侯玄給出的說法并不滿意。

“別人下官不敢說,但眼下有一個人,要把他變成我們的人,以填補您在實戰軍事上的空缺,絕非難事。”緩步行至曹爽身旁,夏侯玄将一直逗留在校場中間的視線轉移到了他身上,“只要您一句話。”

“誰?”扭頭對上他的眼睛,曹爽似乎來了興趣,“你該不會告訴我說,是司馬家那兩個小子中的一個吧?”

“非也。”搖搖頭,夏侯玄回得篤定,全然不似随口一說,“此役中芍坡戰場指揮,征東将軍王淩。”

“王淩?”重複了一遍那個名字,曹爽倏地仰頭大笑,而後恨聲道:“你知不知道王淩同賈逵、司馬朗極其交善?嗯?那司馬朗是何人?是他司馬懿早年身故的長兄,長兄啊!世代的交情擺在那裏,你居然還要我拉攏王淩?”

“下官知道。”一臉平靜地聽着他的質問,夏侯玄理所當然似的反問道:“可縱使再深的故交,司馬朗也早已去世,不是嗎?”見曹爽不語,他繼續道:“情随事遷,何況,大權當前,世代的交情也未見得就固不可徹。”仿佛想到了什麽,夏侯玄輕聲一嘆,垂眸間難掩笑意嘲諷,“不,該說淺薄才是。”

思來想去确實沒有更合适的人選,曹爽考量許久,總算将信将疑地點了頭,“姑且試試吧。”

知道他仍舊心存疑慮,夏侯玄試圖進一步加深他的決心,“聽說王淩有一外甥,名令狐愚,亦屬才俊,現任兖州刺史一職。您若果真能将王淩納為己用,他舅甥二人必戮力同心,為您典兵淮南之重。”

摸着下巴,曹爽神情間略有心動的意味,“你說,我向聖上替他邀個什麽封賞合适?”

微微一笑,夏侯玄欠身道:“大将軍自有定奪,玄不敢僭越。”

“好!”甚是滿意地大笑開來,曹爽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朗聲道:“明日我便奏請聖上,給他論功行賞。你安心在此練兵吧。”

颔首目送他走遠,夏侯玄眼底的潛潮漸漸漫開,看不出是喜是憂。轉瞬,他又收斂了情緒,重新投身到新一輪的排兵布陣中去了。

轉眼入了秋,天子授予抗吳将領的封賞诏書發放下來,其中以司馬懿、王淩二者獲封最甚:司馬懿,增封食郾、臨颍二縣,邑萬戶,子弟十一人皆為列侯。王淩,進封南鄉侯,邑千三百五十戶,遷車騎将軍,儀同三司。

無上的榮耀,恰是一路飲血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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